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9年第5期-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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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出口琴。这是她事先准备要问的最重要内容;事关母亲和他的关系。她需要他亲口确认;这很重要。她拿口琴的双手都有点颤抖。
“您记得这支口琴吗?”
将军淡然地瞥了一眼;“不记得了。”
她突然对他的回答感到愤怒。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把一切都轻易地一笔勾销?
“一九四一年;你负伤到了上海;住在杨慈严医生家;是吗?”她有点破罐子破摔了。
“是的。”
“那么您记得杨慈严的女儿杨泸吗?”她提高了嗓门。
“记得。”
“您曾经送她这支口琴;您记得吗?”
他没有回答。他垂下了眼帘;好像在某种忏悔中。但她对他不肯承认还是感到委屈;她突兀地问:
“您是什么时候知道她有一个女儿的?”
显然从来没有人这么直截了当地这样问他;他吃惊地看着她。她对自己突然问出这话也很吃惊;她没想过这么问他;也许是被他的态度激怒了。
“您在延安结婚的时候知道这件事吗?”她有些激动。口气越来越像是在责问了。
“……”
“您爱她吗?”她预感到今天的谈话也许将会毫无结果。
“……”
“您爱过她吗?”她不放过他;今天豁出去了。
这时;将军抬起头;他显得有点恼;他说:“对一个革命者而言;个人情感不值一提。”
说这句话时;将军露出坚定的神色;好像他在回顾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从来不曾遗憾过。这种神情伤害了杨小翼脆弱的自尊;她觉得自己被彻底地拒之于外。她非常失望;她想;没有必要谈下去了。
没有得到将军的允许;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这是很没礼貌的。将军吃惊地看着她。他坐在那儿;稳如泰山;好像在命令她坐下来。她已是泪流满面;说:
“我回去了。”
将军木然坐在那儿;没有回答。
她转身向房间外走去;没再向周楠阿姨告别。走出院子的大门;她才回过头来;将军站在那儿;在深秋的阳光下;将军稀疏的银发在风中凌乱地飘荡。也许是错觉;她看到了将军的泪光。她心头一酸;忍不住痛哭起来。她拦住一辆出租车;上车时;她想;此生再也不要见他了;再不;一切都了结了。
她在自己的心里打了一个句号。
这之后;杨小翼把一切放下了。她不再纠缠于和将军的关系;一切结束了。她尽量不再恨他或爱他;不再想得到他的认同;也不再向尹南方打听将军的健康;除非尹南方主动提起。她专注于专业;她招收了两名硕士研究生;一男一女;带着他们到处走;或参观考察;或参加学术研讨会。两个学生之间的关系十分有趣:女孩子非常漂亮;男孩敦厚质朴;女孩老是欺负男孩;男孩子浑然不觉。其实男孩不是真的不明白;他享受被女孩子欺负。她喜欢观察年轻人之间的把戏;有一种过来人的明达;有一种一切了然于胸的乐趣。她觉得自己已成了一个宽厚长者。
杨小翼永远记得一九九五年六月三十日的那个夜晚。那天晚上;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睡下后辗转反侧;不能入睡。这是很少见的;年轻时她睡眠并不算太好;但渐入老境后睡眠反倒是好了。这可能同她“心无挂碍”有关。说“心无挂碍”当然比较夸张;但同过去比;她的盼望;她的欲望是明显减少了。她不再指望自己的生活还会有什么改变;她承认一生中最美的年华已经逝去;未来的日子是可以预见的。她记得有一次;她曾同刘世军讨论过在何处终老的问题。她说;我死的时候;希望谁都不要知道;我会找一个阳光照得到的山谷;然后躺下长眠。刘世军笑道;那时候;你恐怕老得走不动了;你怎么去山谷呢?
