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9年第5期-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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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长时间置于回忆之中;她的神情恍惚;有些分不清回忆和幻觉。
那段日子;刘世军刚好来北京。刘世军已离开永城;调到省航道局任职。刘世军见到她;说她脸色苍白;有一股子阴气;他问她是不是很久没有出过门了?
那天;杨小翼和他去附近的一家西餐厅用餐;他们都喝了点儿酒。
在这个世纪末;餐厅生意兴隆。杨小翼看到很多年轻的面孔;他们真的年轻啊;他们的衣着打扮已经和巴黎没有什么两样;他们举手投足已经和国际接轨了。她看到其中的一对年轻情侣似乎在闹别扭;那女孩一直不吃东西;她餐桌前的美食一口也没动过。那男孩在哄他;男孩用叉子叉了一小块牛排放到她嘴边。那女孩却别过头去。
总是这样;看到年轻的面容;她就会想起儿子。如果他活着;他会是什么样子呢?奇怪的是;她总是忘记儿子的面容;却记得他所有的生活细节;他的习惯;他的口头禅。记不起儿子的脸一度让她感到心慌;她一次次找出儿子的照片;凝视那张年轻的脸庞;希望把他铭刻在心;但过一段日子便总也记不起来。然而;她却在每一张年轻人的脸上都能找到儿子的影子。
杨小翼那天喝多了;她特别伤感;因而流下了眼泪。刘世军问她怎么啦?她说:
“我现在真的感到自己已然苍老。”
新千年快要到来前一天;杨小翼突然接到刘世晨的电话。那时候;刘世晨已于三年前回到老家永城;成了永城市委书记。
刘世晨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非常兴奋;她邀请杨小翼回老家看看;说要给她一个惊喜。杨小翼问;什么惊喜啊?但刘世晨就是不答;她说到时候就知道了。什么时候直性子的刘世晨也变得这么喜欢卖关子了呢?
母亲死后;杨小翼回老家的次数就少了。偶尔也会回去看看刘伯伯;后来刘伯伯调到省城;她就再没有回去过;但在这个充满回忆气氛的世纪之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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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意回去看看。
她是傍晚六点半到永城机场的。永城的机场大厅装扮得花枝招展;充满了跨世纪的喜庆气氛。她没想到刘世晨亲自来机场接她。这几年;世晨因为常到北京办事;杨小翼倒是经常见到的。世晨是党的女高干;有着女高干的一般特点:一头乌黑浓密的烫皱了的短发;看上去像一个鸟窝。杨小翼经常笑话她的发式;看不出男女;还问她这黑发有没有染过。世晨说;早染了;你没见我哥早白了头了;我们家遗传。杨小翼老远就看到世晨的鸟窝头;向她打招呼;世晨露出大大咧咧的笑容;然后上前把她抱住。
杨小翼说:“你日理万机的;干吗亲自迎接我?我又不是国家主席。”
世晨说:“首都来的嘛;我们小地方的人敢怠慢了?”
杨小翼说:“去你的。”
杨小翼被接到早已安排好的大约属于市政府的一家宾馆。她住下后;世晨就带她去吃饭。她跟着世晨进了一个包厢;发现世晨的女儿也在。世晨有两个孩子;儿子王拓;现在在美国哈佛读博士后。女儿王妍;成了一个画家;现在中国美院当教师;据世晨说;她的思想现代、奔放;至今单身;让人受不了。
这个年代;这种所谓的接风酒;酒桌上的方式大同小异。老友相见;当然要放开喝。这几年;也许是应酬较多;杨小翼的酒力日增;也可以大口喝酒了。世晨这样的党的干部;除了个人能力和背景;喝酒当然是官场必备的交际手段。倒是世晨的闺女王妍;滴酒不沾。杨小翼开玩笑;“艺术家不喝酒;哪来的灵感?”她说:“我又不想当官;喝什么酒。”杨小翼说:“我也不当官啊;怎么喝酒呢?”她说:“你是老女人;不喝酒干什么啊?”杨小翼被戗着了。当然;对这个姑娘杨小翼是一点也不介意的。世晨摆了摆手;说:“你别同她胡扯;她懂什么。”看得出来她们母女的关系很融洽。
其实刘世晨是早已憋不住要告知所谓的“惊喜”了。她打断杨小翼和王妍的斗嘴;满脸堆笑地凑近杨小翼:
“想过我给你什么惊喜吗?”
杨小翼摇摇头。
世晨似乎很得意;说:“你家的石库门现在已成了一个红色旅游点;你没想到吧?”
杨小翼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石库门怎么会成为红色旅游点呢?
