长江文艺 2005年第04期-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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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不语。
我是坚决站在队长一边的,我舍不得杀它,即使它到了一定的重量。
因为我跟它有感情了。
那正是春荒,村里人吃没吃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更不说见荤了。吃的菜都是清汤寡水的,劳动力就明显地下降了,有几个人甚至还昏倒在地里。有人便提议,队长,杀头猪开开荤吧,再这样下去,怕是熬不住了。
队长不高兴地说,那把你杀了行啵?
接下来的几天,又有人昏倒在地,男女都有,所以,那田里的事情,简直没办法做下去了。
有人又凶狠狠地说,队长杀吧。
队长却不再吱声了。
队长那几天沉默不语,却老是在猪栏边上转来转去的,嘴里吧着旱烟,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头一身肥膘的白毛,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转一阵,又背着双手,勾着脑壳闷闷地往家里走。那弓着身体,就像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看到队长这反常的神态,心里立即慌乱了起来,是不是队长要打白毛的主意了?
那时,队里已经拿不出米来喂猪了,我便多次对队长说,猪都瘦了,催促他从米仓里拿点米。
队长说,米仓里哪里还有?人都没有吃的了,还顾得上猪?
猪白毛和大黑小黑呢,虽然似乎理解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仍然争着吃潲,但是,明显的不像以前那样迅速地长膘了。我心里焦急得很,恨不得到哪里去偷几担谷来,让它们的伙食改善一下。所以,我每天只有发疯似地扯猪草,尽可能扯那些嫩一点的,再把猪草切得碎碎的,让它们好进口。
有一天,我去山坡上扯猪草,刚走到猪栏边,就听见队长在歇斯底里地叫喊,哎哟哎哟,他娘的猪咬人了,喂,你快去告诉大队,就说白毛疯了。
队长痛苦万状地伸出血糊糊的一根指头。
我慌了,但还是不相信,说,不会吧?我想仔细看看他的伤口。
队长却大发脾气,把那血糊糊的手指头在空中乱舞,我几十岁的人了,难道还会骗你么?
我来不及仔细看,于是以为白毛真是疯了,便马上跑到大队,把这事说了。
大队的人说,猪疯了还留着做什么?还让它再咬人啊?那赶紧杀掉吧。
我急匆匆地跑回来,队长的手指已经用布条缠起来了。
我着急地问,队长不要紧吧?
队长咬牙切齿地说,还不要紧?老子的骨头都差点咬断了,他娘的,真是疯了。
又问,大队怎么说?
我结结巴巴不情愿地说了,然后竟然蠢里蠢气地问,真是白毛咬的么?
队长眼睛朝我凶凶地一横,叫道,不是白毛咬的那是你咬的?你不相信?那你就去问它。不过,说实话,我是有点怀疑,白毛怎么会咬人呢?它哪里又会疯呢?它不是安静地躺在猪栏里么?但队长既然一口咬死是白毛咬的,而白毛又不会说话,我又怎么来证实?
明天就杀。队长愤愤地说罢,甩手就走了。
我无限伤感地走到猪栏里,这时,白毛和大黑小黑都摆头摆尾地围拢来,用长长的嘴巴拱着我的脚,很是亲热。我蹲下来,抚摸着白毛的脑袋,说,你咬了那个光脑壳队长么?白毛好像听懂了我的话,哼哼着,摇晃着脑袋,眼睛看着我,闪出无限的冤屈。
我头脑里这时突然一闪,哦,是不是队长故意弄伤自己的手。然后找个借口将白毛杀掉呢?
