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2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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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那种对长官、对老师、对长辈的尊敬,多少含着一点江湖义气,所谓父要子死,子不敢不死;君要臣亡,臣不敢不亡。四○年代之前,这种气质固然已经很淡,但仍多少存留一些。而今恐怕是没有这回事,代之而兴的是民主社会所有的权利义务观念,大家都是一样的观念。甚至堕落成为一种势利眼气质,像你给我官做,我才对你忠贞,你给我权势,我才提起你就肃然起敬。但有一点是一致的,当你对他过份要求的时候,他便不能忍耐。而一般有鞋穿的人竟仍照旧的认为他的金钱权势无往而不利,自然要糟。前些时上演的一部电影《娇凤癡鸾》,其中有好镜头焉,老闆打开窗子,教一个无辜的小职员跳楼自杀,以挽救他自己的错误。他曰:「你全靠我提拔,怎敢违抗我?」又曰:「跳呀!我加倍给你卹金。」那位小职员跳不跳,不卜可知。我们这个社会的有些有鞋穿的人,却硬是以为靠他的那一点点权和一点点钱,就可教人乐意去跳,不出凶杀案,难道出桃色案乎?
自己嫖妓女而把一个嫖妓女的小职员撤了职;自己一切都是「供给制」,却把一个贪污了一百元的小职员送进监狱。形式上看起来,你犯了法,当然如此之办。但促起叛心杀机的,也莫过於此。从前尚有那种「谁教人家是部长呀科长呀」的想法,现在则大家平等,盖一般人对大小官崽以及有钱的官僚资本家,敬意有日渐衰退之象也。
《战国策》上有一段故事,魏国唐睢先生去见秦王,为了一块土地,着实顶撞了几句,秦王的地位比现在台湾岛上任何人物都权威得多矣,自然认为有损威严,乃曰:「你知道天子之怒乎?」对曰:「不知。」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屍百万,流血千里。」唐睢先生曰:「然则,你知道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剃发光足,以头碰地。」唐睢先生曰:「非也,布衣之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呜呼,布衣者,译成白话,就是光脚的人。一个人一旦有此观念,凶杀案便免不了也。这年头不是那年头,每个人心里都像玻璃球一样的明亮,啥都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有言有不言而已。所以自己必须立得正,站得直焉。奉劝有鞋穿的人,如果自己不是正人君子,千万别牺牲别人以表示自己是正人君子,否则布衣一旦兴起布衣之怒,便是再多人向你鞠躬,都救不了你的命。尤其是那种动辄悻悻然曰:「教他们来找我,来问我好啦。」恐怕只能致乱,不能致太平也。
台风命名
这次爱美台风来袭,把大家搞了个一团糟,幸亏翻译先生直觉的译成了「爱美」,如果稍微有点诗意,译成「艾玫」,那就和《叮咛》的作者艾玫女士同姓同名,真要天人合一矣。然而虽然如此,艾玫女士仍接到不少电话,曰:「听说妳要来啦。」我想她本人一定没有这么大的威力,否则拜托她不妨去日本观光一下,或去美国应国务院之邀一番亦可,台湾小地方,不足驻芳踪也。
