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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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忙,借给五千亿美元周转二十年,行不行?」结果当然不行。但假设你只不过迷了路,他阁下恐怕要忙上一阵,总要跟你说上一个备细;不幸你的英文程度跟柏杨先生一样,恁凭他说得天花乱坠,仍然不敢听懂,他可能拉着你东奔西跑,好像你是王孙公子,他是贩夫走卒。柏杨夫人因为腰伤未癒,临行时带着一个特制的藤牌,作靠背之用。这藤牌在台湾用了半年之久,始终默默无闻,可是一到美国,它却立刻树大招风。无论走到那里,总有白脸老爷认为她阁下的尊腰,随时都有从当中喀嚓一声,折成两截的可能。飞机上、火车上,更像龙袍加身,连站都不敢站,刚一欠屁股,就有人胁肩谄笑曰:「阿巴桑,我是不是可以为你效劳?」当然不可以,她要去毛坑屙屎,岂有别人可以代屙的。害得她老人家以后只好憋着,以免盛情难却。
中国人际之间的关系,向来不流行这一套,而且恰恰相反,对乐於助人的人,一律花枝招展的称之为「好事之徒」。胆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则现成的形容词,就像响尾蛇飞弹一样,尾追而至,咬定他「爱管闲事」,认为这种离经叛道之举,必然的「别有居心」。所以,换到台北街头,你就是蹲在那里上吐下泻,我敢跟你打一块钱的赌,恐怕是没人扶你一把。记得去年,柏杨先生跟一位美国朋友西格里曼先生在台北看电影,一位观众老爷忽然口吐白沫,从座位上栽倒在地,电影院来了两个人,把他架了出去,用不着多问,当然是送医院去啦。谁知道散场后一瞧,他阁下竟原模原样被扔到侧门通道的水泥地上,好像他不是「龙的传人」,而是从蚩尤部落捉来的俘虏,人潮虽然汹涌,却无人为之驻脚,西格里曼先生大为吃惊,叹曰:「中国人跟纽约人差不多啦,这么冷漠无情。」
他阁下没说跟美国人同样冷漠无情,是他聪明之处,否则我这个爱国心切的中国老汉,可能认为他比喻不伦,语带讽刺,挑拨政府与人民之间的感情。他之特别提出纽约,因纽约是「不忘本」人物的大本营,据说外国人佔纽约总人口的五分之四,以致美国人一提起纽约,就誓不承认是他们的城市。
──然而,生为中国人,身在中国地,要想帮助别人,也不容易。柏杨先生在《猛撞酱缸集》中,就努力嚷嚷过,一个没有高贵情操的人,永不了解别人会有高贵情操,也永不相信别人会有高贵情操。「好事之徒」「爱管闲事」「别有居心」的毒箭,早就上了弦,只要有助人一念,乱弩立刻齐发,见血封喉。吾友杨希凤先生,是一位计程车司机(他阁下经常载我二老,前往闹市兜风),一个雨天黄昏,载得一位落汤鸡女人,在车上不停发抖,牙齿咯咯猛响,杨希凤先生动了不忍其觳悚之心,正好他太太教他从洗衣店取回来毛衣毛裤,乃建议曰:「小姐,你可以把湿衣服脱下来,换上一换,等你到家再还我。」那女人一听要她脱光,立刻杏眼圆瞪,嚎曰:「色狼,你要我报警呀。」把他阁下气得马上就咒她害重感冒兼三期肺炎。另一位朋友李瑞腾先生,乃私立中国文化大学堂教习,一次在公共汽车上,一位女人(对不起,又是女人)阳伞把柄掉啦,眼看就要螘个稀烂,他赶忙捡起,巴巴的挤到后座,交还於她。感谢观世音菩萨,这次那女人比较有文化,没骂「色狼」,但也没有「谢谢」,只用死鱼般眼珠猛瞪,一语不发。李瑞腾先生只好大败,向我叹曰:「老头,你说,咱们中国人是怎么搞的?」呜呼,中国人似乎仍停留在林木丛生的山顶洞时代,身上穿着刺蝟一样的甲冑,只露出冷漠猜忌的两只大眼,心神不宁的,向四周虎视眈眈。
