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3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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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他从厕所回来还平淡无奇。
他先向脱可列夫敬礼,然后吴蓝可向他敬礼。
「少将同志,午安。」
马多可夫正要说话,可是吴蓝可已面向脱可列夫了。
「政治指导员同志,」他说,「一切都准备齐全了。」
「关于中国政府军一节,我们刚才接到指示,上级认为利用日本俘虏的危险性太大,而且他们可能不会表演得太逼真,所以人民决定仍由中国同志装扮,好比你就可以装扮为一个政府军指挥官……」
「军服呢?」
「我们早就在赤塔准备好了。」
「是的,这真是最正确的决定了,我想在三十分钟内就可以完全妥当。」
「给你二十分钟,人民电影厂的那些摄影师早等得在那里跳脚呢。」
吴蓝可奉命之后,像一阵风似的跨出房间。
「克利加,」脱可列夫的雪茄几乎戳到马多可夫的嘴唇上,微笑着说,「一小时前,团政委用电话通知,知道你就光荣回来,你这一次的贡献很大,使人民很迅速的破获了一个险恶无比的托洛斯基的地下组织,团政委在电话上指示说,准备呈请上级颁发你一个红星勋章……」
「姜申,这教我如何报答党呀!」
「不过,必须等你完成另一件任务,那就是,机器必须在限期内拆卸完成。」
马多可夫吹着手指,兴奋的说,「你瞧着吧,连一根铁钉都不会给中国剩下……」
塔维斯基撞进来,热情洋溢的抓住马多可夫的手,恰好抓住那番茄样的手指,马多可夫立刻痛苦喊叫起来,用出无产阶级的所有力气,才摆脱共产党特有的那种松柏长青的友情。
「克利加,」塔维斯基满面诚恳的笑着喊,「我一面开会,一面在计算你回来的时间,好家伙,你为人民建大功了。让我们等一会去喝个痛快,中国人民自动自发送来数不清的酒──白颜色的中国汾酒,黄颜色的中国米酒,我们要共同为人民的解放大业干杯。」
「你在开什么会?」
「姜申没有告诉你吗?是中国人民追悼托洛诺夫死难大会呀,可惜你不认识中国字,如果你能看懂中国报纸的话,那才叫过瘾呢,上面有比手表还大的照片,还有他平生伟大的事蹟,还有各地来的信件和电报,统统登在上面呢,荣耀归于托洛诺夫,人民在大会上一致要求严厉的惩罚那些凶手……」
脱可列夫打断了他的话。
「这件事情等一下再研究吧,你们必须马上赶到现场。」
「什么现场?」
「塔维斯基同志会告诉你的。」
塔维斯基亲切得像兄弟般的挽住马多可夫的肩膀。
「我告诉你,」他兴奋的说,「一千五百名中国反党反人民的顽固份子反动派,战争贩子,人民死敌,破坏专家,摩擦专家,卖国贼,反民主反进步份子,以及阴谋杀害红军和党的高级干部的凶犯,怠工的共产阶级叛徒……今天要集中在一起执行死刑。」
「这有什么稀奇的?」马多可夫不满意说。
「至少有一点跟在苏联国内不同。」
「那一点?」
「有三个人民摄影师──三个高加索地瓜,他们要拍摄下这场大死刑的电影。」
「我的天,」马多可夫如获至宝的叫,「用来向世界宣传我们屠杀中国人吗?这是那个心怀叵测的人的意思呢?他的名字叫什么?告诉我,你有义务告诉我。」
「他的名字就是总政治委员。」
「那当然不同,」马多可夫猛的吸回就要滴下来的口水,「党和国家领导人的看法永远是正确的。」
「听我把话说出最后一个字母吧,塔维斯基说,「人民需要活的证据,证明中国政府怎么样集体屠杀中国人民,现在我们就是制造这个证据,必要时在国际上抖出来,自有恍惚份子会相信我们这一套的。后天我们将在山丘那一边,制造另一个证据,中国正规军如何的屠杀共产党党员,当然啦,那些被屠杀的可怜的共产党党员,实际上是反人民的间谍和反民主的反动派──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吧。」
