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4年第05期-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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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的大胆妄言弄得血压升高双手冰凉,住进了医院。
河东县人民医院也有几间准高干病房,病房里也有会客室,也有卫生间,也有个大阳台。这些描写或交待都是非常必要的,不是为了说明排场,而是为了说明用场。河东民间流行一句话,县里领导打个喷嚏,收礼10万,这话极可能是夸张。高书记在临退休前住过一次医院,收了一些礼品,礼金只有象征性的一点点,哪有这么多呢?这一次高书记又住进准高干病房,情况更糟糕了,以往礼品堆积如山的阳台,以往鲜花盛开的阳台,现在除了儿女们送来的几兜水果,再没有别的什么,更不用说有人来送什么信封了。过去觉得这个阳台设计得过大,用起来又嫌太小,现在一看,空空荡荡,大而无当,让人陡生寂寞。
这个世道真变了,变得匪夷所思,高书记不明白,过去自己一手提拔那么多人,在节骨眼上帮那么多人说过话,现在怎么就都忘记了呢?也许,别人并不知道他住医院了,他让妻子打了几个电话,通知了几个人,说他住在医院里,有事别上家里去找他。但是,经过这样的暗示之后,来看他的人还是不够多。来人不够多,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高书记并不重要了。每天下午探视时间到了,贾明高站在阳台上,看楼下人来人往,以为会有人来看他,却不像他的预期的那样,竟然没有人光顾。这样的场面重复几次以后,高书记的的血压进一步升高了。高书记自我解嘲地想起了流行的顺口溜:〃职务不高,级别不高,血压高。小会不必发言,大会轮不到发言,前列腺发炎。〃在位的时候,每天在酒桌上都有这样的小段子活跃气氛,如果有女性干部在场,来个荤段子就更具刺激性。回想逝去的美好时光,高书记总会苦涩地一笑了之。
那天下午,他下楼走走,正好碰上首创高书记称呼的副局长巴耀红。这一回,巴耀红没有喊贾书记,而是喊的高书记。高书记以往都是喊他小巴,那时觉得他的那个副局长就是自己给他的,一个副局长在自己面前,就是个小办事员。这一回很勉强地喊了一声巴局长。互道称呼之后,两人僵持地站着不动了。高书记看见巴耀红手提着礼包,但没有把握断定是来看自己的。巴耀红本来是看组织部副部长的,却在这里遭遇上高书记,就有些进退两难了。巴耀红故做惊奇地说,高书记住院了,我们都不知道呢。高书记不知道回什么话好,就说,是啊是啊,大家都忙,我住院谁都没有通知。边说边走开去了。
隔一天,高书记又在楼下碰上巴副局长手下的一位干部,手里还捧着一束鲜花。这一回高书记显得有经验多了,同这位还不能准确叫名字的干部打个招呼就走。那位干部忙问高书记上哪,高书记说,你该看谁看谁去吧。那位干部急了,说,高书记,我就是来看你的。
以往高书记住院,他对送鲜花的干部,不是特别看重。由于送来鲜花太多,只好让护士拿去,摆放在护理室里。这是他这次住院收到的第一束鲜花,也可能是最后一束鲜花,他特别珍视。看着鲜花,他终于提出一个很突兀的问题:你,你,你怎么来看我呢?这位干部说,高书记,我就不能来看你?高书记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怎么也会来看我的?这位干部听明白了高书记的意思,就说,我看见巴局长报销礼品发票,是看新上任的组织部副部长的,我就特别生气。我想,他怎么没有报销看你的发票,当初他在你面前应该说算个红人吧?高书记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好。这位尚不能准确叫上名字的干部又说,我特别看不惯这一套,你要在台上我不会来看你,你不在台上我反倒要自费来看你。高书记还是不明白地说,可惜,可惜,我不能给你帮上什么忙了。那位干部说,你在位时,有一件事令我特别感动。有一回跟你下乡,到了我们老家,吃饭的时候,当地副乡长说我妈生病了,我听了就吃不下饭。你说,吃吧,吃吧,一会让我的司机送你回去看看。吃过饭,你就吩咐司机送我回家去。我回家看了,跟车转来,你说,我并没有让你跟车转来呀!你怎么不在家多陪陪你妈呢?这话,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我记得。高书记,我回家看了我妈,我妈当时病就好多了。就凭这句话,我就感激你,永远不会忘记。当时我就想,如果高书记不在位了,住医院了,我一定去看看他。高书记,我当时真是这么想的,谁希望你得病呢。
