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1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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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第一等照顾。而医生老爷天天看到的,都是从一块锌版印出来的,一模一样的愁眉苦脸,逃又逃不掉,摆也摆不脱,有些病人还发出一些稀奇古怪兼不照路的问题,医生要想永远展览他的白牙,那真得有点本领。
孟大夫特别重复一句,要在医生的行为上判断医德。本来一剂药就可以治好的,却教人跑了十趟,吃了十剂,这才有关医德。本来应割掉一寸大肠的,却割掉三寸;本来应割掉三寸大肠的,却只割掉一寸,留着剩下的二寸,等再发病时再开刀,这才有关医德。子宫出了毛病,割与不割之间,关系着病人的生命和子嗣,如何决定,这才也是医德。严厉公正的病理检查制度,固可以使医德提高,恶医减少,但不能绝迹,而只有靠医生的心地忠厚。嗟乎,当开肠破肚,血流成河,多一分则绝后,少一分则丧生之际,只有忠厚的心田才能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人。孟大夫问曰:「老头,如果你是医生,遇到一位产妇,迟一分钟动手术,就可能有难产之危,你是立刻动手术,或是怕批评,恁她碰运气乎?」我想,我如果是医生,便是天下人都暴跳如雷,还是要剖腹取婴。
孟大夫最后告诫曰:要评估医生的良知,不要评估医生的情绪。割子宫或刮子宫而把它们扔掉以免后患,那才是恶医。至于我们开场时推荐的林嚎糠先生,做人的品质和基本道德都不够,距医德还十万八千里。犹如一个人只识几个字,还谈啥他的文章够不够料哉。
孟宪杰大夫一番话,给了不少启示。当下我就奋不顾身,四处掏钱要付面条账,结果因为掏了半天仍没掏出来之故,还是他请了客(早知如此,应该找一家小馆)。等他去后,想起孙观汉先生。今年(一九七九)春天,孙先生在台北时,谈到医生的爱心和嘴脸,孙先生曰:「医生笑口常开,理论上是对的,说起来也很容易,做起来却很难很难。你如果是医生,恐怕不出三天,就得打架。」我想三天的时间未免太长,准第一天就干上啦。
上查三代?下查己身
──减少物质欲望,才有爱心的一席之地。
柏杨先生有一位医生朋友,一向过往甚密,可惜他有两项严重的缺点,使我对他的敬仰之心,与日俱减。一是他很吝啬给病人吃药,现在流行性的手段是,病人一进大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针葡萄糖加维他命B,或是一针退烧针──假设病人似乎有点发烧的话。而该医生朋友总是寻求病因,妄图根治,既劝病人少打针,又劝病人少吃药。于是乎,有口皆碑,怨声载道。另一是,他对于大哼之类,并不特别卖账,一视同仁的把他们也当做小民来医,而且有时候嗓门跟来势汹汹的嗓门一样大,于是乎,有口皆碑的怨声载道,又加一翻。
柏先生尊眼有疾,人人都说是血压太高,所以血管才隆重破裂。今年(一九七九)春天,我抱定日本神风队飞蛾扑火的决心,千里迢迢,到他阁下那里诊治,量血压的结果,果然太高,我立刻御容失色,要他给点药吃,他支支吾吾,硬是不肯。呜呼,天下真有这种怪事,柏杨先生当下就亮出招牌,告诉他别门缝瞧人,已有某公司重金礼聘我当董事长啦,岂仍是吃不起贵药的穷苦之辈。该医生朋友曰:「老头,稍安勿躁,血压高当然应服治血压的药。可是你现在既没有觉得不舒服,就不能以一量为准。或许你刚才走路走得太急,或许你刚才跟人吵了一架,或许你刚才借钱碰了钉子,血压都会上升。必须每天早晚固定的时间去量,一星期下来,看它的平均数,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高血压。」我嚎曰:「啊呀!我明白啦,你教我天天来量,是想多赚几文呀。」他曰:「凡是自封为董事长的家伙,来我这里量血压,一律不收费用。」