台风而有姓有名,是一大发明,一会「南施」,一会「波密拉」,一会「欧珀」,眼花撩乱,美不胜收。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事,美国大人在西南太平洋和日本大人作战,忽然发现世界上竟有台风这玩艺,比加拉比海的飓风凶得多啦,而且一个接一个,刮个没有完。于是为之命名,以英文字母顺序排列,为的是便于记录,亦便于称呼,便于研究也。惜哉,当初提出这些动议的几位美国大人不知去向,且芳名不传,否则柏杨先生真要顶礼膜拜,以表心诚悦服。这一举动至少给我们两个启示,一个是,美国佬似乎比中国人反应快。另一个是,美国佬也似乎比中国人幽默。这不是爱国不爱国问题,事实俱在,值得毛骨悚然的去想上一想。其实,即令中国人反应快而又有幽默感,为台风起了些名字,官府恐怕也不会承认,盖官崽们脑筋里整天想的是如何维持威信与尊严──有一点是应该知道的,人们对自己越是没有的东西,越是争夺得厉害。中国官崽之天天提心吊胆,不时拍案而起,声色俱厉维持的,就是威信与尊严,可见他们一向缺乏的是啥。但是中国官崽一遇洋大人,便全盘都垮。经过洋大人品题之后,洋女人的名字不但上了报,而且也上了官文书。台风在中国刮了五千年,没有刮出名堂,劳洋大人渡万里重洋而来,为之一一赐姓赐名,中国人能不惭愧乎哉?台风如果有知,应该见有洋大人的地方都不去,以示感恩。如果仍跟中国人泡,到今天也泡不出啥道理。
说了这些,为的是提出一点洋大人厉害处和其长处,中国人必须有勇气承认,否则便是一脸虚骄之气的懦夫。圣官二崽最喜欢这一手,一面大声斥责外国月亮没有中国圆,谁要说外国月亮圆谁就是汉奸。一面却买个外国月亮悄悄挂到自己房间里。呜呼,柏杨先生看来,外国月亮硬是比中国月亮圆。凡是说外国月亮不圆的,他在台风期间,准听收音机,收音机乃外国月亮也。电灯熄后,燃上油灯,准骂他妈的,而电灯乃外国月亮也。台风过去,出门必坐计程车、公共汽车、三轮车、脚踏车,统统的都是外国月亮也,你见谁在台北衡阳街上坐手推的独轮车乎。中国月亮一遇外国月亮,便溃不成军,台风之忽然有了名字,只不过小小一例。
不过洋大人可敬是一回事,对一个中国人而言,每来一次台风都要宣传一个洋女人的名字,实在有点别扭。抗战时,有一次参观被击下来的日本飞机,驾驶室里全是日本字,不禁大吃一惊,那玩艺没有英文竟然也能升天乱飞,你说怪不怪乎哉?盖中国人自鸦片战争,被英国人打得头破血出,发现该夷果然不凡,骨头遂一软而不可收拾,中国遂成了英国文化的殖民地。直到今天,英夷虽不行啦,代之而起的美利坚,也属英夷文化系统,遂更无力挣扎,亦无心挣扎。但日本飞机上竟没有写一个英文字,给人一个很大的启示,这不是说一写英文就完了蛋,天下有那么简单的事就好啦。而是说,这是一个民族文化的自然表露。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小小日本几乎送掉堂堂天朝的老命。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他们又一下子复兴起来,全世界都反过来看他们的颜色,那不是喊喊口号,开开会就能办到的;有其国家的自尊,民族的自爱在,一句话说完,因他们有崇高可贵的气质故也。
二十世纪初叶,当时世界各国都在发狂般的翻译马克斯、恩格斯的着作时,日本学术界也不例外,仅只为了Aufhebung一字,便闹了个天翻地覆。此字来自黑格尔先生,但经马恩二位先生一用,变成了斗争的工具,能引起屠杀流血,其冲力自然更大。当时有主音译者,有主意译者,但无论怎么都无法道出其中奥妙,大家正乱嚷嚷的起劲之时,一个大学堂教习叹曰:「每天早上,我沿着大道散步,望着朝日如火,照着宁静而伟大的富士山,光芒万丈,不由得想到做一个日本人的责任。为了一个德国字,我们学术界竟掀起这么大的浪潮,感到无限惭愧,我们为什么不能使世界各国,为了一个日本字,也掀起研究的狂热?」该德国字后来经日本译成「扬弃」,中国毫不费脑筋的借来照用,还说人家译得不好哩。呜呼,惜忘了该教习的名字,日本人之可敬可佩处在此。如果换了中国的专家学者,我敢打赌一块钱,依目前的情形看,不但没有这种神经想法,恐怕还故神其秘,靠那一个德国字唬人,吃一辈子也。柏杨先生读京师大学堂时,教习上课,都是用的英国剑桥大学的英文书,问他为啥不翻译成中文?曰:「有很多地方译不出。」其实不是译不出,而是一经译出,他的戏唱不成矣。二○年代之后,似乎此风更烈,甚至高中学生,都以读「原文」为荣,风气到了这种地步,中国如果竟能强盛,还有天理?