“将军不是在那屋子里住过嘛。”世晨解释。
“什么?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八十年代;将军来过永城。那时候;你母亲已死。将军提出要住在石库门里。将军那次在里面住了一个多月;那篇著名的《革命的转型》就是在这里写成的。”
杨小翼恍然有悟;但还是有疑惑。
“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将军是历史的一部分啊!难道因此可能抹杀他的赫赫战功?”
世晨的女儿脸上已挂着讥笑;她忍不住说:“妈;你是个天才;原来我的想象力是遗传了你。”
“你别胡扯;这是十分严肃的事情。”
杨小翼笑笑;对此事她没有意见。这个世纪快过去了;是非对错也都已沉淀;功过成败自有公论。她去过很多地方;连那些所谓晚节不保的将军亦受到当地政府和民众的尊宠;一方面那些将军们的文治武功无论如何对当地民众来说是一种荣耀;另一方面趁着所谓红色旅游的热潮;可给当地政府带来旅游收入;何乐而不为?这个时代任何事物都可以娱乐;都可以成为商品;哪怕是曾经神圣不可侵渎的“革命”及其教条。
后来;王妍可能实在不能忍受她们的话题;提前走了。“我在你们欲言不畅;让你们放松些;走了。”她酷言酷语。
王妍走后;她们开始聊些日常琐事。大概是怕触到杨小翼的伤心处;世晨没谈女儿经。杨小翼和刘世晨都快六十岁;已开始热爱怀旧了。她们聊了从前在于部子弟学校的事。
杨小翼说:“世晨;你小时候特霸道;你那次差点把米艳艳漂亮的脸蛋都毁掉了。”
世晨说:“我干过这事吗?我那时候可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啊。你才霸道呢;那时候;你也挺坏的;有一次你向我爹告状;说我早恋;给男生写情书;结果;被我爹狠狠揍了一顿。”
“有这事吗?”杨小翼很吃惊;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有这事啊;其实你是嫉妒我;因为我要同伍思岷一道去给外国专家献花。你过去娇得不得了;老是欺负人。”世晨说。
“哪里啊;你在说你自己吧?你才娇;才欺负我呢。”
“我哪里敢;我父亲对你这么好;看到你就低三下四地笑;我那时候;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个。”
杨小翼问刘伯伯和景兰阿姨现在的状况。
世晨说:“我爹还是老样子;退下来了;感觉上还像是大权在握。经常有老部下来看他。他平时一蔫老头;但老部下来了;精神劲儿就出来了;双眼炯炯有神。只有一个人可对付他;就是我妈。我妈现在像一个少女;老是向我爹撒娇;我爹一点办法也没有。在我妈前面;他严肃不起来……”
说到这儿;世晨豪爽地大笑起来。
这一夜;杨小翼回到旅馆已是午夜。在新千年到来的那一刻;窗外忽然鞭炮齐鸣;她的耳膜被那排山倒海的声响震荡。她站在窗口;看到烟花寂寞在天空开放;散尽;一朵一朵;无始无终。烟花照得夜空无比绚烂。千禧年终于降临了。她喜欢“千禧”这个词。一千种美好和吉祥。在这个人人喜悦的千禧年之夜;我有什么祈愿呢?我这一生已可以望到尽头的了;愿望无多。还是祝福这个生生不息的世界交得越来越好吧。
第二天一早;杨小翼就独自去石库门。本来世晨要派人陪的;但被她拒绝了。这完全是她个人的事;她想一个人前往。
从宾馆到公园路要路过天主教堂。老教堂显然经过了整修;在清晨的阳光下;看起来更为富丽堂皇。教堂前已辟出一块广场;周围都是绿地;种植着白杨树林和花圃。穿过其间的小路;童年的记忆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从前;教堂背后的慈恩学堂里经常传来孩子们诵读经文的声音。经文在孩子们嘴上滑动;然后发出圆润而铿锵的音节。那时候;她喜欢站在远处倾听。平常枯燥乏味的经文里会有一种令她想哭的亲切感;好像这声音里有她的依靠。领读经文的往往是范嬷嬷。范嬷嬷苍老的声音里有一种故作的严厉;似乎只有这严厉才能镇住孩子们。那时候杨小翼觉得这就是上帝的说话方式;一种教训人的腔调。
如今这声音到哪里去了呢?它又消失在何处呢?
