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08期-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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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就没听父亲说过自己经历过的的苦和难,父亲历来给我们讲的,都是一些快乐的事情。至于他的苦和难,父亲只埋在心里。这几年,父亲就一直把痛苦埋在心里了。
大约8点,父亲说,该打针了。刚好赤脚医生小廖来了。她与往日一样,给父亲静脉注射葡萄糖。连父亲都知道,就是补充一些能量而已,不是治病的药。忙乎了一阵,小廖说葡萄糖推不进去。过一会她又对昌弟说今天算了,就走了。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其实是一种不祥的征兆。
从小我就知道父亲是一个硬汉子。平时种田是一把好手,耕、耙、栽、割样样在行,风风雨雨从来没歇过。家乡盛产竹子,家里用的筐子、篮子、竹箕,还有鸡笼、鱼篓等等,都是父亲编的。父亲削篾片很有功夫,一次可以同时削两片甚至三片。他操着锋利的篾刀,灵巧得近乎神奇。有时一边削还一边唱当时流行的“洋歌”——“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地上开红花/全国人民大团结/打倒了蒋匪帮……”
有时候又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后来父亲买来一套木工工具,无师自通,又干起了木工活。从此,家里的桌椅板凳,以及窗户门板,都是父亲自己做。房屋和农具的小修小补,也都是父亲自己包揽了。后来我考上大学,用一个小木箱装衣服到学校,那是父亲在水利工地上利用休息时间,弄几块木板敲敲打打做成的。这个小木箱跟随我从良才村到大城市武汉,从武汉到农村搞斗批改,到部队农场劳动锻炼,又回到武汉。经过几十年,多次搬家,多次折腾,我始终把它保留着,那是父亲留在我身边的唯一的纪念了。
在农闲的时候,父亲有时还要到柳州等地跑肩挑的活儿。他到柳州买了旧废钢铁,挑回良才村,卖给打铁铺打农具,攒一点血汗钱。一百多斤的担子,近二百里山路,一般是五天一个往返。去来路上花四天,在柳州进货一天。
每次父亲从柳州回来,除了满担的货物,还有一包糖和满肚子的新鲜故事,这是孩子们最高兴的了。父亲给我们讲在柳州见到汽车、火车,讲城里有很多高楼等等。有一次还带回了一张相片,相片里父亲坐在飞机上。那张相片装在镜框里,挂在厅堂的墙上。这可能是良才村最早的一张相片了,远近的人看了都知道父亲坐了飞机。后来才知道,其实父亲是站在飞机模型后面照的相片,并没有真正坐过飞机。
从小我们就从父亲那里知道,走出良才村,外面还有一个很精彩的世界哩。在我们的童年,这可是最好的启蒙教育。对外部世界的好奇与期望,无形中是好好学习的一种原始而相当凑效的动力。
算起来那时父亲三十多岁吧,身上总有一种豪气。父亲喝酒不多,但可以大碗吃饭,大块吃肉。说话高音调,笑声高分贝,极富感染力的。父亲解放初期当过乡长,后来成立人民公社,又当过大队长,在那个年代,也算是农村里有过脸面的人了。
记得1958年冬天,作为大队长的父亲,扛着一面红旗,领一帮人去修水利,几个月没有回家。一个星期六下午,学校放假,我便步行近20里路到工地上去看父亲。在一个用竹席搭成的工棚里,父亲正在生病。一个土医生在给他治疗,头上插满了针灸。父亲历来乐观刚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倒下。他无力地问了几句学校的情况,就叫我到几里以外的外婆家去住。他还特别交待,不要告诉外婆。他不希望儿子看到他无助的样子,这是父亲的性格。
父亲同时也是一位充满爱心的人。听母亲说,祖母生三叔时,家里正揭不开锅,连稀饭都吃不上。那时祖父在外面给人家锯板子,好久没有回家。伯母婶婶们劝祖母把三叔送人算了,免得刚出生就饿死了。父亲是大哥,才十多岁,他坚决不依。他到地里掰来正在灌浆的嫩玉米棒,剥下嫩粒,煮熟了给祖母吃,磨出玉米浆喂三叔。就这样度过了春荒,三叔也终于没有送人。