该医生朋友的态度使我证实听到的一些关于他的谣言,他阁下在公教人员保险医院门诊,有些大哼一进门就下令曰:「上次吃的那种药不错,照单开来。」多数医生遇到这种情形,你既有胆量以身试药,俺就有胆量见死不救,照单就照单。只有傻子才拒绝合作,他曰:「我得先看看你害的是啥病,才能处方呀。」对方面子下不来,胡子立刻乱翘,然而既不能罩他一帽,绳之以法,只好跳高而去,到处宣传他阁下有眼不识泰山。柏杨先生以董事长之尊,他竟敢不当场给药,也就有这种被瞧不起的深刻印象。──不过,到了后来,遵古炮制,终于发现,我老人家血压正常得要命。那位医生朋友告柏老曰:「医生不是要讨病人喜欢的,是要为病人治病的。」但这话必须有严格的界说,不讨病人喜欢并不是对病人横眉怒目,仇深似海,或者对病人冷漠得像一块刚从冰河里捞出来的琉璃蛋。外表也影响内心,把握这种份际,就是医德。有一次一个洋病人自以为船坚炮利,对他的扁桃腺发炎置之不理,「俺现在觉得没啥呀」。没啥也不行,该医生朋友仍恶煞神似的把他抓将过来灌药。
医德就是医生的品格,医生的品格就是人的品格,有件事使我们触目心惊的,从前很多医生之所以干上这一行,往往都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中外历史上这种例子多如牛毛,晋王朝的殷仲堪先生,唐王朝的李元忠先生,前者因父亲多病,后者因母亲多病,不忍亲人痛苦,发愤研究医药,而有杰出的成就。而狂犬疫苗的发明人巴斯德先生,就是在年轻时看见狂犬病人发作时的惨状,下定决心,要救世人免除此危,从此他献身这件工作,直到老死。这种至高的情操:「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良相救国,良医救人,而今已风消云散矣。现在立志学医的朋友,好像只有一个目标──钱。台湾虽光复三十年,这种狗屎观念不但没有降低,反而更如火燎原,几乎所有的家庭,都盼望自己的子女学医,不是为了救人济世,而是为了发财。一个穷小子一旦考取了医学堂,那简直跟从前科举时代中了状元一样,至少跟《儒林外史》上范进先生中了举人一样,刹那间天门开啦,就有财主蜂拥而上,争先恐后的把女儿许配终身,嫁妆之丰,使人神魂颠倒,除了汽车洋房,黄金美钞外,还负担读书期间一切费用。于是一个醉心文学、哲学、艺术、甚至醉心理工的学生,胆敢拒绝学医,那简直是犯了天条。
财主们所以看准医生,认为是一项最佳投资,主要的是医生财源滚滚,其次是医生比较安全(现在已经没有朱元璋先生那种看不好病就得脑袋搬家的伟大凶手矣),任何政体,任何社会结构,任何天翻地覆,医生都屹立如山,处于不败之地。女作家韩韩今年(一九七九)春天由美国回台北,谈起来前程,满面春风,盖她的丈夫老爷专攻物理治疗,某大医院出价月薪五万元,另加诊断费二万元,邀他回国。我口瞪目呆的恭喜她嫁对了丈夫,她谦虚曰:「不,我嫁对了职业。」坐在一旁的柏杨夫人听啦,悲从中来,老泪纵横,害得我恨不得当场就抹脖子。嗟夫,如果我老人家也是医生,何至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见了编辑老爷就摇尾乞怜,使得老妻羞愧难当哉。
出发点不同,产生追求目标的不同。追求目标不同,人生价值标准也跟着不同。一个人奋斗的动机只是为了钱,他当然随时随地都会把钱放到第一位。本来可以割掉一个肾脏的,正好买的那块地皮缺十万元,看钱的份上,两个肾脏就得同时落地。
医生的普遍兼差,使他们无法敬业。于是医生跟歌女一样。歌女小姐七时至八时在夜巴黎,八时至九时赶到百乐门,九时至十时赶到奥斯卡,十时至十一时赶到喜相逢,十一时至十二时赶到黑森林。医生老爷亦然,真是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见了病人,又爱又恨。爱的是「嚎糠嚎糠」,银子上门;恨的是这种永远做不完,单调而又枯燥的工作。他不但没有时间想到进德修业,事实上他连跟病人多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一个病人一句话,十个病人十句话,那就又可多看一个病人矣。不得不查病房的时候,就只好像一条丢到水沟里的鳝鱼,溜得飞快,还没查一半哩,一看御表(那表就值二十万,可买一辆普通牌子的崭新汽车),哎呀不好,转台子的时间已到,立刻就拔尊腿,恁凭病人在病床上辗转哀号,统统没有听见。盖这不是有没有爱心问题,而是有没有时间问题。人都是有爱心的,医生的爱心不比牧师的爱心少,只是时间不允许他表达爱心罢啦。