杨小翼路过教堂背后的那幢法式两层小楼。那儿是范嬷嬷的家。她一时有些恍惚。范嬷嬷今年有九十多岁了吧?她在里面吗?杨小翼突然有想见她的冲动。她敲响小楼的门。
当门打开时;先冲出来的是一群狗;有七八只之多;大都是杂种狗;什么样貌都有。然后;她看到了范嬷嬷;一头银发;眼神明亮;神色安和。范嬷嬷马上认出她来;展露安详仁慈的笑容。
“小翼;是你啊;快进来坐;快进来坐。”她一边说;一边照顾她的狗;“你们别乱跑;快给我进屋。”
狗儿听话地进了屋。
杨小翼说:“范嬷嬷;你养了那么多狗啊?”
范嬷嬷说:“都是流浪狗;我从街头捡回来的。”
杨小翼想起一九四九年前;范嬷嬷开办慈恩学堂时;总是从街头捡回流浪孤儿收养。她心有触动;由衷地说:
“范嬷嬷;你真了不起。”
“我没想到我活得这么长。我一直以为我会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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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去天堂见我的老头;到头来竟然让他等那么久;我想他一定等急了。”她诡秘地笑了一下;“我们啊;现在是牛郎织女;没有办法;我只能同它们为伴了。”
那些狗儿都看着范嬷嬷;目光忧郁;好像它们都听懂了主人的话。
告别范嬷嬷;她就向公园路走去。也许是近乡心怯的缘故;她竟有点紧张。她怕老房子被世晨改造得面目全非;如果这样;也许不去看是正确的;不去看的话;还保留着一份原来的记忆;看了;新的样貌会强有力地置入脑海;从而戳破她藏在心中的旧梦。
公园路已经过修整、改造;原本公园路一带的老房子都拆除了;石库门倒是还保留着;只是修葺一新了。那棵让苏利文的腿粉碎性骨折的香樟树依旧矗立在那里。一群游客在一女导游的带领下进入了石库门。她也跟着他们进入。天井里的夹竹桃在冬天依旧绿叶茂盛。
客厅的陈设摆放已和从前完全不同。客厅没有餐桌;空荡荡的;像美术馆的展览厅。就在这时;杨小翼见到了将军和母亲的照片挂在客厅的墙壁上。那是两张六寸照;分别装在两个相框里面;并置在一起。他们各自微笑着;显得年轻、灿烂;看上去像一对永恒的情人。
女导游在对游客讲述将军和母亲杨泸的故事。这故事已经过了演义;成了一个感人至深的关于革命与爱情的故事。杨小翼听了;有一种时空错置的感觉。
周围闹哄哄的。但杨小翼完全沉溺于自己的世界;好像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存在。在这建筑里;有着太多属于她个人的回忆。这座建筑没有父亲;可因为她的愿望和想象;父亲的形象无处不在。她想起自己对身世和血缘的恐惧;想起外公曾自杀于永城的码头;想起当时她是多么不愿意范嬷嬷来串门;想起六月的某天;她看到母亲和李医生在床上亲热;而她的反应是多么极端;想起伍思岷开着吉普车追着刘世军和苏利文的屁股;想起她和米艳艳在房间里嬉笑地聊着男孩子们;想起刘世军在窗外叫她;然而他等到的往往是米艳艳……
她突然眼泪涌泉;引得在场旅客侧目。眼泪是年轻人的玩意儿;她多少对自己的失控有些不好意思;但她不能平静自己。二楼阳台还原样保留着;她推门进去;阳台的围栏还是从前的铜皮式样;西洋式的华丽而夸张的花饰已被游客磨得光滑发亮。
杨小翼曾无数次站在这里;看窗外的街市光景。过去的一切已不复存在;除了这石库门;周围建筑的年龄不会超过五年。这确实是一个日新月异的年代;人们无暇他顾;无暇回望。但对杨小翼来说;她年华已老;回望已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或者说就是她的生命。这个冬季;风和日丽;杨小翼站在阳台上;看到从前的风景和现在的街市重叠在一起。她看到街头孩子们的欢闹;看到天空的云彩;看到附近公园里飞过的蝴蝶。也许是她的幻觉;在这冬日的午后;她看到一只松鼠从阳台上蹿过;迅速地落在天井之中。天井里;夹竹桃郁郁葱葱。她恍若见到从前的自己;见到一个人和这个纹丝不动的世界对抗;她的心中油然升起莫明的悲伤。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又一次潸然泪下。
'永玉的窗口'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作者:黄永玉
眼看阴历七月。王伯晓得初六木里有“场”;心里骂着隆庆今天偏巧不来;也晓得他又不是自己肚里的蛔虫;那么懂事?便叫岩弄到跟前:
“我到木里赶场;你好好看着狗狗。桃子有虫;要偏着虫眼吃;也不让狗狗吃多;晓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