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你为什么不死在外面,还回来干什么?你知道我饿的多么难受?你明知道我不能动。如果能动,老实说,我宁可不要你这种老婆。滚,给我滚。」
原来鸭子屎丈夫得了半身不遂的贵恙,也幸亏他得了这个贵恙,卜太太才没有滚。卜太太对这种当头棒喝,早已非常非常的习惯,盖一滩泥型老奶的哲学是:「每逢丈夫发脾气时,最好的办法是沉默,忍住气,一声不响。对方看见没有反应,过时些,也就算了。」可是今天的卜太太大概吃了豹子胆,仔细一瞧,发现她给鸭子屎端在面前的包子、凤尾鱼、香蕉,都不见他娘的啦,忍不住曰:「你吵什么,隔壁住的都是洋人,已经(为我们整天吵闹)搬走了两家了,幸亏现在住的是个聋子,要不然,人家又要退租。你不是吃了东西吗?还饿什么?」
鸭子屎气的发抖,嗓门吼的更大:「你干什么去了,说,快说。」这一吼,卜太太刚提起的那股反抗精神,霎时崩溃,结结巴巴曰:「干什么去了,等车去了。我已经六十多岁,难道还找男朋友?骂,你尽管骂吧。只要你高兴,骂什么都行,反正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已经受你的气四十多年,难道现在就不能再忍?」
这一段如泣如诉,是多么凄凉,假如这一对夫妇是街头的小瘪三,一点也不稀奇。可是这一对夫妇──鸭子屎丈夫和一滩泥妻子,却都学问冲天,就十分稀奇矣。嗟夫,四十年之后固已六十多岁,人老珠黄。但四十年之前,却是二十多岁的美貌娇娘,不知道为啥如此的死皮赖脸(对不起,说好听一下,宽宏大量也可),去忍受「你尽管骂吧,只要你高兴,骂什么都行」。我想,稍为有几根骨头的老奶,恐怕是「骂什么都不行」。而卜太太竟然被「骂什么都行」了四十年,柏杨先生就怎么想都想不通。
这个「骂什么都行」,恐怕包括了人类中所能想像的所有脏话,和所有不能形诸文字的恶毒诅咒,国骂省骂三字经,不过浮光掠影,还算文明的。其他诸如「操你祖宗」「日你娘亲」之类,就教人怒血沸腾。谁无心肝娇女,忍心教一个鸭子屎臭男人如此糟蹋,而这个心肝娇女努力为老爷老娘争取这么多漫天侮辱,竟无动于衷,连挣扎一下都不敢,未免使天下做父母的,同洒一把老泪也。
这位可怜的卜太太在暴力之下,没有能力解救自己,只好烧香拜佛,信了菩萨,然而菩萨跟吾友耶稣先生一样,是采取「人神同工主义」的,枪头不快,努折枪杆。老奶先成了一滩泥,神仙老爷干使劲也没有用。卜太太稍微多说了两句,鸭子屎丈夫就破口大骂:「住口,你真混蛋,敢顶撞我,我得这个病,就是你造下的孽。」
──鸭子屎丈夫这份恶棍嘴脸,和恶棍逻辑,实在有摄影留念的必要。
卜太太对她的媳妇,介绍鸭子屎的光荣经历,曰:「他过去三十年是好的,越是到了老年,脾气越坏,他变的孤癖、顽强、专制。他就是家里的皇帝,一家人都要听他的话,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老实说,假如在三十年前就是这副德性,我早和他离婚啦。」
令人脱帽的卜太太,又猛往自己尊脸上抹粉。开宗明义时,卜太太就曰:「我已经受你的气四十多年了。」现在却想用蜜丝佛陀涂掉十年,前言不照后语,自己露出了马脚。而卜太太还藉着媳妇之口,为自己杜撰了一个谁也不相信,却打算自欺欺人的伟大理由:「佛的最大宗旨是牺牲。救助别人,正像地藏菩萨说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谎话终于是要显出原形的(对啦,佛家以不说谎话为第一要义,卜太太呀,你可是犯了戒律,就怎么得了乎哉)。有一天,在老友房舍客厅里,卜太太忽然热泪滚滚,脱口而出,告甄太太曰:「我真不想活了,我想要跳金门桥。」
这是痛苦的总爆发,可是一滩泥型的老奶,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于是她阁下再借着甄太太的玉口,向自己,也向朋友宣传了一套不能自杀──实际上是她不敢自杀的理由,这理由生硬的像一篇官报的社论,抄在下面,恭请读者老爷共赏。
甄太太曰:
「卜太太,千万不要有这个念头,你是佛教徒,怎么可以自杀呢。佛教是戒杀生的,你杀了自己,到地狱里去,一样要受苦刑。首先别人一定以为你的儿女不孝,你的丈夫虐待你,所以活不下去。还要骂你太没有良心,丢下一个瘫痪不能动的丈夫,他太可怜,你太自私。还有你将害得多少亲友为你难过。
「卜太太我了解你的痛苦,更同情你的遭遇。你要修忍辱波罗蜜,在观世音菩萨普门品上面,有这么几句话:『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嗔。』卜先生不信佛教,没法和他谈佛理,他的嗔恚病很重,所以容易发脾气,对什么都看不顺眼。假如你也像他一样,那么你平时的听经念佛,持戒放生的种种功德,都会被嗔恚的火焰烧毁了。所谓『嗔火炎炎,烧尽功德之林,能灭菩萨之种。』又说:『一念嗔心起,八万障门开。』所以你一切都要看开、看空,不可烦恼,不可动肝火、发脾气。要知道『嗔』这个字比『贪』『痴』还要可怕。社会上多少杀人放火、打劫争讼,都是由贪嗔而起。最可怕的是有嗔病的人,到命终时,会堕入地狱变做毒蛇毒蟒等畜生,(柏杨先生插嘴曰:不得了啦!)所以我们信佛的人,首先要消灭贪嗔痴。」
这一篇大道理,是一滩泥型女人们的理论基础。问题是,我们不知道她是先有了一滩泥的事实再去找理论基础,还是先有了这种价值连城的理由基础再去身体力行一滩泥。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卜太太的作者谢冰莹女士,北伐时候,是湖南省大家庭儒家系统礼教的一个叛徒,私自逃婚,投奔当时的国民革命军,那时候恐怕她还不相信释迦牟尼这一套,在壮志销磨殆尽之余,才忽然从厨房里端出来这么一大盘半生不熟的大杂烩,而且在端出了这盘半生不熟、难以下咽的大杂烩之后,又告诫读者曰──
「卜太太想自杀的念头有很久了,但她向甄太太讲还是第一次。两人对坐了二十分钟,什么也不说,原来她们都闭着眼睛,在默念南无观世音菩萨。」
这篇大作最后的结局是:
「卜太太回到房间,丈夫睡的很熟。她洗手烧香之后,打开宝静法师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讲录》来读,至遏止嗔的方法:『应修慈悲观,慈能兴乐,悲能拔苦。』──最好的方法,就是常常一心恭敬地念观世音菩萨,便得离嗔,如清凉风吹在炎火之上,也定会熄灭。(柏杨先生又插嘴曰:「卜太太的凉风已吹了四十年,鸭子屎的炎火不但没有熄灭,而且更旺。」)真的,卜太太念了无数遍之后,心里平静,舒服的多了。
这一舒服,就更增加一滩泥的勇气。三国时代火烧赤壁之役,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现在,鸭子屎愿打,一滩泥愿挨,人间固多是这种风景。不过不同的是,周瑜打了黄盖,嚷嚷的唯恐别人不知。鸭子屎打了一滩泥,双方都像被谁捏住脖子,死也不吭声。
男人得自求长进
「一滩泥」同胞,只有一种。「强哉骄」同胞,则可分为四类,一曰功利类,「摸汽车」、「铝门窗」、「三上吊」、「刘玉娘」,都包括在内。一曰事业类,「挑大樑」属之。一曰家庭类,「不放手」属之。一曰灵性类,吾友娜拉女士属之。
原始社会,是以母亲为中心的,人类只知道有娘,不知道有爹。盖那个时候没有学堂之设,大家懵懵懂懂,认为生孩子乃出於天老爷的恩赐,跟臭男人无关。女人既拥有大批儿女做打手,自然称王称霸。臭男人孤苦伶仃,形单影只,只好吃瘪。可是到了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联合起来,把女人统统拴到家里,规定她们的责任有二:一是服侍丈夫,一是养育小娃。最初,管理还不太严格,臭男人死翘翘,妻子还可以再嫁。稍后儒家大腿之一的朱熹先生提倡理学,把女人踩在铁蹄之下,要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混账王八蛋,就得跟混账王八蛋过一辈子,连丈夫老爷把她卖啦宰啦,都不准喊哎哟,喊哎哟就是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诛之。为了预防女人叛变,学问庞大份子还发明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学说,作为兽性大发的理论根据。柏杨先生年轻时,还亲眼见过这种场面,当男人真是舒服,当混账王八蛋男人尤其舒服。最近美国卡特总统嚷嚷「人权」,学问庞大份子立刻引经据典,一口咬定中国人的人权是「古已有之的」──反正不管你说啥,包括核子武器在内,中国一律「古已有之」。不过男人到底有没有人权,我们不敢说,我们只敢说,女人身上既绑着「七出之条」恐怕是没啥人权。老奶们唯一的人权,只是为男人活着的人权。
