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2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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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乃大时代中的小插曲,录下以供将来写掌故的朋友参考。
顶礼拥戴
酒除了可以使一个人丑态毕露外,却有一种不可抹杀的优点,俗语云:「越赌越薄,越喝越厚!」再知己的朋友,如果天天在一起打麻将打梭哈,终有一天会打得翻了脸。朋友有通财之义,金钱来往是对友情的信任。但赌起博来,却硬是一块钱都不放过,斤斤较量。初时有趣,久啦自然发生毛病。美国对於从事危险工作的工人,向有禁止赌博的严厉规定,即是预防输的那一位,在必要时,暗下毒手。柏杨先生便亲见一个官崽,在其属员借条上大批不准,盖昨晚三缺一,拉该属员凑角,官崽汗流浃背的做了一副清一色,对门「砰」的一声打出,他大喜若狂,却被坐在其上家的属员截去,壶了个屁壶。人间可恨之事,未有逾於此者,拒其借钱,尚是宽大为怀,如气量稍小,不祭顶帽子让他戴戴,未之有也。
喝酒便恰恰相反,可使友情更为增厚,尤其是酒量相当大的人,黄汤下肚,即显出本形,推心置腹,真诚相见,盖天下未有比酒更容易剥去人类假面具者也。吾友诸葛亮先生便曰:「醉之以酒观其德!」大学问在焉。
对一个人个性和品格的观察,仅从表面上判断,不容易得到结论。但若请他打个小牌,便很容易看得明明白白,有些人一夜不壶牌都不动声色,有些人两圈不壶牌就像光隆轮一样,浑身冒起烟来,爆炸一次又一次。不是怪上家不该打二条,便是怒下家有什么好碰的?再不然拚命的在桌子上磨牌,把红中都磨成白板。更精彩的是起牌的姿势,或探身而往,手舞若疯;或把牌弄到口中呵之有声,然后大骂打出;或两指轻拈,作不在乎之状。至於赢家,一旦坐了两个连庄,则口中嗫喃不绝者有之,训人打得甚陋者有之,推翻牌摇头摆尾一壶一壶的慢慢算者有之,表示不在意赢几个钱,但你若少给一文,他三辈子都忘不了者有之。
在各色举动中,可以看各色人等。虽不中,不远矣。
从牌桌上观察一个人,可以说其灵如神。惜哉,三国时代,既无麻将,又无扑克,诸葛亮先生只有求之於酒。实际上酒的力量比赌更大,其表演也更传神,即令是披甲戴盔,也挡不住他现出原状。
最有修养的人是沉醉之后,呼呼大睡。次者便各露各的一手,有的大呕大吐,躺在地下耍死狗──抗战期间,重庆曾发生一事,一位少将军官醉后,被人缚於川东师范大道上,一面打滚,一面骂曰:「狗熊,狗熊!」看者千万人,柏杨先生也适逢盛会。他醒后是否愧恨自杀,我不知道,只知道当时确实是一件了不起的傑作。有的则只需要喝个半醉便口吐真言,连原子弹的方程序都能源源本本告诉对方。有的则大谈黄话,某小姐抱到怀里如何过瘾啦,某寡妇看见便流口水啦!跟其平常致训词时岸然道貌相较,准教你大吃一惊。总而言之,酒乃二郎神杨戬先生的照妖镜,一切藏在人性深处,平常打死都不肯露出来的妖精,到时候全都摆出展览,任君参观选择。
喝酒固然有喝酒的学问,敬酒也同样有敬酒的学问,君不见乎,筵席上常有人张其牙而舞其爪,非「敬」对方喝一盅不可,不管对方喝下去受了受不了。如柏杨先生,只要喝一点,便会全身如裂,但是你如果不喝,便是不够朋友。想当年秦琼先生为朋友两肋插刀,而你连一盅酒都不肯喝,这种朋友还能交乎?而且,「平常你可不喝,今天日子特别,不能不喝。」柏杨先生在日本时,还经常遇到下列可怖的场面:东洋大人立起身来,不由分说,三盃下肚,用盃底在你眼前大晃特晃,你如果不也三盃下肚,简直是丢中国的人。把「朋友」逼到痛苦得要上吊的地步,那种「敬」只能够算「屁敬」,只是有虐待狂的人借题蹂躏别人一下的「敬」。十年来酒量如海而不强灌人,有酒仙之风者,就我所知,得两人焉,一为已逝世的臧启芳先生,一为仍在世的叶明勳先生,值得顶礼拥戴,歌功颂德者也。
固可从喝酒上看品,同样也可在敬酒上看品,不信的话,一试便知。
射程和糖浆
吾友魏子云先生,在某一个衙门当秘书,一日狼狈而至,暴跳如雷,把在办公室不敢发的脾气,易地猛泄。原来为了庆祝广播节,代大官拟讲演词,其中有言曰:「广播传递最远,可达世界每一角落!」该大官大笔一挥,将「传递」挥掉,改为「射程」。魏子云先生力争,位於他和该大官之间的上司,好言慰之曰:「算啦算啦,射程就射程吧,谁敢教他不高兴。你好容易谋到这份差事,别砸掉饭碗。」魏子云先生急曰:「此非有权就有学问乎?」
魏子云先生所以差劲者在此,无怪其上司叹曰:「初入社会的人,都要经过如此阶段,等到日子一久,便见怪不怪。不要说只改两个字,就是把巴拉松当茶叶用,也不会认为稀奇。」洋大人之官作事,往往听从专家的意见,故办事甚缓,中国之官作事,则痛快舒服得多啦。盖一旦当官,便成了专家,你不是听专家的意见乎哉?俺就是专家,虽然官垮专家也跟着垮,但官未垮前,则照专不误,不要说冒出什么「射程」,便是光隆轮,明明只可装糖浆的,老子硬是教你装高级汽油,你敢不装?
