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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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大祸
《新约圣经》上有救世主耶稣先生惋惜法利赛人的话,曰:「法利赛人有祸了,因为你们如何如何。」前后共有七祸。可惜耶稣先生不生在今日,如果生在今日,准再加上一祸,曰:「你们这个家庭有祸了,因为你们住在眷属宿舍。」柏杨先生每看到新婚夫妇,必问其卜居何处,年轻人不知轻重,往往轻松而得意的答曰:「住在眷舍。」我就勃然色变,眼看他陷入毒蛇之窟,却无法搭救。我并不是说一住进眷舍,就铁定的家破人亡,如果真的那般灵光,世界上早无眷舍矣。家破人亡乃不幸的极致,不是每个家庭都会如此也。但大多数家庭却是因为住进眷舍之故,招来或多或少的无妄之灾,或吵架,或生气,或夫妇间不睦,或父母子女间不睦。当然也有些人非常喜欢眷舍的,那属於长舌妇之流,她如果住的是普通住宅区,她的舌头就英雄无用武之地矣。另外则属於「广播肉台」型的男人──有些男人固天生的三姑六婆胚子,威力比长舌妇更为惊人,他往张家拜访时,先把李家的锅底翻了个够,张先生听啦,偶尔插几句嘴。该肉台乃再到王家,除了照翻李家锅底外,附带把张先生插的那几句嘴,也加倍翻出。套得王先生几句口风,复去拜访赵先生。呜呼,任何广播肉台都像张献忠先生的滚雪球战术,谣言越滚越多,再经努力广播,虽内容大变,却全国皆知矣。於是,打架的打架,反目的反目,一个「新村」里只要有一男一女,有此神通,可怜的老百姓便无蟑类。
还有一个不舒服的地方,也足以使人得神经之病者,有些阶级稍高的官崽,回到家里,也照端其架子不误。柏杨先生有一朋友,官拜科长,就有那种癖好,夏日炎炎之际,他回到眷舍,拉着娃儿到巷口溜达,遇见他的部下,简直若在办公室中然,架子会突的冒烟,龇其牙而躬其腰,作伟大状,无论对方和自己,都不会开心。尤其糟的是,官崽毛病一旦传染到太太身上,那就更能把人气得肚胀。柏杨先生有一次到某新村拜访朋友,朋友外出,由他太太接待,还没有谈两句,一个花枝招展,口叼香烟,足拖烂鞋的婆娘,昂然而入,她看我衣服褴褛,自然不当人子,就往上座一坐,鼻孔咻咻然,朋友太太问曰:「刘太太,你跟谁生气呀!」该婆娘曰:「哼,跟谁生气,还不是跟你们的刘处长?老东西在办公室像人,一回家就像畜牲。我拜託你马上去啥街几号,替我跑一趟,看看他在不在那婊子家?」呜呼,我当时就想向她动粗,真是驴大啦,驴的尾巴也大啦。
我所以没有动粗的原因,一则避免为朋友惹麻烦,一则也怕人责备我这么大岁数还如此沉不住气,但我发现有这种观念的男女可以说真多。丈夫是小职员,连妻子儿女都成了小职员;丈夫是官崽,连妻子儿女也都成了官崽。这种逻辑一旦根深柢固,小职员就苦啦。我邻近的某新村里,张科长的婆娘买菜买煤看孩子,统统都叫李科员的太太为之,而李科员太太虽不愿意,为了丈夫差事,不敢得罪她也。
如果住处分开,上班时不过一个人受窝囊气,下班后各走各的,尚有恢复自尊的时候,如果住在眷舍,遇到混蛋的头目,那就难逃天罗地网。一会工夫,局长隔篱笆呼曰:「李先生,拜託你代我去台北买床凉蓆。」李科员是否有客人,是否正在办私事,不顾也。又一会工夫,局长婆娘隔篱笆呼曰:「李太太,请开门,我们几个小孩去你家玩哩。」李太太是否正在洗衣服,有无时间代为照看,亦不顾也。那种无期徒刑的日子,不是祸是啥?
因为「穷」的缘故,台湾目前所有眷属宿舍的特点之一是「挤」,门挨门焉,窗对窗焉,好像一个密集的动物园,於是孩子们得其所哉,下学之后,或是例假礼拜之天,有男孩子焉,有女孩子焉,有十几岁的孩子焉,有七八岁的孩子焉,有刚会走路一摇一晃的孩子焉,有被学校开除的孩子焉,有年年功课不及格的孩子焉,有年年得模范生的孩子焉,有专偷父母钱的孩子焉,有上树上房的孩子焉。和孩子同样种类繁多的,有脾气不好的父母焉,有一听孩子被打便暴跳如雷找上门去闹的父母焉,有一听孩子揍了人便一笑置之,对找上门的人反唇相稽的护犊子父母焉,有孩子吃了亏就关门大骂的父母焉,有索性自己下手把别人孩子揍一顿的父母焉,有一面打自己孩子,一面骂别人的父母焉。反正是,各式各样的孩子,加上各式各样的父母,统统集结在一个眷舍之内,怎能不出乱子乎?
