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1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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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发忧发愁,提心吊胆。一位朋友从台中来信说,他的孩子这一学期高中毕业,功课甚好,考大学没有问题,但不知考啥科系才宜?另外一位住在台北的朋友,见面就愁眉苦脸,盖他的大儿子今年也高中毕业,而小儿子今年也初中毕业矣。他曰:「我总得帮忙为两个孩子找个出路呀,不然的话,从下个月起,家里就得养两个无业游民,不但麻烦大,像服兵役啦,像闹情绪啦,甚至可能成了太保太妹,万一这样的一年一年拖下去,是何了局乎哉?」
我想这问题的严重性不是今天才有,自从一九○○年代清王朝末年,有了洋学堂以来,毛病就一天比一天发达,成为学堂教育的副产品。尤其中国人当初把学生当做士大夫的那种误解,使得洋学堂孤立在象牙之塔里,琼楼玉宇,与凡尘无关,教习和学生也统统成了不食烟火味的特殊阶级。故一直到一九三○年代,我们家乡,还把「毕业生」叫作「毕业松」,最初不过指那些高等小学堂的毕业生而言,后来水准渐渐提高,也指高中学堂毕业生,大学堂毕业生矣。该「松」字精彩绝伦,他还是一个学生的时候,真是天不收,地不留,见官加三级,谁都不敢惹。学生威望达最高潮的时候,房东租房子都不敢租给他,法官老爷对肇事的学生都不敢判罪,一旦判了学生的罪,全体学生就倾巢而至。呜呼,他们有成年人的破坏能力,却没有成年人的社会责任,真是一群地头蛇。而在教室里就更伟大啦,上谈天文,下谈地理,治国治民,易如反掌,不要说国王都看不到眼里,便是皇帝又算老几?可是一旦毕业,对着镜子一瞧,只不过仍然一个年轻小伙,办法不多乎也,像是《十二金钗》所说的:「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回首前尘,好不伤感。
所以,学生升学固是一大关,毕业也是一大关,往往这两大关紧密相连,怎么样才能过得去乎?用现代话来说,那就是如何升学,如何就业乎?报上书上,以及大官致训词时,有关的言论多矣,没有一篇不可以作为参考,柏杨先生也想插上一脚,唯不知对不对家长朋友,和青年朋友的胃口也。
提起来升学,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即以高中升大学而论,你说考哪一科系好?有些人说,不管它哪一科系,先考上再说,不合适时再转,这跟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曰:「管他是啥男人,先嫁了再说,不合适时再离。」同样的严重。与其心如火烧,急吼吼的嫁给王八蛋,不如稍安勿躁,缓个一年两年,找一个高级一点的丈夫。盖离婚不是那么容易,即令离婚,经过若干时日的糟蹋,无论如何,都非昔比矣。小伙子选择大学科系,一旦进了不如意的甲系,往往由于惰性,而安于现状,学电机和学化工,还不是一样?学历史和学教育,都是社会科学,固可融会贯通的焉,这么一搞,不转也罢。同时有的科系一旦转将起来,还要吃亏一年两年。左思右想,算啦算啦,甲系也不错呀,就系到底吧。于是乎,终身定矣。呜呼,选科系的重要,只有女孩子嫁人可以跟它相比,女孩子嫁给王先生,她就是王太太,而且一辈子都是王太太;嫁给张先生,她就是张太太,而且一辈子都是张太太。小伙子们读的科系,固同样毛病,好比狗皮膏药,除了少数英明盖世的朋友,他这一生便很难跳出他所学的圈子。
那么,大学里哪一系最妙不可言哉?读了哪一科系才能前途灿烂,苗头百出哉,这就又一言难尽矣。抗战期间,各种行业奇贱,唯有干银行的吃香,一九四○年冬的某一天,大雾弥漫,我的女儿从外面跑步进来,气喘如牛,急问啥事,原来她从学堂回家的归途上,有一小子在她背后曰:「小姐,我是大学堂经济系毕业的。」女儿不理他,小子又曰:「我现在在啥银行当行员。」女儿仍不理他,小子又曰:「我一个月可拿十两黄金的薪水。」说着说着,上前就要挽女儿的手,这才演出雾夜狂奔的镜头。
