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5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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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们不是屡言之乎,权势崇拜狂会使友谊变质,刘进吉先生后来辞掉民政厅长之职,写了一封信,派他的大儿子刘颐伯先生去找把兄弟谋一个差事,书上曰──
「刘颐伯到了武昌,见过总督,呈上书信,湍多欢总督问长问短,异常关切。官场上的人,最敏感不过,因见总督对刘颐伯如此关切,大家齐说:『刘某人不久一定就要得差啦。』就是刘颐伯,自以为靠着老太爷的交情,大小总有个事情当当,不会久赋闲的。那知一等等了三个月,总督见面,总是很要好,可是提到差使二字,却没得下文。刘颐伯也託过民政厅长,替他吹嘘,湍总督说:『一来谁不晓得我同他老人家是把兄弟,二来他年纪轻轻,等他阅历阅历,再派他事情,人家就不会说我闲话了。』刘颐伯也无可如何。」
──请注意「异常关切」,「人家就不会说我闲话了」,这些是专门用来塞嘴的,恁是谁被这么一塞,都说不出一个字。
俗云: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刘进吉先生丢了民政厅长不说,家里又遭了一场大火,那时候还没有保险公司,烧了等於白烧,金银财宝,化为乌有,万般无奈,只好悲悲惨惨,到武昌去找他的把兄弟,书上曰──
「此时老头子还以为总督湍某人,是他的把弟,如今把兄落了难,断无坐视之理。一到武昌,就坐了轿子,拄了枴杖,上总督衙门求见。他此时不做官的人了,自以为可以脱略形骸,不必再拘官礼。见了面之后,满口『愚兄』、『老弟』,别人听了,甚是亲热。岂知湍多欢心上,大不为然,见了面,虽然是你兄我弟,留茶、留饭,无奈等到出了差事,总是轮不到刘颐伯。有一天,刘进吉急了,见了湍总督,说起儿子差使,湍多欢道:『实不相瞒,咱俩把兄弟,谁不晓得。世兄到此,未及一年,小差事委了他,对你老哥不住。要说委名优差,又恐怕旁人说话,这个苦衷,老哥不体谅我,谁体谅我呢?老哥尽管放心,将来世兄的事情,总在小弟身上就是了。』」
这下子刘进吉先生才大梦初醒,知道节骨眼在那里,只好把金兰谱缴回,书上曰:
「不过所有的东西,早被长沙一把大火都烧掉了,各样值钱的东西都没抢出,那里还顾那副帖子?刘进吉见帖子找不着,心中发急。幸亏刘颐伯明白,晓得湍总督一个字都不会写,这帖子一定是秘书代笔的,现在只须託个人,把他三代履历找出来,照样誊上一张,只要是他的三代履历,他就不好不收。刘进吉想想,没有别的法子,只好照办。」
──坏就坏到老实人这两个「自以为」上,这就叫做不识相,第一,自以为大傢伙仍念贫贱之交。第二,自以为可以脱略形骸,不拘官礼,以交论交。呜呼。
书上曰:
「恰巧总督府有位秘书(文案)陆先生,是刘颐伯的同乡,常常到刘家走动,刘颐伯就託了他,陆先生道:『容易得很,总督的履历,我统统晓得,新近他还同驻防荆州的某总司令(将军)换了一副帖,也是我写的,只要你父亲同他换帖的年纪记清,不要把年龄写错,那是顶要紧的。』刘颐伯喜之不尽。」
──友情也者,原来是要放到天平上秤一秤的,必须两头的权势一般大,才能成为生死之交。如果有一头忽然小啦,也就吹啦。湍多欢先生又跟总司令结拜把兄弟矣,过些时有一个傢伙忽然升啦,或有一个傢伙忽然垮啦,不知道又要谁向谁缴回帖子也。权势崇拜的癎癫狂竟然把五伦之一的友情,侵蚀成这种样子,真使人毛发齐竖。
书上曰:
「次日一早,父子二人,一同上院,老子缴还宪帖(金兰谱),当由秘书老爷(巡捕)进内回明。湍总督接了帖子,笑了一笑,也不说什么,也不叫请见,父子二人只得出来,怅怅而回。」
──好一个「笑了一笑」,神来之笔。
