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3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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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你阁下的孩子跟柏杨先生的孩子一样，只想到自己，我看，你跟柏杨先生，活着都没啥意思。
齐天大圣也不敢写包票
从前农业社会，老年人最吃得香。盖农业社会变化较少，而农业生产的方法，几乎全凭老年人的指点。一个农家，如果没有老头老太婆面授机宜，要想在田里种出来漂亮的麦子稻子，恐怕不可能。不但恐怕不可能，而且简直不可能。代代累积下来的经验，全部储蓄在老年人的尊脑，老年人自然成了一个备受尊敬的活宝。同时，土地这玩艺，只能分割，不能乱搬。柏杨先生到台湾后，就一直研究，用个啥魔法，把我在重庆乡下那三亩田，搬到台北西门町，如果能够办到，我可要狠狠的阔上一阔。不过，研究的结果，发现有点困难，在这点困难没有克服之前，土地就硬是搬不动。而土地又是唯一的生产场所，一家人不得不挤在一起，三世同堂，五世同堂，甚至九世同堂的场面，就出了笼，握有土地所有权的老家伙，自然也威不可当。
在工商业社会，老年人的地位却一天一天的没落，社会结构的改变，使老年人的价钱也跟着下跌。古老的成语曰「含饴弄孙」，是描绘晚景快乐的特写镜头，在这个特写镜头中，老家伙把含到口里的梨膏糖，往孙儿的小口里又塞又喂，祖孙二人，咭咭呱呱，笑成一团。可是，现在你阁下「含饴」一下试试，不要说用嘴去喂，要被下一代活活打杀，就是没洗手去拿块巧克力去喂，儿子媳妇都会像谁在他们屁股上戳一刀似的喊叫起来。这种情形之下，老家伙动辄得咎，还权威个屁，乐个屁。工商业社会每个人都有他们特有的生产工具和生产方法，「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一个家庭成长到某一个阶段，就像挨了原子弹，轰然四散，一个不留──只留下老头老太婆，独守空闺，坐以待毙。
吾友莫泊桑先生写过一本小说：《女人的一生》，柏杨先生将来也想写一本小说：《男人的一生》，包管比老莫的还要叫座。大纲是这样的焉，一个男娃隆重诞生，天纵英明兼少有大志，然后一条鞭──由小学堂而中学堂，而大学堂，而留洋学堂，而做官，而娶妻，而生子。当其子之初生也，同样的也是天纵英明兼少有大志，连左邻右舍，也都认为非常的不同凡品。年轻的爸爸到处宣传曰：「俺可不是癞痢头的儿子自己说好，俺那娃儿，硬是比别人的娃儿聪明。」如果有人胆敢不信，他就举出一千零一个例子，如果胆敢继续不信，从此就成了血海深仇。儿子上了小学，跟同学打架，年轻爸爸卷袖而上，结果被抓到警察局，坐了三天班房。儿子上了中学堂、大学堂，老爹──这时候已成了老爹啦，则加日班，加夜班，暗中写稿，明中兼课，把儿子养得又白又胖，又纵又骄。只十年时间，老爹老了四十岁，又黑又瘦，又驼又躬。好容易千方百计，把儿子送到美国，儿子在美国跟女朋友闹翻，老爹拔刀相助，一连几封信把该女朋友骂得狗血淋头。不久儿子跟女朋友和好如初，而且结了婚，老爹惊恐之余，就又写信向媳妇道歉，自动招认是「老混蛋」。后来儿子得了马死脱，老爹逢人就嚎，眉飞色舞，谁要是不听他说完，他就恨谁一辈子。等到儿子得打狗脱，老爹的态度就忽然谦逊，向全世界宣称，这不是他自己的光荣，而是国家的光荣，没啥可张扬的。然后自己掏腰包拜托朋友登个「恭贺一同」的巨幅广告，再自己掏腰包登一个万不敢当的答谢启事。哎呀，忘了告诉你最精彩的一段，自从儿子放洋那天起，老爹老娘就开始了「华援」运动，从邮政局猛寄不算，每逢有学人回国（按，凡是美国回来的，都是学人，读者老爷不可不知），老爹老娘必定拜托带上左一包衣服、右一包首饰，以及用罐头特装的老娘亲手所做，儿子最喜欢吃的辣子鸡和蛋炒饭之类。