我常想,我们为啥不能把台风的名字另行定之?为啥非用洋女人的名字不可?如果按数字排列,或六十年甲子一决算,或索性一世纪一决算,岂不也同样的简单明瞭?而且更便于记忆?好比说一提到第「六一○九」号台风,就知道是一九六一年第九次台风。现在则是「六二○几」号台风,容易推算得很也。
如果说采用女人的名字较佳,那么,为啥不可以用中国女人的名字耶?洋大人以英文字母为序,我们则以赵钱孙李百家姓为序,或以笔划多寡为序,或以音字母为序。上一个台风曰「赵娟娟」焉,这一个台风曰「钱秀秀」焉,下一个台风曰「孙玲玲」焉,依此类推,周而复始。或者把中国的名女人列成一表,按次出笼,曰「妲己台风」焉,曰「褒姒台风」焉,曰「西施台风」焉,曰「王昭君台风」焉,曰「杨玉环台风」焉,曰「董小宛台风」焉,曰「苏小小台风」焉,广播时候,则不妨洋化,曰「强烈台风李师师,今晨九时中心位置……」再不然套此办法,改用男人的名字亦可。或者不用人类名字,而改以野兽猛禽,似乎也有其情趣。曰「卷毛狮台风」焉,曰「玉麒麟台风」焉,曰「凤凰台风」焉,曰「野狼台风」焉,因其无西方色彩,亦不具国家色彩之故,当更易为其他国家所接受。
这办法实行起来,一点也不困难,当我们啥都不行时,不妨阿Q。洋大人发的是南施,我们译的是陈圆圆;洋大人发的是玛莉,我们译的是赵飞燕:只要列一个对照表便成矣。一旦等到中国强大,美国缩了回去,关岛、冲绳基地既无,菲律宾、日本基地也告撤消,测候飞机不能再来,便是想助我们一臂之力都不可能,届时中国自己去干,对那一团低气压,我们说它是啥,它就是啥。台风为西太平洋特产,他们根本没有这玩艺,故不怕洋大人不跟着我们走也。然而,在自尊心日泯的今天,作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前些时在某杂志上看到一篇介绍台风之文,开宗明义便曰:「台风者,从英文翻译过来的名词也。」不禁吓了一大跳。台风如果是翻译过来的名词,则孔丘先生危矣,孔丘先生岂不也成了「康弗雪斯」翻译过来的人物也。盲目虚骄固教人脊椎发酸,一见洋大人就翘腿撒尿,也实在受不住。然而连《辞海》上都如此写,我们还说个啥?英文中单音节的字不多,据柏杨先生所知者,仅有二焉,一是「叩头」,一是「台风」,福建人口头固说「风台」,但文字上(如福建志书),硬写的是台风也。其实这件事用不着引经据典,只按常理,就可判断。盖这种要命的风在西太平洋刮了五千年,小民纵然其愚如猪,也不致不知道它是啥风。尤其是中国人,把风分得再细不过,有「台风」焉,大风也。有「台风」焉,发声的风也。有「飑风」焉,暴风也。有「飔风」焉,凉风也。有「#CNS:3…6225#风」焉,惊风也。有「飂风」焉,西方之风也。有「飙风」焉,骇风也。有「飓风」焉,狂风也。有「飉风」焉,不停息的风也。有「台风」焉,慢慢的风也。有「台风」焉,强烈的风也。呜呼,对啥风都有称呼,偏偏对每年都要三至五至,要命的家伙没有称呼,必须等洋大人指而告曰:「它是台风」,中国人才恍然大悟,天下有此理乎?
英文万岁
谈起来「原文」,真是中华民族的一场浩劫,不知道五胡乱华,以及元初清初时,中国知识份子是不是也同样手捧「原文」而猛读?六朝便有诗云:「汉儿学得胡儿语,站在城头骂汉人。」这种丑态似乎只限言语,现在看来固无足奇也。如今胡语吃不开,英文取而代之,中国人骂中国人,只好用英文矣。前年报载,复兴航空公司总经理陈文宽先生在酒楼请洋大人的客,警察前往执行任务,他觉得有损门面,乃以洋话激洋大人之怒,洋大人就把该警察揍了一顿,壮哉。这一类「学得胡儿语」的事多矣,任何一个国家的国民,若美利坚、若日本、若韩国、若阿尔巴尼亚,从没有两个本国人在谈话时用洋文者,只有俄国在托尔斯泰时代,以说法语为荣,如今则只剩下中华民国有这种表演矣。其实乱讲洋文本来没啥了不起,但以变态心理出之,便教人有张君瑞先生搂住崔莺莺小姐之后的感觉,「醮着些儿麻上来」矣。
这里有一则柏杨先生亲身经历的故事,我常去耶稣教会做礼拜,每逢星期日,必手执《圣经》,昂然而往。因而结识了一个时代青年,有一次偶尔谈到《圣经》文字太差,既不通顺,读起来彆彆扭扭,又欠真实,有些地方且不对劲得很,例如有一句曰:「唯真理可以得自由」,如译为「唯真实可以得自由」,当更恰当。该时代青年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