柏杨先生听了之后,一点都不生气,盖这种追迷死之法,早已闻名,不过因为太过于离奇,不敢相信,而现在相信了矣。那时候柏杨先生年纪还轻,不过五十岁左右,刮刮胡子,擦擦皮鞋,俨然青年才俊。就在第二天深夜,也去两路口一带徘徊,果然有一位妙龄女郎,彳于而至,我先咳嗽两声以壮精神,然后从背后尾追曰:「小姐小姐,俺是啥大学银行会计系的教习。」她不理我,我曰:「俺一个月拿二十两黄金的薪水。」她啐曰:「你拿钱吓人呀?」我看有点希望,乃上前一步,和她并肩而行,叹曰:「俺虽然有那么多钱,可是太太隔在沦陷区,而俺又守身如玉,不甘心到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胡搞,心情甚苦。」她曰:「那当然免不了甚苦。」我曰:「小姐有空没有?」她不言语,我曰:「俺请你去咖啡馆坐坐,谈一谈可好?」她仍不言语,然而就在半推半就下,到了咖啡之馆;她对我的位尊而多金,深感爱慕;我对她的花容玉貌,更是倾倒,真是郎有心妾有意,一谈就好几个钟头,我就把银行的情形,向她胡乱介绍,以致分手的时候,还约定明天老时间老地点再见。
日换星移
柏杨先生这场罗曼史进行得很是顺利,连老妻都蒙在鼓里,可是我仍然猫咬尿泡,空欢喜一场。盖在第三次约会时,该小姐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出来我不过只是一个薪给制公教人员,坐下来没说三句话,就揭了底牌,跺脚而去。呜呼,到如今一想起此事,就懊恨不已,想当年读京师大学堂时,如果念的是经济系或银行会计系,这场艳遇岂不沉醉到底也,可惜走错了路,弄得内则衣不蔽体,外则夸不得嘴。年轻人看了柏杨先生的殷监,选科系时,可不慎哉。
抗战时所有的公教人员都苦不堪言(当然只指薪给制的公教人员,供给制的公教人员自有移山倒海本领,不在话下)。只有干银行的朋友,既没有风险,生活地位又有保障,而待遇却最优厚。大学毕业后到银行做事,第一年的月薪,就足抵八个大学堂教习;经理阶级的待遇,更吓死人。既然有了钱,而有钱的王八都是大爷,何况堂堂皇皇的英才乎?嫁得一个在银行工作的家伙,真正的是嫁了名至实归的金龟婿。那时柏杨先生住在上清寺,邻居有一位女儿,正读求精中学堂高中一年级,平常面有菜色,见了我一定恭恭敬敬叫一声「伯伯」,可是后来她的两眼忽然朝天,我以为她害了啥严重之病,进一步打听,才知道她已和一家银行的出纳订了婚。我当时就想,幸亏仅只是订了婚,就两眼朝天,如果竟然结了婚,不知道还有啥花样出笼也。三个月后,吹吹打打结了婚矣,蒙她家看得起,给了一份帖子。婚后三朝回门,小汽车一辆,嘟嘟而至,我恰巧穿着木屐站在门口赶蚊子,见她归来,急忙上前迎接,我的装扮大概有辱她的门楣,乃冷冷的向新郎介绍曰:「这位是柏先生。」咦,由恋爱而失恋,由伯伯而先生,等而下之,全都吃了当初没有读经济系银行会计系的亏。由此可以发现,哪一系最当行,可以从女孩子们的眼中观察得之,也可以从岳父母大人或准岳父母大人的眼中观察得之。
在银行工作,既然妙哉妙哉,如何才能在银行工作乎,当然是读经济系或银行会计系,最为顺理成章。于是大家有志一同,各大学堂考生中,几乎百分之八十,甚至百分之九十,都报考上列两系。一位朋友的儿子,初来重庆,我陪他去沙坪坝报名中央大学堂经济系,他坐在马车上,一路不语,问他想啥,他曰:「我在想四年后毕业,进中央银行,先当练习生,熬上三年,就可以当行员啦,当行员一个月……嘻……那银子比俺爹多十倍哩,那时我想娶啥样小姐就娶啥样小姐!」我听了气得鼻孔冒烟,但我不怪他也,他能把眼光放到七年之后,还不算近视。可惜谁都没有预料,等到经济系或银行会计系毕业后,幸运的还可去银行坐两年冷板。运气糟的,连一天福都没有享,甚至还没有等到毕业,抗战就胜利啦。抗战胜利后,读经济系的小子叫苦连天,读银行会计系的小子更后悔不迭;盖银行职员已不叫座,而且整天正襟危坐,得痔疮有余,创前途不足。盖经济系和银行会计系的时代已经过去,代之而兴的是外文系时代矣。