现在回头介绍柏杨夫人的藤牌,这藤牌功用可大啦,不但惹得洋大人处处「效劳」,甚至遇到排队,也总是让她排到前面。夫排队者,是人类文明外在的寒暑表,从一个国家的排队秩序,可以准确的判断它们的文明程度。我在美国只两个月,就想提议把「美利坚合众国」,改成「美利坚排队国」,盖美国排队,不但氾滥,而且已造成灾难,不得不惋惜那些黑白两道朋友,竟把那么多宝贵时间,浪费到排队上。上飞机排队,下飞机排队,检查行李排队,缴验护照排队,买邮票排队,寄封信排队,窗口买票排队,付钱取钱排队,等公车电车排队,上公车电车排队,去厕所排队,最使人不耐烦的,是无论大小饭铺,也要排队。
对於排队,绝不是吹牛,我可不在乎,不但我不在乎,全体中国人都不在乎。不过美国排队跟中国排队,在内容上和形式上,都大不相同,这就跟美国的斑马线跟中国的斑马线大不相同一样。盖中国人排队,只是一种学说,美国人排队,却是一种生活。台北排队只算半截排队,等车时排队,固屡见不鲜。但上车时排队,就不多乎也。本来排得好好的,可是车子一到,却像穆桂英大破天门阵,立刻土崩瓦解,争先恐后。英雄人物杀开血路,跳上去先抢座位,老弱残兵在后面跌跌撞撞,头肿脸青。嗟夫,真不知道当初辛苦排队干啥?为了抢一个座位,或为了怕挤不上车,来一个豕突狼奔,还可理解。可是对号火车汽车,座位是铁定了的,既飞不掉,又不怕别人的屁股带钢钉,真不知道为啥还要猛抢?便不可理解矣。美国人好像一生下来就注定排一辈子队,所以也就心安理得,而且排队起来,步步为营,纵然火箭下降,也难棒打鸳鸯两离分。大概中国因为人口太多之故,排起队来,不仅鼻孔紧挨后颈,前拥后抱,而且「缕衣相接闻喘息,满怀暖玉见肌肤」,远远望之,俨然一串亲密的战友。只洋大人排起队来,无精打彩,稀稀落落,遇到车辆出入口或街口巷口,还会自动中断,一派淒凉光景,不禁为他们的国运悲哀。在纽约时,一位朋友教我陪他去一家以拥挤闻名於世的银行取款。我心里想,这傢伙准听说过我在台北挤公共汽车的武功,教我异地扬威,自当奋身图报。一进大门,只见柜台一字排开,每个柜台只有一个顾客在那里唧咕,心中大喜,一个箭步就跳到其中一人背后,不由扬扬自得,想不到朋友却像抓小偷似的,施出锁喉战术,一把就把我拖了出去,不但不为他的鲁莽行动道歉,还埋怨曰:「老头,你干啥?」我没好气曰:「我干啥?我排队呀,自从到了你们贵国,俺可说是动则得咎,排队也犯了法啦。」他曰:「倒没犯法,是犯了规矩。」原来柜台前面有一条线──跟飞机场检验护照的那条线一样,后面的人都得站在那里,不经召唤,不得乱动。而那里已排了五六十人,他们要等到柜台顾客走了之后,柜台老爷老奶轻挥御手,才能像跳豆一样跳过去补缺。呜呼,美国立国的时间虽短,规矩可真不少,如此繁文缛节,不知道影响不影响他们的民心士气也。
然而,最可怕的还是,大小饭铺,也要排队,这就太超出我伟大的学问范畴。自从盘古开天闢地,从没有听说饭铺也要排队的。柏杨在旧金山第一次到饭铺吃饭,一走进去,就被老妻拉出。嗟夫,根本无队可排,当然大步进场,拉来拉去怎的?谁知道即令鬼也没有一个,也得站在那里,等候侍女像领屍一样领到座位上。如果没人来领,就是当场饿死,也不能越雷池一步。印象最坚强的,是大峡谷之夜,好容易找到一间晚上仍开张的小馆,那小馆倒皇恩浩荡,特免排队,但客人们必须先到柜台登记尊姓大名,然后蹲在门口听候传唤。侍女老奶一出现,大家都把她当作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圣玛珑亚,张着祈求盼望的大眼,惶恐不迭的望着她。听她张金口,吐玉音,传唤某某先生可进去啦,某某先生和他全家大小,立刻欢声雷动,大喊大叫。咦,何必多这一道手续乎哉。台北就绝对不是这种风景,一群饿殍杀到饭铺,明明客人已满坑满谷,照样深入虎穴,拣一张看起来盃盘狼藉,快要吃完了的桌子,把它团团围住。桌上食客对这种阵势,早已司空见惯,恁凭饿殍们怒目猛视他们的尊嘴,他们的尊嘴仍细嚼慢嚥,气不发喘,面不改色。好容易兴尽而退,饿殍们升级为座上客,另一批新饿殍又汹涌而至,再围在四周,恣意参观。非洲草原上胡狼歪着脖子看鳄鱼大嚼的镜头,重新上演,好不刺激。筚
