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1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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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真正发挥的力量,在特殊的史书──县志上,可以体验,说明历史最大的功能之一,是使我们在回顾之中,产生浓厚的归属情结,是使我们了解所来自的那个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情景!美国《根》的作者所以寻根,一直寻到非洲,并不是想从其中取得教训,而是想从其中取得心灵的稳定和充实。
我的祖籍是河南省辉县(这个「县」于一九八八年改制为「市」,称「辉县市」),我始终认为辉县人(包括我的家族在内),都是从「山西省,洪洞县,槐树下,碎锅片」的山西省,由北向南迁移而来,所以那个以苏三女士闻名的洪洞县,对我有极大的吸引和温暖。可是,最近几年,有些人认为所有辉县人不是来自山西,而是来自江西,迁移的方向,恰恰由南向北。真是一个晴天霹雳,吸引和温暖的怀念,霎时间从苏三身上,移到「老表」身上。这种历史感情,不含政治以及地缘杂质。
本书《辉县志》记载的史迹,始于纪元前二三五七年,终于纪元后一八三五年,虽很详尽,却也有大的遗漏。像纪元前九世纪,辉县是共国所在,闻名史册的周王朝「共和之治」,据说就是由共国国君主持国政。而最使辉县人震撼的,还有纪元前三世纪的一件大事,秦国国王嬴政,把当时世界上最后一个独立王国、齐国国王田建,囚禁辉县,田建父子双双饿死。可惜,县志不载。而自一八三五年之后,迄今一百五十八年之久,辉县的现代人文,也全部空白,不知是后人的堕落,还是时代已改变到不再需要县志。
我是二十世纪四○年代末,辗转来台的辉县移民之一,大多数移民都是随军而至,我却是逃难,最新式的名词是「投奔自由」。所以稍早之前,还有少数乡亲坚持他是「旅台」。事实上,有的移民已有了第四代,大多数已改用「留台」「居台」,台湾已成故土。
八○年代稍后,世界政治形势改变,再一次证明一句西方谚语:「时间可以办到炸弹办不到的事。」分悬两岸悬念的戚友,得以再见。而这部《河南辉县志》,也由热爱乡土的马永涛先生取得,可是太过破败,几乎触手即碎。我因担任台湾河南辉县同乡会会长之故,马永涛先生一再推荐,希望能在台湾把它出版,使我觉得应负这项责任。经他的辛苦整理,在他写的〈重印序〉中,有详细的报告。
际此全书校对完竣,即将装订成册之际,在卷头写此数语,希望海峡两岸乡亲,共同珍惜我们同出一源的感情,永远相爱相重。当若干年后,远在河南的《新辉县县志》出版时,希望能记载台湾移民后裔的贡献,而台湾移民后裔也应将更大的成就,来回馈台湾,荣耀母土。
──一九九三?六?二○?于台北新店花园新城
一将成名万骨枯
大陆沦陷,我从渖阳逃出来,将往锦州时,看到一个国军士兵,一只腿从大腿那边被折断,鲜血滴滴外流,拄个拐杖,走几步路就跌倒一次,情况十分凄凉。
过去,在台湾的外省人,被认为都是当权派,他们的家族在大陆,却不断问他们:「你们为什么要逃到台湾?」「你知道你们逃到台湾后我们的日子怎么过的吗?」
忽然之间,两岸通了,有台湾关系的人,一夜之间,变成国宝,使我想起来那个断腿的国军,我想他一定死了,但是他家里人不知道,恐怕还在盼望他回来,盼望他衣锦还乡。
共产党认为在台湾的国军都是叛徒,其实有不少的士兵都是抓夫抓来的,因为军队的人数不够,所以当时的国民党就大量搜捕青少年。我坐牢的时候,有一些老兵班长喝了酒就趴在地下,从递饭洞口向我们囚犯诟骂国民党:「当初我只是背着书包到学校、才初中一年级,却被抓走了,家里没有消息。」语气十分哀恸。
在我的家乡,我就亲眼看到一个年轻人被拉走了,军队开拔时,本来军人去从军都应安排欢呼,但是,我们哪有欢呼,街道两边的人都傻傻站在那里,年轻人的妈妈一看到她的儿子,就冲上去大喊:「小三子,你要赶紧跑啊!」当时,就有一个班长拿着枪托打那个可怜的妈妈,真是,真是,这就是国民革命军吗?