兼差的副产品是,若干所谓名医,织成了一个天罗地网,不但阻止了后进医生升迁的机会,也使病人丧失了「另请高明」的机会。有一位倒楣的朋友,在甲医院被整了个惨兮兮,改为投奔乙医院,进得房门,仍是甲医院的那位主治大夫。于是再投奔丙医院,抬头一看,几乎昏倒,喘曰:「又是你呀。」原来该打狗脱一气化三清,病人碰来碰去,总逃不出他的手心,怎不苦也。
唯一的办法是专业,可这又是说来容易做来难,一个医生每月八万元十万元的待遇,能把普通公教人员活活吓死。可是有些医生,仍不见得满足。而且即令满足,私立医院可以这么做,公立医院就不可能,那将置其他公教人员于何地乎哉。──到此为止,说来说去,仍是一个死结。我就请我那位医生朋友,姑妄出点主意,结论是,首先要广设医学堂,大量增加医生,使人口跟医生的数目,保持一个合理的比例。其次是,医学堂招生时,应该仿效英吉利办法,不能只看学业,应该上查他祖宗三代,有没有犯过罪的?杀过人的?强奸过妇女的?偷过的?抢过的?诬陷过人的?做过暴虐事情的?注意品质的遗传。然后下查学生老爷自身,有没有动过刀子扁钻?有没有揍过教习?孝顺不孝顺父母?爱护不爱护兄弟姐妹?有没有欺凌过弱小同学?有没有残忍凶恶的行为?有没有视钱如命的倾向?有没有虐待过小动物?有没有恻隐之心?──有的话,无论当法官或当医生,千万谢绝。
然而,这些治本之法,即令现在下手,收效也在二十年之后,何况还距下手早得很哩。目前唯一的途径,只有诉诸医生老爷的良心自觉矣。一味追求物质享受,能使人心力交瘁,死在追求道上。一定要纽约、芝加哥、旧金山各有房子一栋,良田千顷,一定要房间里都用德国、瑞士的地毯家具,一定要身揣绿卡,银行存款五百亿。那就只有拚命割子宫、割盲肠、割胃、割肾。在这种医生身上,只能找到银子,恐怕找不到医德。
呜呼,千言万语一句话,必须减少物质欲望,才能有爱心的一席之地。
荒芜了的处女地
──中医不科学,是它的致命伤。
接到李学曾大夫一函,讨论中医西医问题,恭录于后:
「你的文章,我大多喜欢看。但四月七日〈投奔中医记〉,却是外行人说内行话。
「我是荣民医院的主治大夫,受过多年医学专业训练,也看到很多病人因误信中医,而延误就医致死的事。这种不幸,几乎每天都有,他们危急时不会去找中医,一定是找西医,所以你所说的:『西医治死的人更多。』这是中医不敢收危急病人之故,西医有勇气有道德设立『急诊处』和『病危室』,以抢救病人,当然成了『西医治死的人更多』,请问中医,有学问有能力,去设『急诊处』、『病危室』吗?
「中药唯有经现代医学处理,才能使其药理大白于世,若只在中医之手,永远只有落伍一途,因其没有现代科学知识,没有武器去研究也。『麻黄素』乃协和陈克恢之分析,陈氏为『西医』。所以能发挥中药的只有『西医』,中医没有这种本领。
「解决之道,只有把中药送到研究所,让受过现代科学训练的『西医』来整理,不能任由中医在街头藉此民族遗产歛财,如此,中医才有前途。某某中医师,经常在报上登广告自我吹嘘,大概也没有真学问,有真学问的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宣传也是医生的一种医德。
「而且,『中医』、『西医』这两个名词,本身就有问题。我是中国人,学的是现代医学,我老师也都是中国人,为什么我会成为『西医』?其实我才是道道地地的『中医』──中国现代医生,为了正名起见,中医应如从前一样,称之为『旧医』、『古医』,或『传统医』;西医应称为『新医』、『现代医』才是。免得人们因有『西』字而反感。好像我们的工程师,现在也都是西式的,因他们是中国人,不应称为『西工』一样。
「受过现代科学训练的才是工程师,才可以建造高速公路。受过现代科学训练的才是医生,才可以医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