最伤心的是,美国的很多中国饭铺,也逐渐染上这种恶习,放弃了我们传统的「看吃」文化。人人都说美国是一个自由国家,我的意见有点相反,仅只排队,就能把人排得精神分裂。
崇洋?但不媚外
──美国之行?杂感之五。
《封神榜》是中国的《伊利亚特》,神仙如云,妖怪似雨,虽然最后都归结於邪不胜正,但双方打斗过程,仍花样百出,轰轰烈烈。《封神榜》神怪中最厉害的角色之一是殷郊先生,他阁下的番天印,乃天下第一等盖世奇宝,只要口中念念有词,喝一声「疾」,该盖世奇宝就被祭升空,砸将下来,不要说人的血肉之躯,就是喜马拉雅山,都能一劈两半。这还不算叫座,叫座的是连把法术传授给他的师父广城子先生,都无法拒抗,一见殷郊先生翻脸无情,祭起那玩艺,立刻魂飞天外,落荒而逃。
柏杨先生这些时吉星高照,忽然间也遇到了这种盖世奇宝,不过时代不同,现代化的「番天印」不叫「番天印」,改名换姓,另行修炼,而叫「崇洋媚外」。只要「崇洋媚外」这句话被现代殷郊先生隆隆祭出,比三千年前的「番天印」,还要雷霆万钧。洛杉矶一次聚会上,我正头顶石臼,努力演唱,一位听众老爷忽然传来一张字条,上面写曰:「老头,想不到你竟崇洋媚外,认为美国一切完美,而美国绝不像你想像中那么完美。」稍后,洛杉矶《南华时报》刊出铎民先生一文,其中一段曰:「崇洋媚外观念,应该猛批。柏杨老头也像许多刚踏上美国本土的老中一样,迷失在这个社会表象的美好之中,先是自惭形秽,接着是妄自菲薄。假如他能够待上个三年五载,相信观感必会大不一样。」
「崇洋媚外」这个盖世奇宝,大概是十九世纪四○年代鸦片战争之后,才修炼成正果,为害人间的。这奇宝的内容,可用一个老汉朋友的怒吼作为代表:「你们这些崇洋媚外的傢伙(这还算客气的,有时候简直成了「汉奸」「洋奴」「卖国贼」),千言万语一句话,无论是啥,都是美国的好,要说美国科学好,我还服,要说连美国的文化比我们好,我就不服,难道我们连做人处事,也要学美国乎。」
──怒吼的不仅这么一位老汉,而是很多老汉,事实上很多小汉也同样怒吼,就使我老人家的血压大增。
这里涉及到一个重要课题,有些人竟能对截然不同的两事,和并没有因果关系的两种行为,不经大脑,就能用唾沫黏在一起,实在是高级技术人员。「崇洋」与「媚外」相距十万八千里,风马牛互不相及,经过如此这般的硬生生黏在一起,动不动就掏将出来「猛批」,灾难遂无远弗届矣。不过受伤害的并不是被詈为「崇洋媚外」之辈,而是因怕「媚外」,而不敢「崇洋」的大多数小民。柏老的意思不是说根本没有人崇洋媚外,这种动物可多得要几箩筐有几箩筐。而只是说,更多如山如海的朋友,却是「崇洋」而并不「媚外」的也。在洛杉矶会场上,我一时紧张,忘了自己客人身份,把脸一抹,露出本相,立即反问与会的绅士淑女,为啥不坐独轮车而开汽车来瞧老头?开汽车就是崇洋。为啥不梳辫子,不束发盘到头顶,而弄成左分右分模样?左分右分模样就是崇洋。为啥女士们不缠三寸金莲,走路一拧一拧,而天足穿高跟鞋?天足穿高跟鞋就是崇洋。为啥男人不穿长袍马褂,或更古的京戏上宽衣大袖,而穿西服?穿西服就是崇洋。为啥不吸水烟旱烟,而吸纸烟雪茄?吸纸烟雪茄就是崇洋。为啥煮饭时不用煤球木柴麦稭,爬到灶头吹火,而用电炉瓦斯?用电炉瓦斯就是崇洋。为啥不睡土炕,而睡弹簧床水床?睡弹簧床水床就是崇洋。为啥见了顶头上司不忽冬一声跪一磕头,而只握手喊「嗨」?握手喊「嗨」就是崇洋。为啥不弄碗豆油燃亮,挑灯夜读,而用电灯?用电灯就是崇洋。为啥寄信时不託朋友顺便带去,而弄张邮票一贴,往一个密封筒子里一投?贴邮票投邮筒就是崇洋。为啥不去看皮影戏,而去看电影?看电影就是崇洋。为啥不拉着嗓门猛喊,而去拨电话?拨电话就是崇洋。然而,我可不相信各位绅士淑女媚外。
回到国内,心里更沉重像挂个秤锤,觉得事情必须弄个一清二楚,才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国庆日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