「传递」也好,「射程」也好,只不过造成个人的笑柄,如韩复?先生当年「你们来了三分之四,我非常感冒」而已。而高级汽油则不然,看情形光隆轮虽到中国甚久,仍跟魏子云先生一样,没有习惯中国这一套。假使它要习惯该多好,但它却迄未习惯,甚至一点也不维持官的威信,硬是非爆炸不可,教人愤怒不止。幸亏汽油本身未被波及,否则就更精彩。一个人当了几年博物馆长,找人翻译了几篇文章,署己名以发表之,乃俨然历史学者兼博物专家矣。一个人主持几年石油公司,自可有同样造诣,只不过馆长失败,顶多成不了「学者」,董事长经理失败,高雄市便完了蛋。
柏杨先生乃有诗曰:「传递已随射程去,此地空余光隆轮。馆长都可成学者,油糖自是一家人。」
确是良法
美国留学生协会秘书长海里斯先生,於日前发表谈话曰,留学美国的中国学生学者,最感苦闷之事有二,一是政治局势,一是婚姻。前者苦闷,人皆有之,其味道都知,用不着多开讲矣。后者苦闷,不是人皆有之,其味道固不是都知也。海里斯先生曰,很多中国人向其诉苦,坦率提出:「只要是个女人就行!」迫切之情,溢於言表。想当年柏杨先生求偶条件有三,第一必须是「人」,其他动物则不可焉;第二必须是「女人」,男人则不可焉;第三必须是「活女人」,死女人则不可焉。如今在美国的各等华人,竟连死活都不管,只要是女人就行,其境况较柏杨先生更为惨烈,怎不令人抓耳挠腮乎哉?据移民局调查,执留学生护照的中国人,有一万二千之多。海里斯先生分析那些留学生和学者,一半以上,年在四十岁至五十岁之间,其他也在三十岁左右,转眼也要进入四十岁大关。而婚姻不比读书,只要你能硬着头皮熬,学位总可熬到手。老婆固不然也,不但硬着头皮熬不到手,而且越熬越老,越是有点糟,即令学问再有成就,社会地位再高,诚如当年的浮士德先生一样,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头,对着满屋子他的大着,和满世界他的荣誉,仍是空虚。盖他的人生历程只走了一半,且永远只走一半,自然心如火烧。
孟轲先生曰:「食色性也。」可说明男人娶妻的重要,有些娶不到老婆,或娶不到他想像中那么好老婆的人,往往大叫独身,或往往大叫「事业第一」。悲夫,「光棍易当,五更难熬」,一张周薪十万元美金的契约书,不抵一分钟娇妻偎怀,和一分钟子女攀膝也。
海里斯先生怎么帮那些留学生的忙,我们不知道,不过台湾於去年(一九六○)输出一百个年轻貌美的朝圣团,则确是良法。但零零星星的干,不如大批的干,在国内徬徨无依的女子,只要能出国,立刻就身价陡增。有志之士,不妨从事此一行业,包管利市百倍,此柏杨先生敢和你打赌一块钱者也。
昨天谈到海外中国同胞的女人荒问题,使人有一种沉重之感。台湾虽然每年都有未婚女人出口,甚至像朝圣团那样,一出便是一百,表面上看来骇人听闻,实际上如盃水车薪。无怪乎,台湾未婚女子,只要一登记机船,那边便立刻轰动,奔走相告,紧张万分。