报上前刊一则新闻,某新村里,一些大孩子把一个小男孩手脚绑住,割掉了他的生殖器,惹起全村公愤,将他全家驱逐出村。然则该小男孩残废终身,固无可救也。前不言乎,驴大啦,驴的尾巴也大啦,太太如此,孩子有时亦然,处长的孩子揍了科员的孩子,科员夫妇只好忍气吞声,若科员的孩子揍了处长的孩子,恐怕事情就不太轻松,他若不磕头如捣蒜,他的考绩恐怕三十年都得不了甲等。
一个公务人员,这年头只要不住眷舍,便算有福。耶稣先生七祸之后,固增一祸。在七福之后,听说也增了一福,曰:「你们家庭有福了,因为你们没有住眷属宿舍。」
订婚也好
「订婚」这玩艺真是最有意义的举动,盖订婚者,以结婚为目的而订定的预约也。好像分期付款似的,先付出一部份,等到结婚之日,再付出剩下的一部份。古之时候,在拘束力上,订婚和结婚简直没有分别,尤其在孔孟之徒及儒家当权之下,做女人大苦特苦,订啦就等於结啦,从未谋面的未婚夫一旦翘了辫子,未婚妻不但得悲哀逾恒,还要守节不嫁,才算得上「节妇烈女」,除了人人称讚外,政府还要表扬。《儒林外史》上那个小女孩甚至被活活饿死。呜呼,斲丧人性,真是把女人糟蹋得到了底。
当初是谁发明了订婚的,史无专书,考察不出,但他的脑筋十分聪明,固可断言。男女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被父母一言为定,硬生生的拉在一起,一辈子都打不开,诚绝妙之思。不过到了近代,订婚之风大减,差不多的婚姻都是直截了当结之了事。订起婚来,不但花钱,而且费事。依柏杨先生观察,人身上有一件废物焉,曰「盲肠」;社会上有一件废物焉,曰「订婚」。古时候的订婚,真有它的作用,如今的订婚算啥?结了婚到时候都不算,何况只是订之乎?柏杨先生年轻时,朋友辈将订婚比着单挂号,将结婚比着双挂号,意思说双挂号信永丢不了,盖有回执在手,可以大大的放心。单挂号虽无回执,但凭着对邮局的信赖,固相信它不会丢也。这当然是清末民初的想法,现在时代进步,订婚不再是单挂号矣,不但不是单挂号,有时候连封平信都不是,不过是一张未填日子的支票,看着它固教人心跳,但能不能凭票兑出爱情,兑出结婚,却只有听天由命。常常有几种现象会突然发生;到时候自己忽然变了卦,不去兑现;或到时候自己热热烈烈去兑现,对方却忽然变了卦,不肯支付,成了一张空头,惨遭退票。幸而双方都仍然觉得恩恩爱爱,一齐兑了现,但又何必各拿支票一纸,等得那么久耶?