我想马上去队长那里去证实,我一定要仔细地看他的手指头,到底是不是白毛咬的。但我知道,即使证实了又怎么样呢?队长肯定也会杀掉它的。你想想吧,既然队长动了这样狠毒的心思,甚至于不惜弄伤了自己,如果不杀掉白毛,他一定不会罢休的。
我的心情很沉重,我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挽救白毛的性命了,于是在那天晚上,便给白毛单独弄了一些吃的,我还从别人的鸡窝里,偷了一只鸡蛋放在潲里。白毛很聪明,在潲盆里嗅了嗅,有点惊诧,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它?大黑小黑也在一边嘀咕,为什么只给老大吃小灶呢?简直没有道理嘛。于是,它们总是想过来抢上一口,我见它们这样不通情达理,就大声地凶它们。
白毛一边吃,一边惊讶地看着我,似乎警觉到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将要发生了。所以,它吃得很是犹疑,平时它的胃口很大,总是将潲盆舔得干干净净的,可是,今晚上却剩下不少,让大黑和小黑抢着吃了。
我那天晚上没有回屋子里睡,就坐在猪栏里,一边轻轻地拍着白毛,泪水一边徐徐地流着。白毛哪里疯了啊?它温驯得简直像一只小鸟,伏在我的身边。我痛恨队长,他真是太缺德了,居然想出这么一个歪点子来杀白毛。同时,我也痛恨自己,竟然连一点保护它的能力都没有。
我真是该死啊。
我哽咽地说,白毛我对不起你啊,对不起……
我一直坐到天亮。白毛和大黑小黑就呼呼地睡在我的身边,憨态十足。
一清早,队长就叫了一群人来,他惊讶地看我一眼,也不跟我说话,然后手一挥,就指挥人捉拿白毛。
我站起来,大声吼道,你们不能杀它。
队长说,它咬人还不杀?
我也像发疯了,突然拼命地把他们往猪栏外面推,一边叫喊,你们不能杀白毛,不能杀它——
队长看来已经彻底地硬了心肠,手又果断地一挥,叫几个人冲上来扭住我,另外的人便去抓白毛。
白毛一开始只是惊恐地看着,它已经预感到死到临头了,可是,它根本就不想死,它还想好好地活下去,于是便有力地挣扎着,嚎叫着,还凶凶地咧开嘴巴咬,那几个人怎么抓也抓不稳。
这时,情急之中,我喊道,白毛,快跑。
白毛好像听懂了我的话,它真是无比的勇敢啊,拼命一犟,就从人们的手中犟脱了,然后从人们的胯下溜走了,它终于从猪栏里跑了出来,然后疯狂地满世界乱跑。它绝望地嚎叫着,急不择路,不时地撞到墙壁上,然后又迅速地返回来,朝空旷的地方奔跑。白毛还不时在急切这中望我一眼,希望我能够救它一把。
可是我已经被人死死地拖住了,怎么挣扎也是无用。
我大叫,放开我,放开我。
我希望白毛快跑,跑到一个人们抓不着的地方去,哪怕是跑到大山里做一头野猪。
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睛,我大声呼喊,快跑啊白毛,不然就没命了。
队长手里挥着锋利的刀子,急得直跺着脚,大声叫喊,围住它,围住它。
可是,谁也不敢去围,害怕被疯狂的白毛咬伤了,人们气急败坏地冲上去,然后又害怕地往后退缩。惊慌地喊道,队长队长,它凶得很哩。
队长大叫,你们哪里这么没有卵用啊?
想了想,队长便丢下手里的刀子,抄起一根粗大的棒子,气势汹汹地朝那头逃跑的白毛跑去,我从来也没有看到队长发这么大的脾气啊,他好像简直也疯了,举着棒子一路猛追。
我希望白毛顺着小路跑,一直跑,一直跑。
可是白毛也慌张了,它哪里见过这种场合啊,跑着跑着,竟然掉了水田里。紧接着,队长也跟着跑进了田里,一不小心,竟然还摔了跤,一身泥水。
于是,队长更是气愤了,一边大骂你这个蠢猪啊,一边步步接近白毛。白毛先还是能够跑的,后来就跑不动了,因为那田里是一片泥水,它的身体太重了,四只腿陷进去就很难拔出来。
红了眼的队长很快地就走过去了,高高地挥着棒子,狠狠地朝白毛的头打去。他打得真是残酷,打得真是狠毒,白毛痛得撕声裂肺的嚎叫,泥水四溅,那场面真是惨不忍睹。
我发疯似地叫喊,队长你别再打了——
可是,队长似乎一点也没有听到我的叫喊声,继续拼命地抽打。那沉闷而重重的声音,一记一记,就像是抽在了我的身上。
鲜血从白毛的七窍汹涌而出,田里流着白毛的血,像一块块紫色的绸缎,惊心动魄。