「湖北省最高法院(臬台)次早上院,代向湍总督求情,湍总督笑着说:『从前他儿子不在我手下,他不还我这副帖子,倒也罢了。如今既然在我手下当差,被人家说起,我同某人是把兄弟,照应他儿子,这个名声可担不起,所以他这回来还我帖子,我就不同他客气了。』院长(臬台)说:『刘颐伯的父亲年纪大了,一身的病,家累又重,自从遭了一场大火,家产一无所有,请求总督看他老人家分上,赏他一个好一点的差事,也好藉此养老。』湍总督说:『这还用说吗?我同他是什么交情,你去同他讲,他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教他放心好了。』」
──离婚手续一办,恩爱夫妻的柔情蜜意,就化为过眼云烟。金兰谱一缴,把兄弟的铁肩道义更加一笔勾销。但因为刘进吉先生缴得太不痛快,他应该第一次就缴掉了的,这种不开窍的举动,被湍总督那么一逼,才就了范,实在不够漂亮。湍总督虽然收下帖子,虽然宣传曰:「我同他是什么交情?」但余恨难消,所以对「他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那位儿子,仍卡住头皮,没有差事。
友情既然都是用天平秤的,人与人间──尤其官与官间,被酱得没有纯洁真挚的感情,不但自己没有,也绝不相信别人有。
一盘散沙
任何一个社会和任何一个人,多少都有点崇拜权势的,但似乎从没有一个社会和从没有一个民族,像中国人对权势这么癫狂,和这么熔入骨髓。任何一个社会和任何一个人,也多少都有点自私的,但同样的也从没有一个社会和一个民族,像中国人这么自私到牢不可破。这话听起来有点愤世嫉俗,说出来也觉得危机四伏,可能惹起爱国裁判大怒,乱吹哨子,不过理是应该说的,不是应该怒的也。
有一种现象大家无不乐于承认,那就是,中国同时也是一个很聪明的民族,身在番邦的中国留学生,无论留日的焉,留美的焉,留英的焉,留法的焉,学业成绩,差不多都比该本国学生拔尖。辜鸿铭先生在英国学海军,他的分数远超过日本留学生伊藤博文先生;蒋百里先生在日本学陆军,学科兼术科,都是该期第一名;日本人那时候比现在还要小气鬼,忍受不了外国学生的优越成绩,才把他阁下挤下来。这些是远例,近例最惊天动地的,莫过于围棋大王吴清源先生和围棋小大王林海峰先生,在日本本土,横冲直撞,所向披靡,固然是日本棋坛的优美环境所致,但更是中国人的先天智慧所致也。如果一定说中国人的聪明超过洋大人,似乎吹牛,但至少有一点,中国人的聪明绝不亚于洋大人,应没啥争议。──中国同胞沾沾自喜,当然没啥争议,就是洋大人,甚至三K党,都不能说中国人聪明差劲,大不了说中国人群体差劲。洋朋友往往把中国人叫做东方的犹太人,当然是轻蔑,但同时也是一种敬意和畏惧。犹太人最惹人咬牙的不过一毛不拔罢啦,而其他方面的贡献,若宗教,若科学,若艺术,无不震古烁今。试看世界上经济大权,不是握在犹太朋友手中乎?基督教的开山老祖耶稣先生,不就是犹太人乎,现代科学巨星爱因斯坦先生,不也是犹太人乎。
──犹太人自以为他们是上帝的选民,这话我老人家实在不舒服兼不服气,可是看看犹太人的表现,无论是个人的和民族的,硬是真有点像上帝的选民。这两天中东战争就够叫座啦,十四个庞大的阿拉伯国家围攻一个芝麻绿豆大的以色列,一会这国宣战啦,一会那国宣战啦,一会这国跟美国绝交啦,一会那国跟美国绝交啦,好像有雷霆万钧之力,其实不过一群小娃坐在幼稚园瞎起哄。而埃及总统纳瑟先生,身兼全体阿拉伯国家的总司令,宣称要用橡皮把以色列从地图上擦掉,结果不出三天,被以色列打得落花流水,最初还嘴硬绝不停战,第二天就软啦,盖再不停战,埃及的坦克部队就剃头的拍巴掌矣。
我们不是在这里评论国际现势,而只是说犹太人实在是各方面都了不起,洋大人说中国同胞是东方的犹太人,固可当之无愧也。而且无论如何,中国人要比犹太朋友大方,这跟中国人好「面子」有关,「面子」虽不足取,但中国人硬是比犹太朋友大方,洋大人再生气都不好意思不承认。