马多可夫还想询问几句,可是时间不许可了,这时候他们已经穿过了两道警备森严的警戒线。一阵阵哀号声像大雾一样的弥漫地面,马多可夫看出一片乌鸦般的人群,狼狈不堪的拥挤在矿场中心,他们全戴着铁链,两臂被绳子结结实实的连在一起,有的人身上只有一条短裤,有的人连短裤也没有,在那里由于冷,也由于恐怖,一个个面无人色的抖着、呻吟着,马多可夫对那些赤身露体的女人立刻生起无产阶级的浓厚兴趣。
「乏里亚,」他提议说,「把那些女的叫出来,真的,这是受降司令官的命令,等我们玩过之后再送回去,结果还是一样的呀。」
「好吧,不过我要先向脱可列夫同志请示。」
马多可夫扫兴的住了嘴,这时候他更看见几个女人怀里抱着婴儿喂奶──那几个女人竟然没有捆着双手,足可证明人民是多么宽大了,另外还有几个五、六岁模样的男孩,正用枯干的小手攀着他们妈妈的胳膊哭哭啼啼,马多可夫对这种景象看得太多了,所以他不耐烦的用皮靴踢着地上的石子,一面吹着他那红肿的手指。
在人群外面,站着三十多个全副武装的中国正规军,马多可夫蓦然间发现了他们,这个冲击使他几乎站不住脚,不过,他当然记起来塔维斯基告诉他那番伟大的计画,而更主要的是,他发现那个戴着青天白日帽徽的中国军官正是吴蓝可。
「天啊,我希望这小子真是反动派就好了。」
「为什么你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那我就可以立刻把他宰掉。」
「没有关系,」塔维斯基说,「他将来总是要被党斗死的,不过时间问题罢了。」
「当然,我敢打赌,用不了十年,老干部就断了根。」
高布科兹走过来向塔维斯基敬礼。
「官长,一切都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开始。」
塔维斯基点点头,高布科兹飞也似的跑去宣布命令。
「他神气得好像升了少尉,」马多可夫说,「莫洛曹夫呢?」
「那个畜生吗?」塔维斯基冷笑道,「半个小时前上了火车,他走得很威风,有四个武装同志担任他的警卫。」
马多可夫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他伸直仍在疼痛的脊背,大声的笑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高布科兹在远处用他无产阶级庄严而粗大的喉咙发出命令。
「放──」
吴蓝可挥动着指挥刀,大概还没有演习得太熟练的缘故,其中挥出的一刀几乎把耳朵挥掉,可是他仍有充份的胆量呐喊──「消灭这些反──共产匪徒,毛泽──中华民国万岁。」
霎时间,矿场掀起震天的枪声和使人心都粉碎了的惨叫,枪弹像雨点一样射出,红白相间的血浆和脑浆向四方迸溅,尸体一排一排的倒下,一些没有被击中的人,本能的要向外冲,却被连在一起的绳子缚住,一步都迈不动了,靠边缘上那个怀抱着婴儿的女人,哀号着倒了下去,两臂像抽了筋似的松开,婴儿立刻跌到滚动的人浪中,像一颗麦粒掉到磨眼里一样,连哭声还没有传出来就被踏成肉酱了,只有孩子们双手掩着耳朵,惊骇万分的叫:「妈妈,妈妈!」恐怖的脸蛋上流满了泪水,然而没有容许他再开口,就被那些盲目挣扎的人群卷进了漩涡,压成血淋淋的一团。
这一千多个被神圣无产阶级死亡抓住的群众,来自各乡村各阶层,他们都是在火车上和庙会里茫然被逮捕的,也茫然被押解到这里,他们疲惫、饥饿、迷惘、恐怖,但他们永没有料到死亡。他们用中国的特有哲学,挨着、熬着,相信会出现奇蹟,像中国流行的武侠小说上的武侠一样,在紧要关头上救了他们的性命。可是,人民子弹无情的吐出来,一秒钟也不停止的扫射。刹那间,化成了一团血泥,连哀求的时间都没有,他们所能做的只剩下可怜的蠕动和绝望的哀号了。