抗战期间,小伙子崇拜经济系。抗战胜利后,小伙子改为崇拜外文系。盖外文系者,英文系也,英文系毕了业,洋大人说的啥,都可以听得懂,用不着太大的本钱,只要舌头一动,前途即辉煌万状。抗战末期,美国人大批拥至,在小民眼睛中,美国人的特征是有钱,只要能沾上一沾,多少都可以发点洋财。君不信的话,不妨打听一下,即令是当下女,只要会几句英文,能到洋大人家服侍,连电冰箱都可买到便宜的,更别说当翻译官了也。凡是位尊而多金的职位,大家对之都怦然心动,于是外文系的声誉,遂达到顶峰,当初削尖脑袋,往经济系钻的学生,只好悻悻曰:「他妈的,当初老子瞎了眼。」有些从外文系吃了一年亏而硬转到经济系的学生,更怒火上升,怨天咒地。连那些嫁了银行行员的女士,如今都芳心叫苦。有一半老徐娘便对老妻曰:「张德保那家伙,当初追我追昏了头,看他没啥出息,谁晓得他现在成了文化参事,既去欧洲又去美洲,早知道我应该嫁给他。」因外文系毕业的小子,既会说洋话,又会写洋文,不但可以把生活混得很好,还可以到外国去读书镀金,而一旦镀金,便不同凡响,小者成了学人专家,大者成了手握大权。呜呼,这是一个什么时代乎哉?曰:这是一个伟大的洋务时代。凡是和洋大人打交道的朋友,不富必贵;如果该家伙既不富又不贵,则一定是运气不佳;否则发财扬名,全靠ABCD,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也。
所以投考外文系似又成一窝之蜂,有些年轻人前来请教,我也照劝不误,孔丘先生尚是圣之时者,啥时候说啥话,《儒林外史》上讲得明明白白,孔丘先生如果生在清王朝,他一定鼓励年轻人去应举会试,绝不再教他们「学而时习之」矣。同样道理,孔丘先生如果生在抗战初期,他一定鼓励年轻人去考经济系。如果生在抗战胜利后,一瞧到处都是盟军,都是美式配备,一定鼓励年轻人去考外文系。柏杨先生有一个邻居,十分讨厌,平常我们都不理他,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有一天,老妻面色苍白,悄悄告我曰:「王先生在美军顾问团做事呀。」她一说美军顾问团,我就出汗,连问是哪个王先生,原来我们平常都在背后叫他「那家伙」,而今也自动升格为先生矣。当天下午,老妻就找个藉口,和王太太拉上关系。不出一个礼拜,王太太张嘴借五百元,老妻一想,在洋机关做事的人,钱堆如山,向我们借五百元,是瞧得起我们,立刻左张罗右张罗,又向别的邻居借三百元,再转借给他。
这五百元一借,便如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迄今没有下文,盖有一天他们搬了家,用的是闪电战术,神不知鬼不觉,等到前往送行,已凤去楼空矣。我所以把这故事写下来,不仅仅为了五百元心疼,而也是想说明一点,那就是世人对于会洋文的朋友,既如此的肃然起敬,大学堂里的外文系,自然动人心弦,拚老命都得打进去也。
风气不断在变
可是,最近几年来,风气又在转变,盖英文好固然可到「美军顾问团」做事,又可到其他大衙门做事,月薪之多,前途之大,能使人流出口水。但人心不易满足,聪明才智之士,觉得当一个舌人,或纯靠外洋文字吃饭,不见得十分光彩,更不见得有啥份量。盖吃洋饭的朋友,在中国人眼中,虽高不可攀,羡煞羡煞,可是在洋大人眼中,你的英文即令比甘乃迪先生讲的都好,也没有用,中国人仍是中国人,舌人仍是舌人也。实在是洋钱易赚,洋气难受,没有一技之长,不足以维持自尊而挺起脊梁。于是,大家遂改弦易辙,考机械系、电机系、物理系,以及其他这一类系矣。这一类系的毕业生,出国比拉屎都容易,只要功课弄好,到时候箭在弦上,只要稍一用劲,就到美利坚矣,而美利坚这个国家,也真奇怪,专门收罗世界各国科学人才。中国人到了那里,老子娘有钱的当然不在话下,老子娘没钱的,则或为人洗碗,或给人看孩子,苦个三年五载,不是打狗脱,就是妈死脱,当一个技术人员,不愁没人用你。有的到了西屋公司,有的到了理工学院,年薪八千者有之,年薪一万者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