中国人是聪明的,但这聪明却有一个严重的大前提,那就是必须「一对一」,在个别的较量中,一个中国人对一个洋大人,中国人是聪明的,好比说吴清源先生和林海峰先生,单枪独马,就杀得七进七出。可是一旦进入群体的较量,两个中国人对两个洋大人,或两个以上的中国人对两个以上的洋大人,中国人就吃不住,顶不过啦。孙中山先生曾感叹中国人是「一盘散沙」,呜呼,用中国的一个沙粒跟洋大人的一个沙粒较量,中国的沙粒不弱于洋大人的沙粒,但用中国的一堆沙粒跟洋大人一堆沙粒做成的水泥较量,水泥可是硬得多矣。
一盘散沙的意义是不合作,我们说不合作,不是说中国人连合作的好处都不知道。咦,不但知道,而且知道个彻底。酱缸蛆先生忽然发了罡气,他能写上一本书,引经据典,大批出售古圣古贤以及今圣今贤关于合作的教训。柏杨先生如果也发了罡气,我同样也能引经据典写上一本书──不但写上一本书,简直能写上一火车书。但问题是,不管经典上合作的教训如何茂盛,那些教训只止于印到书上,行为上却不是那么回事。
第一是保护自己
圣人曰:「知而不行,不为真知。」仅知道合作的重要,而不能在行为上合作,就不算真知道。仅了解团结就是力量,而不能在行为上团结,就不算真了解。毛病似乎不出自中国人本性,而出自大家吃儒家学派的药太多啦,吃得跟柏杨先生尊肚一样,害了消化不良之疾。盖儒家在原则上只是提倡个体主义而不提倡群体主义的也。孔丘先生对那些「有教无类」的二级圣人,教来教去,固然也涉及到群体行为,但涉及的份量却比蚌壳里的珍珠,还要稀而且少,大多数言论都是训练个体的焉。儒家最高的理想境界,似乎只有两个项目,一个项目是教小民如何的藏头缩尾,国家事管他娘,而只去维护自己的身家财产;用一句成语,那就是「明哲保身」,「识时务者为俊杰」,鼓励中国人向社会上抵抗力最弱的方向走。另一个项目则是求当权派手下留情,垂怜小民无依无靠,用御脚乱踩的时候,稍微轻一点;其成语曰「行仁政」。
孔丘先生有一段话,是躲祸消灾的最高准则,其语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翻译成白话,就更明白啦:
「危险的地方,千万不要去。危险的社会,千万不要住。天下如果太平,就出来弄个官。天下如果不太平,就赶紧保持距离,能溜就溜。国家大治,而你却没有弄个官,丢人;国家大乱,你却弄了个官,也同样丢人。」
这段「圣人教训」充满了聪明伶俐,和见风转舵,人人变成了滑不溜丢的琉璃蛋。别人把天下打太平啦,他就当官,等需要大家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他却脚底抹油,便宜事教他一个人占尽啦;把儿子女儿送到美国「传种」的老头老太婆,大概就是儒家的正统,可当孔孟学会理事矣。在势利眼里,只有努力适应,努力使自己安全,「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知识份子连稍高一点的地方都不敢去,则对政治的腐败,小民的疾苦,事不干己,看见啦就假装没看见。盖看见啦难免生气,生气啦难免要嚷嚷,嚷嚷啦就难免有祸事。呜呼,儒家的全部教训中,很少激发灵性,很少提到权利义务,很少鼓励竞争,而只一味要他的徒子孙徒,安于现状,踌躇满志。啥都可干,就是不可冒任何危险。所以孔丘先生谁都不赞成,只把穷得叮叮当当的颜回先生,当成活宝,努力赞扬他的安贫气质,却不敢进一步研究研究使这位二级圣人穷成这个样子的社会责任,更没有想到应如何去改造这个群体的社会,而只是瞎着眼教人「穷也要快乐呀」,一旦每个中国人都这么快乐,国家民族就堕落到原始社会矣。
国立台湾大学堂「一读者」先生派了专差,送来一封简单的信,问曰:「请赐释个体是什么?个人是什么?二者似应为一。如分,如何分?」跟此信先后来信的还有十几位一先生和一位李云先生。但愿台湾大学堂的一先生只不过借用台湾大学堂的信纸信封,而不是真的大学生,不幸而真的是大学生,也千万别是政治系的,不幸又是政治系的,甚至楣运当头,更是政治系的教习老爷,那就要糟啦。
柏杨先生晕晕忽忽,说个体主义和个人主义不同,简直有点林语堂先生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