后来祖母病逝比较早,三叔只有七八岁,又是父亲一手把三叔抚养成人,还送他上学校读书,后来当了老师。
有一年村里廖大叔一条腿突然红肿,不能走路。大家把大叔抬到医院,指望吃点药打几针就可以回家。治疗了一段时间,医生却说要截肢,不然会危及性命。父亲听说后,带几个人赶到医院,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廖大叔一抬就走。回到村里,又与乡亲们一起,到处寻医问药,硬是把大叔的腿给治好了。后来大叔当了国家干部,如果没有一双能走能跑的腿,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在父亲当乡长的那几年里,全乡父老乡亲谁家缺粮,谁家缺穿,谁家有难,他都清清楚楚。我亲眼看到他给瞎眼石大叔家里送过救济粮,还给孤儿阿诺送过救济棉衣。
赤脚医生走后,我一直没有离开父亲的房间。父亲好像睡了一会儿,醒来就说,再来打针吧。显然他还记得刚才没有打进去。昌弟从厅堂进来说,小廖已经走了,明天再打吧。父亲听了,又睡着了。
在我从小的印象中,父亲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不管什么事他都喜欢试一试。
解放初期,听说外地开始兴修水利,身为乡长的父亲从县里请来技术员,在村子附近的几条山沟转了一圈,选定了两条沟,作为兴修水利的坝址。技术员走后,他便带领乡亲们利用两个冬闲,靠肩挑背扛,修了两条水坝,建成了两个水库。至今,这两个水库仍然是良才村抗旱保丰收的保障呢。
我印象最深的是父亲在1954年试种第一块早稻。那时家乡一带方圆几十里都种一季稻,俗称中稻。听说外地有种两季稻的,同一块田粮食产量增加一倍。但谁都不敢试。种早稻得三月份育秧,四月份插秧,万一秧苗冻死了,一年的口粮怎么办?一家人吃什么?父亲却敢一试。从三月育秧,到四月插秧,父亲每天都往田里跑几趟。经过精心打理,到6月份,父亲的两分水田稻穗饱满,开始泛黄,乡亲们啧啧不已。那时家乡不种油菜,也不种小麦,满垌的中稻还没抽穗,真可以说是万绿丛中一点黄。父亲的两分早稻田自然引来成群麻雀的好奇与欢欣,这些小家伙根本不把稻草人放在眼里,父亲和三叔只好天天在田埂上赶麻雀。看似有几分难堪,实际上父亲心里充满了喜悦。父亲的试验成功了,第二年大家都种起了早稻。小鸟们欢欣雀跃的范围自然也更加广阔,也就不再集中到父亲的田里来了。
良才村的山上原来长满了松树,但材质不好。又是父亲第一个从邻近的宾阳县引进杉木苗,在村子对面山坡上自己家的地里种了一小块。在土地肥沃、雨水充沛的环境里,加上父亲的汗水,只两三年时间,那些小杉木便已蓬勃成林。后来,种植杉木就这样在村里推开了。如今家乡的杉木一片连一片,一坡连一坡,不仅解决了本地用材,还有外卖的。
这三件事至今在故乡仍然传为佳话。
我和昌弟坐在父亲身边,谁也不说话。窗外阳光明媚,但我们心里都很压抑,充满了无奈。大姐已经出嫁,大弟在部队当兵,两个妹妹,一个在工厂当工人,一个在水利工地上当“铁姑娘”。只有昌弟与母亲照护着父亲。我接到三叔电报,从武汉赶回,今天是第四天。父亲虽然长年病着,但我们一直不愿去想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情。
诗人,作为悠游卒而存在(二题)
■ 育 邦
总的来说,事实是非常明显的,诗人在本质意义上是一名悠游卒。苍天之下、大地之上的每一点,都可能成为他双足降落之地。他的停留也是不遵循规则的,停留一秒和一百年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根植于他内心的想法是:在泥土之上落足不过是权宜之计,他的落足点永远都不是固定的。他不会屈从于物质的存在,他拒绝任何有形或无形的规则。他只服从于自己内心的召唤,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是没有故土和向往的人。荷尔德林就是这样的悠游卒,他“在神圣的黑夜里迁徙,浪迹四方”,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其实“充满劳绩”。
哪里有什么必然的前往之地呢?