有些人常把订婚看得过於严重,认为既订婚矣,她便属於我矣。我有一年轻朋友,他女友想出国想得要疯,该朋友东奔西跑,头上都碰出了血,钻营成功后,又东凑西凑,连脚踏车都送进当铺,把事情搞成,柏杨先生警告他曰:「根据阔易夫之律,小心,小心。」他不服曰:「我们已订了婚矣。」还拉我去旅馆参观他们的小房间,女的笑脸相迎,呼我为伯。订婚而同居,在感情上和结婚固无异,但在法律上却硬是有异得很,她终於随天主教朝圣团出去,朝到了美国,遇见一位有钱的大爷,立刻就嫁,把年轻朋友气得两眼冒火。他如果结婚,还可以胡缠,如今连胡缠都没有资格。
订婚固然没有法律上的拘束力,也没有道义上的拘束力,订和不订,分别既没有,而硬要订之,岂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柏杨先生和老妻当初便没有经过这种莫名其妙的手续,双方看得对眼,就马上结而婚之(媒婆说,老妻嫁我的前一年,还不算太丑,简直可以说很有几分姿色,理合声明,以免误会),固不知订婚为何物也。结婚之后,我发现她简直教人伤心,她也发现我乃是人类中最不可救药的恶棍,但既然结了婚,也就只好将就。日子既久,我把她骂我的话当作骂河边那块石头,她也把我骂她的话当作骂对门那个阿巴桑,家庭之乐,固可勉强维持。
但我却是拥护订婚的焉,圣人既发明了订婚,必有其道理。古道理与今道理可能有所不同,在古之时,大概和买东西订金一样,某家的那个女孩子,俺儿子订下啦,十八年后前往迎娶,其他任何臭男人不得打歪主意。〈礼运大同〉不云乎:「男有分,女有归。」大家的命运既经注定,就不能再胡思乱想,想谈恋爱也无从谈起。张女也,是李家的媳妇,你去谈一下试试,不但张家揍你,李家也要揍你。其实只要你不至贫无立锥,脖子上会拴一布条,上写「某家女婿」。圣人发明订婚之礼,和圣人发明其他礼教一样,在婚姻爱情上,把年轻人捆得结结实实,一切由老年人作主,那乃老人是活宝的时代。
但柏杨先生不以人废言,订婚似不宜彻底取消。年轻男女在一块恋爱到不可开交时,一旦谈到婚嫁,便直截了当像柏杨先生结而婚之,固然甚佳。但如果能经过订婚阶段,似乎对将来的幸福,更有帮助。这一点虽非圣人本意,甚至大出圣人意料之外,但其道理却不容抹杀。盖订婚的主要特质是,可以随便散夥是也。有些洋大人主张「试婚」,把男女二人搞在一起,同吃同睡,共同生活若干时日,看看合适不合适,合适就过下去,不合适就拉倒。这种主张在原理上似乎还说得通,但在事实上却很难办到,因和现社会的距离太远,不易被接受。如果採用订婚,效果固是一样的也。
订婚则有试婚之妙,而无试婚之弊。这里说的试婚,毫无猥亵之意(圣崽们对性最有兴趣,反应也最灵敏,故特别声明)。盖恋爱生活,多彩多姿,晕头胀脑,云天雾地的生活也;而家庭生活,平淡无聊,烦死腻死,葬送青春,油盐柴米的生活也。二者乃两个极端,订婚是其桥樑。
无论男女,一旦陷於恋爱,内分泌就在身上乱冒,所起的变化大矣,吾友莎士比亚曾曰:「天下只有恋爱和咳嗽是掩饰不住的。」一切想不到的行动都会出笼,君又不见孔雀开屏乎?平常它是缩在一起的,一旦恋爱,就展览出来。君又不见你家的狗先生乎?平常懒得踢牠都不动,一旦恋爱,不是跳到房上叫,就是跑到门口咬,闹得一塌糊涂。人类亦然,不要看平常日子死气沉沉,一旦有了意中姣娘或意中白马王子,立刻就判若两人。
前已言之,爱情和亲情不同。亲情爱其强,更爱其弱,一个断了腿,又瞎又聋的孩子,父母爱他会更加倍。而爱情就不然矣,爱情乃爱其强,不爱其弱。呜呼,谁要是不服,我就跟谁打赌,不妨去找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问一下,她爱柏杨先生老东西乎?抑爱年只二十有八,大学堂毕业,又是马死脱兼打狗脱,腰缠美金七千万,性情温柔若羊焉,学问庞大若仙焉,身体健壮若牛焉──那个年轻人乎?如果我输,我就给你一块钱,然后你就给我那个小姐。
爱其强既是爱情的要求,则表示其「强」,乃成了恋爱的第一大课,一旦恋起爱来,咦,你看吧,胆小的忽然胆大,打防疫针时连眉都不皱。懦弱的忽然成了大英雄,拍胸脯要为她而死。吝啬的忽然慷慨大度,请女朋友既看电影又吃馆子又坐计程车。视书如仇的忽然爱书如命,满口恩比西敌,谈啥他都知道。至於女孩子,也同样颠之倒之,你看那邋遢的忽然整齐清洁,一天坐到化妆台前至少四个小时。沉默的忽然话多了起来,哇啦哇啦好像刚下了蛋的老母鸡。保守的忽然大讲摩登,宁冒摔断腿的危险也要穿四寸高跟鞋。粗鲁的忽然作小白兔状,平常见老虎都不怕的,这时见了老鼠也要尖声大叫,以示娇弱。
大家既努力使自己成为强者,便不得不蒙上一层伪装。我有一个朋友,当其女友无理取闹时,如依他本来性格,早就给她一巴掌,但却硬是不得不忍气吞声,以示绅士。呜呼,订婚这个桥樑便有此功,订婚之后男女在心理上会自然而然有一种观念:「她是我的矣。」或「他是我的矣。」有此一念,戒备便不若以前森严,用不了两年功夫,再狡狯的狐狸,都会露出尾巴,届时一张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