高书记终于悟出一个道理,在位的时候,做过一些积德的事情,现在看来做得还不够。现在冷落他的,并不是过去关心不够的干部,恰恰是过去跟得最紧提得最快的干部。他深感内疚的是,过去对那些跑官要官的人认识不足。
贾明高转院了,到市里重点医院住下来,这家医院原来有11个字,全称是某某医学院附属第几医院,后来医学院升格为医科大学,这所医院也升格为12个字,全称为某某医科大学附属第几医院。现在,某某医科大学成为某某大学的一个学院,这所医院的名称倒是简化了,叫做某某大学某某医院。
贾明高住在综合病房里。综合病房又称干部病房,是专供高级干部住的。像贾明高这样的干部,级别显然不够,但是当地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县里的主要领导人,都享受这样的待遇,退下来也一样。一住进大医院里,高书记心里踏实多了,主治医生量血压,也看不出比正常人高多少。医生按照常规,开出一大叠检验单,照例先开一些药,把吊瓶挂起来再说。
但是,住下一天之后,高书记的自觉症状加重,情绪明显低落下来。接连几天,每况愈下。病人食欲不振,在此陪伴的妻子心急如焚。令人费解的是,这个第一流的医院,医学专家云集的地方,两次会诊都找不到病因。找不到病因,吃什么药,打什么针呢?在第二次会诊时,一位专家提出,请心理医生介入。这个意见得到科主任的重视。
当天下午,心理专家张识然独自来到贾明高的病房里,他像是自己来探望一位老领导一样,谢绝了科主任和主治医生的陪同。在他到来之前,按照他的要求,给病人装上了心脏监测仪。他一面同贾明高攀谈,一面不经意地留意心脏监测仪的波纹的变化,还不时同贾夫人苏冬梅拉起家常。
〃5床,吃药!〃一位年轻护士端着一只托盘进来了。她注意到张医生正在同病人说话,朝张医生歉意地微笑。
就在这时,张识然已经观察到贾明高脸色的变化,心脏监测仪 上忽然出现一起一伏的大波动。
又过了一会儿,又一个年轻护士端着方盘进来了。方盘里装着玻璃管和玻璃片。她朝张医生点点头,接着在贾明高的床头柜上放下方盘,拿起一张化验单,很负责任地核对姓名:〃你是贾明高吧?〃
贾明高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答应了。他的脸色陡然变得铁青,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一切张识然都看在眼里。
抽血的护士刚走,张识然问贾明高的孩子有没有这个姑娘大。高书记说,他的老大是男孩,比这个姑娘大多了,自己如果早婚,孙子比这个姑娘小不了多少。
在大医院里,特别令高书记不能忍受的是年轻护士没大没小地直呼其名,这种情况在河东县不会发生,即使硬着陆了,也不会有护士叫他贾明高。他知道,像他这样退下来的县委副书记,在这样的大医院里,跟平民百姓差不多。
正谈话间,来了几位探视者,领头的是河东县老干局局长。现在机关人浮于事,可做的事情不多,平日呆在机关也呆腻了,只要有个机会出来走走,这样的差事谁都抢着干,车上是不会留空位的。跟着走一趟,用公款看看老领导,也了却一桩人情。老干局局长并不老,进门毕恭毕敬喊了一声〃高书记〃。这一时刻高书记情绪好多了。张识然看看病历,又看看床头牌,心里默念着〃贾明高,高书记〃,会意地笑了。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灵感来了。当医生也是需要灵感的,特别是心理医生。