白毛终于被活活地打死了,倒在了泥水里。
可是,它鲜红的眼睛一直是睁大着的,射出无比的痛苦和冤屈,还有对我的不满和留恋。它不明白我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它挨打,却不舍身去营救它。
一身泥一身汗的队长,骂骂咧咧地叫人把白毛抬上来,在水塘里把白毛身上的污泥洗了洗,就立即在禾场上开肠剖肚。
然后,每家每户都高高兴兴地分了一块。马上,村子里的上空炊烟阵阵,空气里飘荡着一股股诱人的肉香味。
我也分到一块,尽管我肚子里也无油水,但是,我哪里吃得下?我含着泪水,把它埋葬在了山腰上。
几乎半年吧,我没有理睬队长。
生死咫尺间
■ 毛志成
小序
人的生命,有时脆弱得像一片带露摇曳的草叶,一只伏地爬行的蚂蚁。任何一个随随便便的偶然都有可能使它折断、毙命。而对脆弱的生命进行起死回生式的挽救,有时又只须举手之劳。可惜这些举手之劳的小事,君子做了之后大都不放在心上,转瞬即忘,因之他是君子;小人则对任何善事都无意为之,因之他是小人。六旬之人的我,每日入睡之前常常忆起一个又一个的救生瞬间——
一
我五六岁时在村边的河岸上闲坐,正值一个车夫将车停下来,解开马的缰绳,任凭马在岸边的草地上吃草。这马由于劳乏、饥饿,对食物毫无选择。它的嘴伸到我脚下,正要吃掉一株只有半尺高的白杨幼苗时,我毫无深意地用手拍了一下马的头,那马便转身到几米外的草地上吃草去了,饶过了那株白杨的幼苗。
此后的几年中,由于我经常到那里玩耍,发现那株白杨已经长高,渐渐高过了我的头。
几十年后我回乡探亲时,居然看到那株白杨已经高到十几丈,我只能用力仰视;树身也粗得使我抱不过来,直径至少近于三尺。
几十年前,这株树的生死只在一瞬间。而这一瞬,却决定了它的命运。人也一样,一生中不知干了多少于一瞬间决定一个生命可活可死的事……
二
还是在我童年的时候。
那时由于贫困和重男轻女的村俗,遗弃女婴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我们几个童年伙伴在青青麦田中捉鸟时,在麦垄中无意发现了一个被弃女婴。她只能很吃力地蠕动,哭声低微得近于蚊声。
但她仍能动,仍有呼吸,仍有声音,我们惊愕良久。随后,便向正在远处锄禾的一对夫妇大喊起来:“来人呀!这里有个快死的孩子!”
那对夫妇走过来,女的将孩子抱了起来。夫妇两个说这孩子肯定不是本村人遗弃的,因为他们对本村刚刚“坐了月子”的妇女都摸底。
后来,这对夫妇无可奈何地将女孩养了下来。
这位活了下来的女孩,如今已五十余岁。两三年前我在清明节之前回乡扫墓时,见到了这位给已故养父养母虔诚上坟的妇女。她自然不认识我,也不一定知道当年那一瞬间的事。假如当年我们一群孩子不去麦田里捉鸟,又没发现那个有气无力的女婴……
三
“文革”时,我于被批斗之余,还要去干苦役。正在我俯身于楼下清扫大字报垃圾的时候,一位在思想上颇左但无其他恶行的女“造反派”惊喊一声:“危险!跑开!”我本能地跑到一边。就在这时,一张从高高楼上抛下的铁椅坠落下来,很正很正地砸在一秒钟前我还在那里发呆的地上。幸亏我闪开了,否则我将落得“死有余辜”。
我活了,但那位以害人来取乐的人在灵魂上却“死”了——也许他从来没有真正活过。
四
几年前我患病住院,于“放风”时常常在高高楼顶上站一会,走一番,目的是俯身看看人世的尘寰模样。于是,也就时时遇到病友。
一位女病友患的并非不治之症,但精神十分脆弱,整日里悲悲切切的,谁劝也无效。
她的丈夫见她如此,不再安慰她。于某日突然一指妻子的鼻子破口大骂:“妈的你还有心思哭天抹泪呢!你知道你在患病期间,那些与你有夙仇夙怨的人都怎样幸灾乐祸吗?有的说你畏罪装病!有的说你死了活该!还把你本来没有的罪过都强加给你!说你做的许多事都涉及了盗窃、贪污、诬陷!总之,说你品质恶劣、行为丑陋!就看你能不能有勇气去辩驳!”
这女人顿时气得满脸紫胀,继之狮吼般地骂了起来:“妈的真冤枉人!回头我要找他们算账!以为我真的会死、没救了么?呸!我偏不死!过几天我就出院,找他们一个一个对质!想为我的倒霉而开心解恨,没门儿!我离死还远着呢!”
此时的她,真的忘记了死,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