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老爹老娘年龄更老，办了退休。有一天，老娘驾返瑶池，儿子来电报说，正在从事一项伟大的科学研究，不能分身，特嘱老爹暂代孝子。安葬已毕，老爹洒了两行眼泪，回到如同旷野的公寓里，摸摸这个，弄弄那个，不是老妻的手泽，就是儿子幼时淘气时的回忆。于是一天复一天，一年复一年，独坐在花前月下，看看儿子偶尔寄来的信和信中所附的孙儿们的照片，瞧瞧街头的车如流水马如龙，四顾茫然，踉踉跄跄的踱来踱去，一盏孤灯，两声叹息，接着是大痛小痛，浑身上下，能害病的地方都害了病。三更半夜，口干舌渴，想喝口水也只有自己爬起来。终于大限来到，在浴盆里抽了筋，淹死了。
──读者老爷如果嫌这个结局不够壮烈，那么，教他死在医院里也行。不过死后的哀荣却是一样的焉。敝小说到此为止，我看这个男人还算正常而高级的，有些男人的一生，如柏杨先生之流，那可等而下之。不过不管怎么说，有一点却完全相同，那就是，他们对儿女付出的太多，而得到的回报却太少。
从《女人的一生》到《男人的一生》，可寻找出构成「代沟」的主要原因：老爹老娘对儿女幼时的一举一动，一哭一笑，都刻骨镂心，永志不忘；不但不忘，随着岁月的增长，而更历历在目。我们常看到老太婆喃喃自语，数说着儿女幼时的种种儿语──一个四岁的娃儿偶然在妈妈耳边说一句：「我长大了养活你。」或搂住爸爸的脖子嗲曰：「我好爱你啊。」就足够老爹老娘衔恩终身矣。问题就出在这上，随着岁月的增长，儿女已把儿时的往事，忘了个净光。即令不净光，所残余下来的也寥寥无几。这准是上帝先生故意如此安排的，盖儿女如果把幼年往事记得清清楚楚，恐怕他简直无法活下去，父母深恩，重压在他心头，会使他粉身碎骨都报不尽，所以不如一忘了之。这是容易产生不孝行为的先天原因，盖天意如此，也是为了保护下一代而设，我们不必跟上帝先生吵架。
事情既然弄成这个模样，新孝道也可以说是一种再教育。我们并不把下一代孝不孝的责任，全部推给上一代，但上一代却必须时常检讨自己，如果自己做出来一些使儿女蒙羞或痛恨的事情，你就没有资格指摘儿女不孝。举个例吧，假如你阁下在儿女小时候就把他们遗弃，任凭他们辗转沟壑，若干年后，儿女发达起来，而你阁下沦落到他公司当门房，你说，你还有脸端老爹的架子乎。就在前天，柏老到一位老朋友家，正要开口借钱，就听她的女儿向老娘吼曰：「我一直爱你，尊敬你。可是你做出来这样的事，我再不爱你，再不尊重你。」吼罢跺脚而去，老娘气得当场翻白眼。该老娘做出啥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家热闹哄哄，钱没借成。
不过，就在父母有错处的地方，也正是儿女显示是不是厚道，和是不是恕道的时候。恕道是啥，恕道就是「爱」和「谅」。不但朋友夫妻要相爱相谅，父母子女也要相爱相谅，爱很简单，谅可是一种高贵的教养。只有爱，没有谅，埋着头苦苦苛求，纵是天伦骨肉，也要砸锅。儿女们要记住一点，老爹老娘再坏，却不希望儿女如法炮制，不希望儿女走上父母误走了的已无法自拔的覆辙。做儿女的要体谅，这正是对自己的爱心。
这爱心往往表现在噜噜苏苏没个完上，使儿女们最冒火的，也莫过于这种噜噜苏苏，到处宣传老爸老妈是碎嘴子。柏老的贤孙女每次洗罢她的尊脸，就拍拍手如飞而去，我一再告诫曰：「阿囡，洗完脸要关上龙头。」于是她就告诉她的全班同学说，她家里的老汉是一张滑了线的破唱片，一句话能反覆叫一万遍。可是，她阁下却从不提她已一万次没有关水龙头。儿女们一定要努力练习一种教养，除了为自己着想外，也要想想别人，更要想想爹娘。老爹老娘为了陪伴孩子，不惜与世隔绝，不惜把自己关在家庭厨房，不惜断送青春红颜。而当儿女的，实在应该动一动怜悯之心，说几句感恩的话吧，做几件感恩的事吧──即令是小动作也价值连城，不要总是等到忏悔已没有用的时候，再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去忏悔。
