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5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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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孙先生〈菜园里的心痕〉在台北《自立晚报》上陆续发表的时候,该报总编辑罗祖光先生就挨过这么一记闷棍。他的一位最要好的朋友,从二百公里外的台中,巴巴打电话给他,吼之曰:「孙观汉写的文章,千言万语一句话,无论是啥,都是美国的好,要说美国科学好,我还服,要说连美国的文化也比我们好,我就不服,难道我们连做人处事也要学美国乎?太不像话,太不像话。」罗先生当时就在电话上勉之曰:「老哥,赶紧往酱缸外跳吧,再不跳你就成了酱缸蛆啦。」──顺便声明,「酱缸蛆」可就是罗先生这么顺口发明的,修理庙打板子时,务请认清屁股。
中国的「礼」
清王朝末年维新运动的失败,就失败在只崇拜洋大人的自然科学,而瞧不起洋大人的人文科学,只惊叹洋大人的楼盖得直冲霄汉,可真高呀,认为我们只要有砖头有石灰,照样可以盖得那么高。忘了该高楼底下还有结实的地基,高楼里面还有中心精神的钢筋。结果是在沙滩上猛盖,盖着盖着,有的盖了一半就塌啦,有的好容易支持到落成典礼,只听七里喀嚓,宾主一同,砸得皮破血流。
酱缸蛆心里所以别扭,大概觉得中国乃礼义之邦,不但是礼义之邦,而且是最最古老、圣人又最最茂盛的礼义之邦。关于这一点,我们十二万分的同意,想来孙观汉先生也会照样同意。盖一则是自尊心使然,二则事实上也是如此,除了比不上印加帝国外,我们固是古得很也。问题是中国的礼和中国的义,到了今天,似乎只书本上才有,或只在圣人言论集上才看得见。呜呼,中国似乎只是文字上的礼义之邦,在现实生活上,却硬是冷漠之邦、猜忌之邦、粗野之邦。
五、六个月前,《自立晚报》一连两天,登有简真先生的一文:〈我们的礼〉,一字不易,照抄于后:
「礼含有遵守秩序,循规蹈矩,彼此互相尊重等等,愚意中国自古对礼即非常重视。孔子在政治上主张:『道之以正,齐之以礼。』君子更要博学于文,系之以礼。人若不知礼,便『无以言』。故他老先生问他的爱子鲤:『学礼乎?』教他说:『不学礼,无以言。』又列举了好几种无礼的毛病,他说:『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礼对于人的重要,于此可见。
「然而我们这个社会的礼又是如何呢?很多人都说文化复兴不是复古,但依照我个人的经验来说,至少对于礼这部门,实在需要大大地复古才行。谓予不信,且让我把身历躬逢的事实,列举一、二,以证吾言之不谬。
「为了申报户口,我走进镇公所,一进门,先向一位坐在办公桌前的人员恭问:『办户籍在那里?』那位大员正其色而高其视,爱理不理地把头朝左一转,面部冰冷,毫无表情。好在我还甚聪明,顺势往左移动。对,这里招牌高悬,大书某某里,里面正坐着另一位大员,在俯首检阅公文之类的东西。我便向他报告要申报户籍,同时我将我的证件呈奉上去,那大员头也不抬,一面接过我的证件,慧眼一瞥,随手抽出几张表,向桌面上连打带推地,『砰』,接着就是一声『嚓』,表和证件一齐到我面前来了。」
简真先生续曰:
「我拿起来一看,虽不致临表涕泣,不知所云;但很明白的,在此时此地是无法完成这项大业的,于是拿起表来,立即向大门跑去,走出了大门,才吁了一口气,心里不禁暗自叫道:『礼乎,礼乎,这就是中国人的礼。』