依柏杨先生之意,组织一个新娘出口公司,扩大营业,是唯一可以解决海外女人荒的良法。第一步先在世界各国办理登记──以美国为例,凡想讨老婆的华人,应先缴一份经大使馆审核属实的自传,写明他现在的职业和将来可能有什么升迁的希望,再写明收入多少(关於职业与收入,应由其服务的单位出具证明),然后缴纳登记费美金一百元(这是暂定数,依实际情形增减),将他阁下所需要的新娘条件,详细开列,公司即以之收费。好比说,他需要的是一位大学堂程度,三围适合,面貌漂亮,年龄三十岁左右的小姐,便得收他一万美金到十万美金,不过这一万到十万,并不需要马上就缴,只要先缴五千元或一万元便可,未缴之数,由大使馆或殷实商号担保。然后由新娘出口公司,在台北香港一带,广为徵求,凡应徵录取的小姐,由公司代办护照,代办出国手续,并一次垫付安家费美金五千元;至於制装、机票、船票,和出国时热闹烘烘的场面,统由公司负责。唯一的条件是,到了美国之后,必须嫁给向该公司缴钱的买主,不能选择,否则她就要赔偿公司十万到百万美元。而对方则於见人后,缴付余欠(当然也可分期付款)。於是乎,想老婆的有了老婆,想去美国的去了美国,想发财的发了财,各得其所,便是观世音菩萨亲自下凡解决这个问题,都不能如此高竿。
当然,一万到十万美元只是一个偶举数,假使对方的条件真像海里斯先生所说的,「是女人就行」,我想一千元便差不多啦。但那新娘可能不识字,安家费也可能只有五百元,而且是坐三等舱的运货船前往。总之,一分价钱一分货。新娘出口公司必须保证物美价廉,童叟无欺,不但对华人可以服务,对想讨华女的洋人,亦可如法炮制,只价钱不妨高一点耳。
专门输出
每年五月的第二个星期日,是母亲节,这玩艺是洋玩艺,凡是洋玩艺弄到中国,无不如疾风之摧衰草,土玩艺无法抵挡。不过这个节日总算有相当意义,曾有一则小幽默曰,母亲节那一天,儿女们商量怎样为母亲庆祝,一人曰:「我提议买一条新围裙送给她,送她的时候请镇上的摄影师来拍照!」全体附议。因之,我们可以看出母亲的好处很多,其中之一,除了作母亲的可以有一条新围裙外,还可以使有些官崽圣崽,忽然想起了他也有娘,乃条谕秘书老爷,代他杜撰一篇怀念文章,以表示他也很孝很孝。盖求忠臣於孝子之门,我既然如此的很孝很孝,老闆不给我官做,给那个乎?
我们这个时代似乎是两副面孔的时代,往家里一坐,是一副面孔;往办公桌后一坐,又是一副面孔。我有一位朋友便是如此这般而名列学者,位跻要员。该大人先生下班之后,坐到沙发之上,口品香茶,手拿报纸,老母为他脱下皮鞋,换上拖鞋。一面向他诉说媳妇打牌去啦,已一天不归,老三有点发高烧,已请医生诊治;赵部长来过电话,钱委员送来两部大着,孙主委及李经理,先后来辞行赴美。大人先生不耐烦曰:「我知道啦,我知道啦!」下女抱着老三进屋,孩子口中正吃着棒棒糖,大人先生怒曰:「谁叫他吃棒棒糖?」下女曰:「是老太太给的。」大人先生更怒曰:「吃那么髒的东西,不发烧也会发烧,一点常识都没有,教你带孩子,都得死光,混蛋!」因有客人在座──按,那客人就是柏杨先生,一时下不了台,该「混蛋」乃双手掩面,走进内屋。可是,母亲节之日,虽然天气不良,我们仍有机会恭聆他对该「混蛋」怀念的讲话,在办公室里,召集三五部下,谈到亲情如海,杀身难报万一之处,不禁落泪如雨。众部下为了饭碗,也着实感动,一齐叹息慈母伟大,其声盈耳。一齐讚扬大人先生孝思可风,其声亦盈耳。大家退出后,四看无人,乃一齐不觉大笑。
呜呼,你孝我也孝,「孝道」是金字招牌,每人扛了一个,招摇过市,和「恕道」一样,都是专门输出请别人用的也。
德国有句谚语曰:「上帝不能与每一个人同在,所以赐给他一个母亲!」母亲的爱,不是笔墨所能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