一九五九、一九六○年时,我更亲眼看到眷村的小孩子,在眷村水沟中捞菜叶子吃,蒋经国过去喜欢视察,喜欢开会听听民隐,有一次他生气了,他说:「怎么每次一开会,通通就只关心自己的被子不见了的小问题?」他说,「我们反共才是国家大事,怎么会老是提个人生活?」当时我将近四十岁了,我想我们的最高当局,为什么不能了解,老兵只谈他的被子,因为他只有一条被子,没有被子他就会冻死,要先有被子才能有国家,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当时口号说:「一年准备,二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当时大家就知道这是一种谎话,可是没有人敢公开拆穿,于是说谎的人就以为大家都相信了。有些老兵有机会结婚不敢结婚,以为随时会回大陆,一个老兵,去衡阳路买一些孩子的小衣服、小鞋子,我看了忍不住掉泪,真的不忍心告诉他,他忘了时间已经过了那么多年,回去孩子都大了,小衣服,小鞋子怎么穿得下?这话不能说,说了他整个都破灭了,但是是谁让老兵变成这样?
时间使人生发生惊天动地的改变。过去,一介小民,可能要当宰相、或是中了状元,才能衣锦还乡,那是少数。老兵不是将军,但是,两岸开始交流,大陆刻意统战,每一个老兵在回到大陆时,连县长都要请他吃饭,他家人的地位立刻就可升高,老兵口袋里可以拿出很多钞票,钞票就是实力,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件大事,每一个老兵都可以这样,因之产生很大的效应,村上只要有一个回家探亲的老兵,就会使全村的人感觉出资本主义优越性的辐射能,使社会主义相形见绌。
老兵过去是军中的一员,是蒋中正所谓的子弟兵,是政治工具,是筹码。两岸开放探亲后,有一些老兵连飞机是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在台湾搭飞机也许还可以,但是要跑到香港转机,他的心里先胆怯,在香港语言又不通,产生很多问题,然而这些人在台湾不是一直被称为是所谓蒋中正的子弟兵吗?一开始就没有想到要设一个站来辅导,而任凭他们在那里被唬、被骗,几天几夜也出不了机场。
异域泰缅边区孤军的下一代,在台湾求学,政府却拒绝发给他们身份证,使他们成为无国籍的弃儿,没有一个国家像我们这样对他们的军人子弟如此残忍。
不论是中华帝国、或是罗马帝国,士兵永远是一个悲剧的角色,「一将成名万骨枯」,士兵永远扮演枯骨的角色。抗战时候,战场上,一连几百人,几分钟就没有了。再上去三、四连之后,后面连补充队伍都断绝,那些士兵都吓破了胆。
一个班长,在被攻击的很厉害后,打电话向上级求救,得到的答覆是:「不惜任何牺牲守住。」班长人傻了,什么叫不惜任何牺牲,就是不惜把你打死、把他打死,反正是别的人死。
而且,历史上只注意到死多少人,却没有注意有多少人在战场上受伤,在中国只有死亡的数目字,没有受伤的数目字,其实伤的往往是死的二、三倍,兵死了就死了,伤兵的苦,却非常地现实,我曾在停尸间看到惨状,他的前胸只贴了一块纱布,都是因为战争,才会发生很多平常不会发生的惨事。
我年轻的时候是好战的,但是现在年纪大了,特别想到老兵的处境,变得如此反战,战争是很无情的,是一种很大的伤害,而人的生命,实在可贵。
美国有一个女性访问员,在访问伊朗精神领袖柯梅尼时,她问到:「为什么要和伊拉克冲突?」柯梅尼说这是一场圣战,女记者说:「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句话要死掉几万人?可是你却不在内?」我觉得这个女记者真是可敬可佩,事实是那些高喊、发动圣战的人,在战争来临的时候,他们都没有任何生命的危险。
国民党军人是个悲剧,人民解放军的军人,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悲剧?不仅如此,我觉得整个中国人的另一个名字,就是「苦难」。
──一九九五?四?