高布科兹忽然惊恐的叫,「政治指导员同志来了,停止,停止。」
脱可列夫已冲到吴蓝可面前,在哭号和枪声中抓住他。
「我问你,」脱可列夫吼道,「我问你,你这个畜生,驴子。」
「我,我──」指挥刀在吴蓝可手里发抖。
「你不是会中国话吗?」
「是的,政治指导员同志。」
「那么,」脱可列夫暴跳如雷说,「为什么你不说中国话?难道中国政府军在屠杀中国人民时候说俄国话吗?我们摄制的是有声影片,你是不是存心在人民宣传上故意留下漏洞,你说,你说呀……」
「政治指导员同志,我──」吴蓝可牙齿发出声音。
「你应该马上改正你的错误,等一会那些人死光了,我们又要从头做起,你这个长满了白蚁的顿河木头。」
枪声重新开始,哭号的声音再度掀起了,可是不久终于停下来,衰微了的哀号拉长着尾声,越显得惨不忍闻,连听惯了这种声音的马多可夫,都打了一个冷颤。
这一场凶剧从开始到结束,实际上只不过用了十五分钟,最后人民摄影师的电影机戛然停止,广场上填满了重重叠叠的尸首,鲜血汇成一条沟渠,向外蜿蜒流着,偶尔从尸首中传来几声呻吟,那生命也不过像熄灭后的火柴,一会工夫,就什么都没有了。
「吴蓝可同志,」塔维斯基叫,「可以开始下一步了。」
吴蓝可吩咐他的手下──
「现在开始搬运尸首,用刺刀插到肚子里也可以,用手拉也可以,这也要拍成电影的,但注意,铁链和脚镣却要取下来,人民公安局还要用它。」
「这比撒马尔罕怎样?」塔维斯基问马多可夫。
「这里会笑掉我满嘴牙的,」马多可夫搔了一下腿裆,「我早看出你是没见过大场面的了,我可以告诉你,我主持这种消灭反动派修正主义者的工作,其中规模最小的一次,也比今天的人多,你听说甘夫玛吗?那地方种庄稼的反动派,反对集体农场的人民死敌,他们被绑得比钉子钉的还要结实,四千多个人,我只要八分钟时间就杀了个光,今天是最低纪录的了。不过仍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今天是拍成电影了。」
塔维斯基忽然发掘了一个问题。
「克利加,你走起路来,好像一跛一跛呢?」
「这都怪那个该死的渖阳车站,月台那么高,又没有栏杆,我只顾和欢送我的人民招呼,却不小心跌了下去。对了,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中国人也并不全是坏份子,要不是一个站员迅速的把我拉出来,我早就为无产阶级祖国而壮烈牺牲了。」
塔维斯基愤怒的看了马多可夫一眼,几乎穿过马多可夫而看见那个卑鄙龌龊的中国站员,他不能不感到愤怒,如果不是拉那一把,他可能实任受降司令官了。
但马多可夫没有注意到这种眼光,他为他的圆满解释而感到满意。回到了司令部,杰姆西兹迎面递上一封电报,马多可夫转给塔维斯基,他打开来。
「天呀,这是该寅斯升级的电报,他明天就来了。」
马多可夫呆了一下,「有什么不对吗?」
「我要死了,」塔维斯基面色苍白说,「该寅斯,这家伙连一句中国话都不会,却当了翻译官,我真要像叶尼塞河的泥鳅一样死了。」
「不会说中国话有什么关系?只要他多多的研读史大林言论就什么都可以会的。」
脱可列夫这时候走过来,而恰恰听到马多可夫的忠贞言论,他很高兴的点点头,接着他宣布一个消息,中国共产党东北局的同志和民主联军的将军们,马上要请大家吃饭,在吃饭之前,需要马多可夫说几句祝贺的话。
马多可夫这一次连一滴口水都没有滴下来,因为自从红军远征军进入中国东北,他不但总是逢凶化吉,而且大体上说,他对一切都很满意,除了那个该死的手表外,在其他几件事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