就在杨小翼胡思乱想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深更半夜的;谁会打电话来呢?她赶忙接起电话。是尹南方打来的;尹南方用一种近乎机械的声音说:
“他走了;一分钟前。”
她马上意识到这个“他”指谁。
她没说一句话。她不知说什么。电话两头是长时间的沉默。好久;尹南方说:
“如果你认为需要的话;你可以来看看他。他马上会被转往吊唁厅。一切随你。”
她说:“好的。”
然后尹南方就挂上了电话。那一夜;杨小翼再也没有睡着。对于将军的死;她没有吃惊;她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将军病危的消息已不止一次传出了。迈入老境后;杨小翼对生命的苍茫深有感触;她偶尔也有过去看望将军的念头;毕竟他是她的来处;人至将死;一定孤单。但她最终断绝了这个想念;既然已发誓此生不再见他;为何要破了自己的誓言呢?再说;去了对他的病情或是心灵又会有什么好处呢?事实上;她也很难面对他;她想象不出面对他会有什么样的心情;会做出什么举动。她害怕再见到他。
现在;他去了;去了另一个世界——如果有另一个世界的话。这是人的必然归途。人来到这世界时;完全是不由自主;没有自我意志;糊里糊涂降生;被抛入时间的某段之中;受到这一时段的潮流裹挟;在其中沉浮;然后淡出时间之外;进入永恒的空虚之中。有时候杨小翼会想;如果将军活在另一个时代会是什么样子呢?那肯定是另一番面目;也许是个风流倜傥、在花前月下吟诗作乐的文人雅士。他身上是有这样的潜质的;谁知道呢?
杨小翼完全像一个局外人那样思考将军的死;好像将军仅仅是她的研究对象。后来;她想;既然我是他的一个研究者;我为什么不去呢?为什么不能以超脱的心态去最后看一看他呢?她决定去。
杨小翼是追悼会那天去的。她特意穿了一套黑色的西服。这套西服是一次学术会议的礼品;她从没穿过;要是没有这个葬礼她也许永远不会穿它。
那天;悼念大厅里放着摧肝裂肺的哀乐;到处都是高官和他们送的花圈。将军躺在鲜花丛中;身上覆盖着中共党旗;面容消瘦。将军遗体的左侧是家族成员的位置:站在最前面的是将军夫人周楠阿姨;她神色庄严而悲伤;显得大气通达;尹南方在母亲身边;他坐在轮椅上;表情里有一种恶狠狠的冷漠;这种漠不关心的神态在追悼会现场显得非常突兀;旁边是尹南方的媳妇;这个漂亮的女演员此刻神情无比哀戚;另外几个应该是将军或是周楠阿姨的旁系亲属。杨小翼不认识。
她淹没在大厅的人群中。
追悼会正式开始了;有人在致悼词。悼词基调恢弘;用词讲究。杨小翼没有专心聆听;她一直注视着将军的遗体。周围不断有轻微的抽泣声;那可能是受过将军恩泽的人们发自内心的悲痛。悼同致毕;官员根据级别高低;分别到将军的遗体前鞠躬致哀。刘伯伯也来参加葬礼;他也是八十多岁高龄了;脸上的表情已有些僵硬;不过目光依旧有神。刘伯伯颤颤巍巍地来到将军前;差点跌倒。杨小翼以为能以旁观者的态度参加这个葬礼;事实上做不到。悲哀就在那一刻降临了;如此巨大;像漫过堤埂的洪水;没顶般地向她压迫过来;她顿觉这世界黑暗一片。她失声痛哭起来;哭得比谁都响亮。也许怕影响现场秩序;工作人员礼貌地把她暂时请出了大厅。她泪眼朦胧回头向将军的遗体张望;瞥见尹南方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她一直坐在大厅外的台阶上。她像是耗尽了元气;感到浑身疲乏。她的视线掠过漫长的台阶;看到一个小女孩在步履蹒跚向她走来;好久她才认出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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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女孩就是她自己。
追悼会结束后;周楠阿姨和尹南方来到她跟前。一切结束了;他们似乎松了口气。周楠阿姨客气地说;有什么事可随时找她。杨小翼说谢谢。
周楠阿姨先走了。尹南方看着他母亲的背影。说:
“老爷子临终前;母亲问他;你一生中经历了好几个女人;你最爱的是谁?你猜老爷子怎么回答?老爷子说:毛主席。”
尹南方说这话时没有悲哀。他的悲哀;他的个人情感在跳楼的那一刹那已经全部消失了。他当作一个笑话在讲述;但她听了;感到非常难过。尹南方拍了拍她的肩;表示理解。
“他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母亲。”他说。
她摇摇头;说:
“事情比你想的要复杂得多。”
尹南方耸耸肩;说:“其实也很简单;认了又怎么啦?男子汉敢做敢当。他们这些所谓的革命家。”