「镇公所是衙门,可是你有求于他的,户籍官显显气派,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照常理说,商店是做生意的地方,做生意的目的在赚钱,而赚钱的对象自然是顾客。顾客上门,不但无求于他,而且是送钱给他的。依此类推,商店里的店员对于顾客之来,总该笑脸相迎,礼貌备至才对,然而不然,我就常常拿钱去买晦气。有一天,在(台北)中华商场对面的一间中型的百货公司,门外大书:『水渍货,大廉价!』当时我因需要三件背心,便踱进去看看,前面柜台上高高地站着一个小姐,大约是因为我看的是水渍货,她先就瞧不起了,及至我拿起二件问价,她的眼珠忽然向上一翻,黑珠子翻成了白蛋壳,同时又向左一扭,好容易才说:『一件十二块!』我真不敢相信她竟是一个售货员。
「某大公司为着招徕主顾,颇久以来,便有猜色还本的玩意,我常常去那里光顾,但我并不是贪图还本,而是喜欢它的不讨价不还价。我自认我的还价本领太差,在别处总是吃亏,再精明也耍不过这些商人。所以我到那里去买东西,很少去猜色,原因之一是我买得并不多;之二,虽云仅仅六色,但交互重叠起来,六六就是三十六色,谈何容易。有一次,同朋友去买一把电茶壶,三十四元,给了钱,接回发票,拔脚向外便跑,朋友却怂恿我去猜猜色,恭敬不如遵命,便去猜了『蓝黑』。第二天一看,果侥幸而猜中,便去办理还本手续。我的天!想不到竟和我申报户籍一样的麻烦重重,那主持的小姐显得非常庄严地要我写住址,填身份证的号码,生怕我是冒充而来。这先给了我一个不愉快的感觉,然而既来之,则安之。其实我明知这是商人推销货物的一种手段,绝不会拿钱来还本的。但我故意问那位庄严的小姐说:『哪里拿钱?』她的面立刻一扁,嘴一尖,表现非常不屑的神态说:『换货去!』我说:『我不需要什么货呀!』她的面绷得像鼓面的牛皮那样紧,眼睛一斜,伸手一指,彷佛在向我发布命令地说:『换吃的吃掉它!』我又冷冷地说:『我也不吃什么。』她睁圆着双眼,眼球朝上一滚,怒气冲冲地说:『丢掉它!』同时全身立刻向后一转,就是一百八十度。我只得自认倒楣,夫复何言!」
简真先生最后曰:
「上举两事,仅是诸例中之二,类此情形,几乎到处可见。这便是我们的礼!
「商场如此,学校乃教育机关,教师当然谆谆以礼教其学生,学校总该都是彬彬有礼的了。可是,假如你真作如是想,那就大错而特错了。我不但在学校里,亲眼看见教职员对来访的学生家长或宾客的傲慢态度,更曾亲自碰过这种钉子。原因是为着一个侨生的宿舍问题,特地到他那学校去拜访他的训导主任。我踏进办公厅,训导主任不在,对面左边一位老师坐在办公桌前,正在俯首检阅抽屉里的文件,我走向前去,低声下气地说:『请问训导主任在吗?』那位老师的架子的确大,一如镇公所的户籍大员,连头也不动,声音却非常雄伟地答道:『不知道!』我又问:『他上课吗?』这下子他更粗声壮气地答道:『那我不知道!』很遗憾,我始终无缘瞻仰一下这位老师的尊容;因为他始终没有抬起头来。这便是学府的礼!我只得自叹时道不济,命途多舛,到处碰壁,简直是咎由自取!类此情形,我的朋友,也曾经在省立学校躬逢其盛。呜呼!教育云乎哉?
「此外如政府机关的公务员,人民团体的工作者,大多有一副唯我独尊的气派,对登门造访的人,凌厉难堪。我有一次到某报社去,也曾经受到同样的待遇。至若公共汽车上的车掌司机,以及火车站和火车上的服务人员的那张面孔,论者已多,毋庸多赘。我们今天虽尚不至于礼崩乐坏,但对礼这部门,需要大大地复古,实已无可置疑。」
简真先生的文章到这里为止,我们也抄到这里为止。用不着打听,准有人厉声高叫曰:「这不过只是局部现象,不能以偏概全呀。」也用不着打听,说这话的准是道貌岸然酱缸蛆。呜呼,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们诚心诚意巴不得它只是局部现象,巴不得只是以偏概全。问题偏偏就发生在这里,它不但不是局部现象,恰恰相反的,它只不过是酱缸里捞出的几匙标本罢啦。如果它真的只是局部现象,真的只是以偏概全,只能怪那几个畜生没有受到人类应有教养,是他们自己的失败,一点也不严重。如果它偏偏是普遍现象,偏偏到处皆然,问题就严重矣。医生老爷发现了癌,必须知道那玩艺要死人,而只轻描淡写的说它只是局部现象,不能以偏概全,使病人高兴得像吃了屁,套句酱缸蛆的话,真不知「是何居心」矣。