任何地方仅仅提供了一种可能,可去可不去。世界是为他而存在的,每一处风景、每一条道路、每一个点都等待着他的巡幸。在这样的时刻里,他是无比荣耀的王。
无所事事是保存自身的惟一容器。真正的诗人就是无所事事的人。本雅明在评论波德莱尔的时候,就写了篇名为《游手好闲者》的文章。他这样说是有道理的。他所说的游手好闲正是无所事事的一种表现方式。我总是告诫我自己,不要在文章中老是固执地提起自己和自己的经历,那样未免有自恋之嫌。但是在这里,我还是忍不住地说,我自己喜欢无所事事的时光,我喜欢无所事事的存在,只有在那样的时刻里,我才品尝了生命的甜美和作为诗人才拥有的美妙的孤独。但是,这样的时刻并不多,我怀恋那些曾经的时刻,我向往在未来我能拥有更多的无所事事的存在。
有一个孩子对别人说,他想成为一名诗人。他人(也许是他的父母,或者是老师)就会正言道:“什么?你想成为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我不是在编造故事,那个孩子就是曾经的我,或者是很多人人生经历的一小部分。
为什么成为无所事事的人就不好?我曾经天真地向一些朋友、我大学里的老师询问过,但是,他们的回答最后是:“……总之,你不要做一个无所事事的人……”
假如有目标……有方向……对于其他人也许是好的,但是对于诗人而言,这将是一种灾难,所谓的目标或方向会把他拖入非纯之境,他将再次苟合于曾经的虚假(那是他耗尽千辛万苦才摆脱的世俗重力)。他能想像他被摧毁的瞬间,了无声息的平庸会瓦解他的防线,无聊迅速蔓延,看似无关紧要的病毒,会灼烧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
里尔克在《重力》中写道:“重力穿透了他。/但是从沉睡者那里,/如同从低垂的云那里,/降下丰厚的重量之雨。”但是,宇宙重力(也许这是不符合科学规律的词语)对于诗人而言是不存在的,它只对众多眷恋世俗生活和受其规则约束的人起作用。他爬到高楼的顶端,那些竖立在地球上最高的楼……也许这也不够……他轻轻地登上神人的山峰:奥林匹亚山和昆仑山,那里的风景才配得上他明亮的眼睛。假如重力必然存在,那么它在他身上就会变得轻盈,并且带给他“丰厚的重量之雨”。
用不着努力地超越便以跨过那些有形或无形的路障,因为秩序只是针对想被其统治的人们而设置的,于诗人而言,这些根本就不存在。
也许只需学会在世人面前保持沉默,他就能够在大地上悠游了。
是不是太过抬举他了?对他身份的自信超出了人们的信任,把他贵族化和神人化了?事实上,这丝毫不足为豪,只是这段文字里,他才偶然变得高贵起来。
把他命名为“诗人”,也许只是对这个词语的格外垂青,因为有大部分的他并不写诗。换言之,他不是一个专门写诗的人。他是一个群体的代表,甚至代表也不是,只是一种想象中屹立的精神的象征。他是艺术家吗?是专门写诗的人?是小说家?是先锋美术家?是音乐家?是也是,不是也不是。并不是只有艺术家才可以称作“诗人”,在江上打渔的渔夫,走向深山幽林的旅人,坐在秋千上摇摆的孩子,战在炮火中的士兵……在特定的某一刻,他们也都是诗人,是不写诗的诗人……诗意会在他们的胸中流淌、激荡……他如果是一个人,我们更能接近他吗?更能清楚看清他的面目吗?不,不是这样的。越是这样,我们越是无法把握住他,他生命的轨迹、他存在的证据几乎都湮灭在我们不经意的一眨眼、一叹息之间了。
但是,没有什么再好的选择了,我们将把他当作一个人。一个可以像风一样飘荡的人,一个可以像阳光一样跳跃和闪动的人……最好的他是无形无影的……没有历史没有身份……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诗人总是那样……”
“诗人并不是真正完全的人……”
“他说他是诗人,嘻嘻……”
“我见过他……”
人们在写书、交谈,或者独语,他们对诗人发表各种各样的看法。“诗”和“人”这两个汉字都是漂亮的、有修养、有内涵的,都是人们喜欢的,但是它们走到一起时,成为一个词语时,便成为方块字中的另类了,人们怀疑它们狼狈为奸。而他,要必然地承担这样的指责和猜疑。作为诗人,他无须承担道义和责任,但是却要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