她无话可说。亲爱的尹南方;我的兄弟;这世上的事不像你的头脑那么简单。你简单得只剩下了不平。当然;我无权对你置评;我是你不幸的制造者;我这辈子都欠着你;在你面前;我低人三等。你怎么对我;我都接受。如果你需要;我会全然付出;我的兄弟。
这一天;她的内心被巨大的虚无感缠绕。为什么会有如此广大的虚无呢?她省察自己的内心;发现她在内心深处一直没有取消过“父亲”的形象。她以为早已和这一形象告别了;其实不然;这形象一直以某种方式作用在她的精神深处;成为她潜意识的依靠。现在;母亲走了;“父亲”也走了;她没有孩子;一切都消失了;这世上只留下她孤身一人。她感到一片苍茫;突然想起了陈子昂的诗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葬礼后一个月;杨小翼接到尹南方的电话;说想和她见个面。见面时;尹南方递给杨小翼一张照片;说是在将军的遗物中发现的。那是杨小翼八岁那年拍的照片;照片上她穿着慈恩学堂的黑色制服;理着一个童花头;目光天真。尹南方叫杨小翼看照片背面。背面写着:
“我的女儿。刘云石从永城带来。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日”。
是将军的手迹。杨小翼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她看了尹南方一眼;对尹南方傻笑了一下。尹南方温和地看着她。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洇出眼眶。
第三十一章
一九九九年冬天;空气里充满了世纪末狂欢而伤感的气息。关于新世纪的资讯充斥着电视、报纸、互联网、广播;可谓不厌其烦、连篇累牍。一种叫“千年虫”的病毒将袭击英特网;有富翁将重奖第一个降临新世纪的婴儿;商家在推出新世纪概念的商品。这个星球上的所有人都在翘首等待新世纪的到来。悉尼大桥将施放焰火;焰火会如瀑布一样流入大海;纽约时代广场前面将有跨世纪晚会;杨小翼听说在永城老家也会有非常疯狂的项目;届时在中山广场将聚集一万架钢琴;演奏《黄河大合唱》。杨小翼走在北京的街头;时常会听到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夜晚;礼花升腾;划破夜空;明亮的光线照亮仰天观望的人们的脸。
杨小翼想;时间真是奇妙的东西;它在那里划出一条界线。于是人们有了新的盼望;好像穿越这个界线;人人都会成为一个新人;这个世界将焕然一新;好像时间的那边充满了天堂一样的光芒。
除了盼望;也有一些相对严肃的媒体策划了整个二十世纪的回顾的专题。从这些专题中;有如下的关键词:工业化;两次世界大战;革命;死亡;饥饿;科技进步等等。这是一串具有内在逻辑的关键词。而对中国来说;“革命”是最为核心的词语;“革命”曾经使这个国家聚集巨大的能量;变得万众激情。
那段日子;杨小翼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在等待着新世纪的来临的同时;陷入了深长的回忆之中……
在回忆里;童年的时光变得异常清晰。她记得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世存谜是五岁那年;那是春天的一个晴好的午后;阳光灿烂;空气里充满了春天特有的花香;那是附近公园里盛开的紫罗兰和菖蒲混合的气息。那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个没有父亲的人。
这之后;她一直等待着父亲的来临。在她的想象里;父亲会坐着上海轮从永江上来;她因此经常去永江边玩。每天;上海轮一到;码头上就会下来各式各样的人;他们带着远方的气息。在她的想象里;这远方不仅仅是指上海;它很宽广;宽广到了经文里写的天堂。那时候她喜欢一切外面的事物;在她的潜意识里;那外面的事物同她的关系是密切的;好像她就来自那个遥远的“外面”。永江宽阔而清澈;在日光下;河水会变幻出很多意想不到的图案;只要长久地凝视于水面;就可以想象出天上的飞鸟;地上的牛羊;白娘子和许仙;以及许多只有在想象中才存在的景象。秋天的夜晚;永江会出现潮水;潮水退去;滩上会留下瓶子、木块等杂物。她喜欢在河边捡瓶子;关于漂流瓶的故事是慈恩医院的索菲娅嬷嬷告诉她的。漂流瓶;多么美好的名字;就像是天堂的另一个名字;那里有着外面世界的消息。有时候;河上会飘来尸体;每次尸体出现;她顿觉天地间暗了下来;好像有另外一些消息正在这空间弥漫。教会的人会把尸体捞上来;然后把他们埋葬在教会的墓地上。
但父亲最终也没有到来。她曾经以为刘伯伯是她的父亲;却不是。在她的生命里;终于没有喊出“爸爸”这个单词……
可能是长时间置于回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