一位读者老爷远巴巴的从台中来信，请教我曰：「柏老，你学问甚大，说了这么多，我们都照办不误，你看能不能使儿女改变态度。」我想，连齐天大圣都不敢写包票。这里面多少还得靠点运气，如果你阁下和少爷少奶，其乐融融，你当然可以像吃了人参果。如果你阁下的少爷少奶，仍走他们自以为是的路，猛玩两头尖，那柏杨先生就老老实实的劝你，认命算啦，想开点。你如果既不认命，又想不开。那么，柏杨先生还有一策，请你赶快攒点银子，先去精神病院订个座。
蒋程九？移民？绿卡
正当我们讨论孝道的时候，忽然间蒋程九先生暨夫人陈凤兰女士，在美国露了一手。他们两位露的一手是，三年前把台北的财产卖了个干净，移民美国。那时候大概良心还没有丧尽，仍留了一栋在台北县永和镇中兴街的楼房，用月租的三千元，供老爹蒋世效先生作为生活费用。在目前的台北，三千元不够既住房子而又吃得饱。老爹今年八十有六，则那一年已八十有四矣，打工既不行，只好住进救济院。而蒋程九先生不知道跟他父亲有啥怨仇，仍觉得没有赶尽杀绝，心有未甘。就在一九七七的今年，把那栋房子也卖掉啦。这真是高级杀手，看你老家伙死也不死。老爹饥饿难忍，告到衙门里，检察官郭波先生明镜高悬，不管蒋程九先生是不是假洋鬼子，硬是提起了公诉。将来如何，是另一回事。但这公诉是一个社会公道，公道就像水泥，没有公道，社会就要分崩离析。
老爹蒋世效先生曾到美国找过他的儿子，可是，报上说，儿子却闭门不纳。这幕镜头可卖给电视公司，儿子媳妇在房子里抱着孙儿孙女，围着熊熊火炉，又吃又喝，又说又笑，其乐融融。一个白发满头，万里寻子的老父，被关在门外，憔悴佝偻，背着一个小包袱，拄着一根拐杖，呆呆伫立，风雪四起，饥寒交加，一幕一幕的回忆着往年抱儿搂女的「天伦之乐」，然后转回身子，踽踽的消失在渺茫的黑暗之中，这就是蒋程九先生父子会的情景。报上偶有弑亲的骇人新闻，我认为蒋程九先生比他们都高明得多。盖凶性大发，杀了老爹老娘，准吃官司，大多数都绑赴刑场，执行枪决，能判个坐牢，已算很运气啦（但这运气也实难消受，据柏杨先生所知，凡因忤逆而坐牢的，在囚犯当中，都是被轻视、被凌辱的对象，那日子不好过）。而蒋程九先生却棋高一着，深谋远虑，让老爹活活气死饿死，杀人而不见血，我们就不能不服。
值得加以研究的是蒋程九先生的夫人陈凤兰女士，媳妇对公公，本就隔了一层，儿子已经王八蛋，何况媳妇乎。但老爹连媳妇也告了进去，可见这位媳妇在这场「饿死老父」的一剧中，恐怕是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即令陈凤兰女士不是主动的，可是，孝道就是厚道，不要说是丈夫的爹，纵是丈夫的狗，纵是敲门伸手的老乞丐，甚至是在台湾时有一面之缘的那个卖馅饼的，一旦流落番邦，人不亲地亲，也总不能不小作救济，就忍心赶走。我想，一条被盖不住两样人。用不着看法医老爷的监定书，就知道这一对夫妇的性格人品，是从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吝啬、恶毒、忘恩负义、笑里藏刀。我们曾把不孝的行为譬喻为两头尖的利刃，看起来有时候却硬是一头尖的，蒋程九先生已五十有八，陈凤兰女士也五十有四，已不是孩子不懂事时冒犯父母的那种行为矣。到了这么大年纪而仍忍心对亲爹残酷无情，说明他们的良心已经罄尽，永不会自责。他们二位远在美利坚，似乎永不会再回国内，法律对他来说，不值一个铜钿。但站在一个中国人立场，必须扑杀此獠。
有一个问题一直憋在心里，那就是，请问老爹蒋世效先生，你阁下何至荒唐到全部财产都被儿子没收的程度？我们实在不懂。就在前天，柏杨先生就给一个糊涂蛋老家伙上了一课。该老家伙是一位七十多岁的朋友，他心爱的幼子也三十出头啦，前年移民美国，知道老爹在台北还有一栋房子，就天天来信要老爹把那房子卖掉，供他在美国置产。老爹最初还十分笃定，后来被儿子甜言蜜语（包括接他到美国养老之类），说得春心大动，就决心要卖。问柏杨先生要不要，柏杨先生当然要，言明二百万元（读者老爷先别鞠躬），前天上午，请来代书，要当面银货两讫，柏杨先生一文钱也没有，只有一副烧饼油条，该朋友大怒曰：「你这是干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