附记:为林照真女士着《中国人的悲哀》所写序文。
重赋绘画生命
──《李苏羽画册》序
艺术创造是文化生命的一部份,从呱呱坠地进入茁壮,到达巅峰,然后出现老化,最后消失!世界上没有不衰老的文化,更没有不消失的文化,除非不断吸收营养──像中国传说中的神灵,每天吸取日月精华,修练成长生不老,也就是永远维持新陈代谢机能,才能永远保持年轻。生命会随着岁月增加一百岁、二百岁、三百岁,这样无穷尽的下去,可是生命力却不会衰退。艺术创造想要永垂不朽,就如同上述故事中的神灵一样,必须保持畅旺的创造生命力。
中国绘画在世界上独树一帜,被称为东方的主流,在纪元前那个真正的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时代,各种艺术创造兴起,使人眼光撩乱,目不暇给。绘画世界一开始就分为几个大方向,无论花鸟、山水、或人物,在艺术上都有很大的贡献。可是到了大分裂时代,官场文化形成后,当官成为知识份子唯一奋斗的目标,也是唯一正当行业,艺术逐渐被人轻视,山水画原本应该有的嶢岩雄伟,变化多端的自然景物,竟然僵化成刻版的模式,看过一幅之后,等于看过一百幅,使人感慨中国风景每一处都一样。至于花鸟和人物画,生命力也明显的僵化成了木刻的复印版,于是乎看起来中国的人物长得都一样,花鸟也都一个式样,就是只重临摹缺少写生之故。
当台北故宫博物院开馆之初,我曾经前往参观,我没有艺术上的专业知识,只是一个平凡观众,但我在几匹马的一幅巨大画前,感觉到那几匹马逼真生动,令我有点惊愕,因为我看过很多关于马的画,朋友中也有以画马闻名的画家,但给我的印象,好像孩子们的拼图游戏,是拼出来的,不是画出来的。原来,那天我看到的是义大利画家郎世宁先生的作品,他把西方绘画的笔法透视和素描带进了中国的传统绘画。临摹拼图式的画法使中国绘画走向死亡,(假定这句话,冒犯了传统画家,我也真高兴我敢提出这项冒犯),这是我们最大的忧虑。然而,当我看到李苏羽女士的创作时,跟我初看到郎世宁先生的绘画一样,除了赞叹,内心充满了对生命的礼赞。虽然李女士的山水画仍多少保留传统的固定模式,但她所用的色彩却是大胆的突破。突破,对中国人而言,有的时候,往往是一种使社会譁然的行为。而李女士的仕女画,一反中国几千年来的作风,打破从一个模子浇出来,毫无个性的面貌,腰身的线条处理,走出了原已僵化的狭小格局,并且个个人物都细考历史渊源与当时的社会环境,不是闭门造车的凭空捏造。所以我认为李苏羽女士在绘画上的成就从她的仕女画上呈现,也使你感觉到那些人物个个都是生命个体,随时会从纸上走出来,古人所谓「画龙点睛」不过是文字游戏,而李女士画中人物的眼睛才是真正的灵魂之窗,除了创造的功力,更有突破的勇气,我们祝福她,望她有更大的成就。
民主巨人曼德拉
狄更斯在他的《双城记》一开始就说:「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才智的时代,这是愚昧的时代,这是可信任的时代,这是怀疑的时代,这是光明的时代,这是黑暗的时代,这是充满了希望的春季,也是失望的冬季。」
狄更斯所指的是十八世纪大革命的法国,而今,我们发现二十世纪的世界,更适合这项描绘。如果拿来对比,二十世纪的动荡,更惊心动魄,使很多人哀伤:不幸生在这个时代!也使很多人鼓舞:有幸生在这个时代。
二十世纪人类创造出来的奇蹟,达到人类进化史的高峰,而且是全方位的,不仅限于政治。但政治奇蹟的感受,却是如此的普遍和直接,威力无与伦比,不管高兴和不高兴,在二十世纪中,世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专制封建政府,都被摧毁。问题在于,每一个专制封建政府,毫无例外的,在被摧毁之前,总有一阵垂死挣扎,所以,二十世纪的政治犯,数目百倍于往昔。然而,随着人民的觉醒,和国际公理的伸张,二十世纪也是一个最多政治犯突破网罗,登上国家领导人高位的时代。狄更斯所指的双城领域,只有拿破仑一个人升起,而他是一个军官,与政治无关。二十世纪不然,迄目前为止,就有波兰总统华勒沙、捷克总统哈维尔、南非总统曼德拉,他们都是旧政府欲杀之而后快的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