简真先生只不过受了点闲气,顺手拈来,随便说说身边琐事。有历史癖的朋友,或干统计调查工作的朋友,如果作一个广泛的调查,恐怕会发现在中国这个五千年传统文化的国度里,几乎是;女的处处晚娘脸,男的处处猪八戒脸,这脸只有见了两种人才会努力绽开,一种是洋大人,一种是比他更狠的人。洋大人不必提啦,至于比他更狠的人,则似乎已深入脑髓。君不见吵架打架的场面乎,不管大吵小吵,大打小打,憋着憋着,总有一句话出笼,那就是英勇的吼曰:「好小子,听着,我可不怕你!」那就是说,不是因为俺有充份的理由跟你拚啦,而只是因为不怕你才干上的,只要你能教他怕,他就俯首帖耳,心服口服。你既没啥玩艺教他怕,不要说你是小民啦,你就是一字并肩王,他连眼皮都不会抬。俗不云乎:「不怕官,只怕管!」也就是「不怕理,只怕权!」没权没势的小民,单凭「情」「理」「法」三者俱备,他就会发现他面临着的不是礼义之邦,而是野蛮之邦,处处都是淡漠和悻悻然的嘴脸。
发思洋之幽情
在中国社会上,无论办啥事,衙门也好,社团也好,官也好,民也好,商也好,教也好,只要你找到他们,你就看不完的晚娘脸和猪八戒脸。该脸见了你就好像见了杀父之仇兼夺妻之恨,那股气可大啦。不要说别的,请贵阁下现在就打个电话试试,中国的电话似乎可以作为中国现代文化的总的代表。前些时我去一家报馆(为了保卫饭碗,不敢说出该报是啥报,只可透露一点,该报可是以提倡民主闻名于世的),就碰上这么一个巨大场面。一个高阶层份子对电话吼曰:「你爱捐不捐,要捐就送来,不捐拉倒,没人去取。」言毕砰的一声,把耳机摔下,其声之大,几乎把我老人家的耳膜震一个洞。悄悄向人打听,原来该报有一则苦命父女的消息,读者老爷想捐点款,因无人可送,希望报馆派人去取。嗟夫,东夷之人也,西狄之人也,那些没有五千年优秀传统文化番邦之人也,对陌生人总是问曰:「我是不是可以帮助你?」「有啥地方要我效劳?」真使人发思洋之幽情,酱缸蛆仍有脸呐喊中国是礼义之邦,真是人类一大奇景。
──于此顺便建一个议,实在心中奇痒难熬,非这么呐喊不可时,最好照本实发,把中国呐喊为「书上的礼义之邦」。
正因为处处是仇,处处是恨,一片冷漠,用正常的脚步寸步难行,特权现象乃油然而生。呜呼,人与人间的仇恨冷漠是特权之母。大人先生既然无法消灭仇恨冷漠,就只好追求特权矣。有一位朋友初迁台北,到区公所办户口迁移,户籍老爷告曰,新户籍的户籍誊本必须要到一个星期之后才能发,理由一大堆,不必细表。可是该朋友的女儿明天就要凭那玩艺报名考学堂,当下急得大汗如雨,知道我老人家口才奇佳,就找我帮忙。我想这简单得很,好像政府有过规定,户籍誊本两个小时就可拿到,何物小子,胆敢破坏政府威信。当下就昂然前往,可是一进门我就觉得大事不好,乃改变嘴脸,向该户籍老爷哀求帮忙,说到动心之处,恨不得要下跪,下跪无效,我就只好据理力争,可是该小子就好像看我耍猴戏,冷笑曰:「你可以告我呀!」实在无法,只好施出撒手?──找到一位在区公所做事的朋友,他拍胸脯曰:「老头,你且稍待。」十分钟后,就把户籍誊本塞给我。当我把该户籍誊本送到该朋友府上时,他们一家大小欢声震天地,视我老人家为天神,认为我在台北没有白混,当下就把洋烟拿出来敬了我一支。告辞之后,一路上颇为得意,不在话下。
然而,这里面似乎埋伏着一个问题,那就是,任何「有办法」的人,对人与人间的仇眼相视,都无良策,「有办法」的结果不过依靠特权。柏杨先生祖宗有德,固然三下五除二就办好啦,可是其他千千万万,没有柏杨先生「办法」的小民,不要说女儿考学堂,就是老太婆上吊,对方该无动于衷,仍无动于衷。
但简真先生说,别的不必复古,「礼义」却是非复古不可,这一点我老人家就不同意啦,盖我们看出来的毛病虽然一样,可是开出的药方却不一样。
简真先生主张向古看齐,似乎又走上了「古时候啥都好」,简先生虽然声明只是「礼」好,但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