人权就是人性的尊严,凡违反人性尊严的东西必然的要受到反击,而被一扫而光,男人被阉成宦官,女人被缠成小脚,流行而且讚美了几千年之久,如今安在哉。中国科举制度下的知识份子是世界上最乖巧的一种动物,对於生命中最刺心的严肃课题,既没有能力沉思,也没有道德勇气反抗,以致没有人敢为宦官和小脚呐喊。而所有的咆哮都是骂宦官天生贱种,跟骂女人不守妇道的。而妇道者,臭男人为她们摆的道也。
话拉得太远,反正古代女人都是莎士比亚先生笔下的弱者。中国历史上似乎只有两位值得人们从内心崇拜的女人,一位是花木兰,她跳出了家庭,化装为男人,投针从戎,报效国家。一位是秋瑾,她跳出了婚姻──跟她那位酱蛆丈夫离了婚,这本来已够卫道之士脑充血啦。而她又加入了反抗清王朝最后的革命党,简直是双料叛徒。
但这一亘古以来的两位女英雄,下场却使人沮丧,犹如亘古以来的男英雄岳飞、于谦的下场使人沮丧一样。花木兰女士在身经百战之后,仍涂上口红,穿上高跟鞋,跳到她原先跳出的家庭之中,去服侍男人。秋瑾女士更倒楣,被小报告朋友告了密,绑赴刑场,执行斩决。
到了中华民国成立,女人纷纷上了学堂,有了「才」啦,儒家理学系统那一套的残余力量,像一条糟麻绳,女人的「才」就是剪刀,把那条糟麻绳剪的柔肠寸断,开始向没有爱情的婚姻挑战。吾友易卜生先生〈傀儡家庭〉中的女主角娜拉女士,就是这一类的典型。当她阁下抛夫弃子,走出家庭的时候,跟她那位怎么都弄不明白的丈夫有一番对话,说明女人已迈进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我们把这段对话抄在下面,敬请读者老爷参考──
男主角曰:「你说啥,你竟然把家庭、丈夫、儿女,都一股脑扔掉?你就不想人生在世是怎么回事?」女主角曰:「我不在乎这样,我要为理想献身。」男主角曰:「你疯啦,你要放弃你的神圣义务?」女主角曰:「啥神圣的义务?」男主角曰:「你真的不知道,对丈夫、对儿女的神圣义务?」女主角曰:「我有更高的神圣义务。」男主角曰:「屁话,你说说你那更高的神圣义务是啥?」女主角曰:「自己对自己的神圣义务。」男主角曰:「在乱搞之前,应该先考虑考虑你身为人妻、身为人母。」女主角曰:「我现在可再也不相信这一套,首先考虑到的是,我是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你当然也是。我知道所有人的意见跟你完全的一模一样,书本上也是这么写的。但大家所说的,书本上所写的,已不能使我满足。我要自己去思考,自己去求证。」
无论如何,娜拉女士是强者,吾友法国作家普累孚斯提就有一篇小说名《强者女人》,诚柏杨先生的知音也。台北某大学堂的一位女学生,在读书的时候,就被头脑像一盆浆糊的老爹和心狠手辣的继母,用暴力强迫着她嫁给一个伧俗的男人,这男人在发了大财之后,因为日夜在钱眼里猛滚的缘故,就更伧俗加三级,如果这位女学生老奶也是同一类型的,那简直是如鱼得水,乐不可支。偏偏她是个艺术气质很浓,境界很高,追求灵性人生的朋友。她不得不结婚,不得不生子,但她从没有爱过他。这样忍受了九年之后,她终於小包袱一卷,离家出走。呜呼,人生各种痛苦中,只有伧俗使人不能忍耐,跟伧俗的人在一起生活──无论是挤在一个家庭里或挤在一个牢房里,都是最大的苦刑。她阁下出走之后,租了一间四个半榻榻米的小屋,席地而居,过着饱一顿饿一顿的日子,但该老奶精神勃勃。丈夫老爷左想右想,前想后想,怎么想都想不通一个女人怎么会放着荣华富贵不享,而竟去追求啥子他妈的看不见兼摸不着,却陷自己於穷困潦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