心理专家张识然,从事心理学研究多年,颇有建树,近年来他开创了心理疾病研究的一个新的分支,这个新的分支,全称是老干部心理障碍疾病,简称为老干病。随着人口老龄化趋势越来越明显,中国老人越来越多,老干部当然也越来越多,老干病现在已经成为一种常见病多发病,见怪不怪了。张识然的临床研究成果,直接在临床应用,收到很好的效果。
回到医护办公室里,张识然对护士长说,不用找科主任和主治医生了,这个病人你当护士长的,就可以治好。说着,要了张病历纸,迅速写下了诊断意见:〃请在本科室病员中建立一个中共临时党支部,建议支部书记由贾明高先生担任,对贾明高先生以称呼高书记为宜。〃
张识然在本医院内是一个民主党派支部的主任委员,因此他在遣词造句上,特别注意了党派之间的区别。签过名之后,他对护士长说:〃我这只是一个建议,准确地说,是一个医嘱,仅供贵科贵党参考。〃
护士长看着这个不同寻常的医嘱,不解地问:〃这个病人不是姓贾吗,怎么叫他高书记呢?〃
张识然认真地说:〃是啊,他虽然姓贾,在位时可是个真书记呀。河东县来几个人看他,都喊他高书记,我看他挺高兴的。〃
此乃一剂灵丹妙药啊。
自从护士长请贾明高出山担任本科中共临时支部书记之后,贾明高除了躺在床上打吊针之外,就到各个病房去转一转,帮助病人做些事情。这里住的病人,要么有权,要么有钱,都不是等闲之辈。在这里住院,相当于住三星级宾馆,可是还是有一些病人呆不习惯。比较守规矩的,每周五下午就被来车接回家了,周一赶在医生查房前回来就行了。还有来去自便的,在这里打完吊针,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院方当然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现象,又不便干预,因为放走一个病人,就等于放走一尊财神。医生护士对病人的自由安排都予以默认。高书记上任以后,每位病人离去,就同他打个招呼,并且装模作样地说:〃高书记,我请假了。〃高书记仿佛又找回了硬着陆前的感觉。
同期有个病人,权不是很大,钱不是很多,所在工作单位不能及时送支票来结算,因此要面临停药的尴尬。高书记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助这个病人,主动同这个单位的领导人通了电话,敦促他们送来了支票。这一招真还管用,解决了病人的燃眉之急,在医护人员和病友中间传为美谈,高书记的威望迅速得到提升,以至在他应该出院时,他都乐不思蜀地不想出院了,新老病友们一个个对他恋恋不舍。
高书记刚回家的一些日子,心里时时惦记着仍在住院的病友们,经常同他们通个电话。当他在电话里听到病友叫着高书记时,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出差在外一样,不久就会回到他们的身边。过了一段时间,他认识的病友一个个康复出院了,再向病房打电话,听到的是陌生的声音。当然也发生了他特别不愿意接受的事实,有的病友在他出院之后与世长辞了,永远地断绝了联系。
三个月后,高书记旧病复发,精神萎靡不振,吃什么都没有味道,一看电视就打瞌睡。他常常对苏冬梅大发脾气,而且每次发脾气都毫无道理。苏冬梅劝他再到县人民医院看看,他咬牙切齿地说,不看了,死了算了。苏冬梅说,你只要一死,我马上也死。高书记说,为了你不死,我还得坚强地活下去。在争争吵吵之中,两口子又达成共识:没有必要马上就死去,既然不死就应该看病,县人民医院就别去了,要看病还是去找张识然医生,因为张识然医生看病药到病除。高书记一直不明白,张医生用的什么灵丹妙药,自从他看了之后自己的病说好就好了。当时,如果不是在科室病友中担任中共临时支部书记,如果不是护士长和众多病友深情挽留,如果不是留恋那个同病相怜的集体,他根本不需要在那里住那么长时间。
这天,县老干局派了车,还派了一名干部陪同,到医院挂了张识然教授的专家门诊号。年轻的张识然教授煞有介事地给高书记开了几种安慰药,并当面向高书记保证说,没问题,吃点药就没事了。等老干局的干部陪同高书记离开时,他示意苏冬梅留下,交给她一张处方笺,说:〃这是特别处方,务必妥善保管,天机不可泄漏。〃
回到家里,苏冬梅看了张医生开的处方笺,顿时豁然开悟,心领神会,兀自笑了。
处方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