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4年第05期-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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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找一块安睡的地方了,他不想让小鹏永远躺在那冰冷的抽屉里。
阿来骑上小鹏的自行车,向郊外赶去。阿来一路自言自语,小鹏,你喜欢哪个地方,你就想法告诉爸爸,你喜欢的地方,就是我们全家都喜欢的地方。
阿来骑到一片荒山的时候,自行车出毛病了,怎么也蹬不动,阿来停下来准备修理一番,却发现一切都是完好的,猛地想到自己刚才说的话,难道小鹏是在告诉自己他喜欢这块荒山吗?
阿来叫住一个路过的农民,问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人告诉他,这块地方叫引凤山,以前曾经有个城里人想要买下它搞农业园区,后来不知怎么就没了下文。阿来锁好自行车,往山上走,走着走着,一阵清风袭来,阿来只觉浑身一轻,好像所有经络全在瞬间打通了,说不出的舒服和畅快。阿来说小鹏,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这个地方了,你喜欢这里的安静,灵秀。阿来说完又觉得奇怪,这两个词似乎不属于自己的语库,他连想都没想过这两个词,但它们就在瞬间冲口而出了,阿来想,一定是小鹏让他说的。
阿来想,既然小鹏喜欢这地方,不如我和阿春来租下这引凤山,烧山,垦荒,种地。天天在地里忙碌,这种陪伴不是好过在土里陪伴小鹏吗?
阿来根本不想阿春去死,她知道阿春是会说到做到的,阿春还年轻,她跟着自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大饭店她一次都没有去过,好衣服她一件都没有穿过,连口红之类的东西都没有见她用过,她做一场人,总得有些人的享受再去死吧,何况,听人说,到了阴间,一家人未必还是一家人,一切得听天由命,得看那边是如何分配的。
阿来为这个想法激动起来。他开始满山游走,他出生在一个极小的小镇上,离农活本来就不太远,现在仍然能够回忆起来一些关于土壤和作物的知识,他知道这块地方适合长什么作物,只是开荒的工作量太大了,但一想到这是小鹏的暗示,阿来就下定了决心。
阿来满山走了一趟,有点累了,随便选中一块草地,躺了下来,没想到一躺下就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斜斜地挂在西天上,阿来好长时间没有看到过这么壮观的夕阳了,他觉得西天上好像燃起了一场大火,连轰隆隆的声音都听得真真切切。整个引凤山的西坡金黄一片。阿来慢慢站起来,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这样高大,大到西边那轰隆隆的天空似乎就近在自己面前。
阿来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可阿春还没有回来,阿来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只好先做饭,他要好好地做顿饭,把这些天损耗的体力补回来,再告诉她他们的新出路。
总也不见阿春的影子,阿来只得先吃了饭,歪在沙发上等她。一声响动惊醒了正在打瞌睡的阿来,他开门一看,阿春像根面条似的,酒气冲天地歪在门口。阿来将她抱进屋,放到床上。阿春哼哼叽叽一阵,睡了过去。阿来却睡意全消,他一边清洗阿春的衣服,一边想,她还喝上酒了,她跟谁一起喝的酒呢?阿来还在她上衣口袋里发现了一包没抽完的烟,一个简易打火机。
收拾好一切,阿来来到床上,端详着阿春。阿春最近瘦多了,腹部深深地塌陷下去,肋骨根根暴出,下巴骨也向前狠狠地呲出去。阿来还发现,阿春今天烫头发了,满头都是大卷子小卷子。阿来看着卷发下面的阿春,有种陌生而怪异的感觉。
尽管如此,阿春在阿来的眼里还是阿春,她怎么变,阿来都是认得出的。阿来小心地将阿春抱到怀里,阿春却迷迷糊糊地一反手,正打在阿来的鼻子上,阿来鼻根一酸,眼泪猛地冒了出来,阿春还在嘟囔:阿芝,我生不如死啊。原来她去找阿芝了。阿来捉住阿春的手,头抵在她的背上,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
阿春醉了一次酒,好像人也跟着有了很大变化,连看人的目光都跟以前不一样了。阿来心里一惊,又不好把这种感觉说出来。他克制着不安向阿春讲了昨天的经历。
阿春听得很敷衍,似乎她并不在意阿来昨天一天的经历,也不在意他对今后有什么打算,她只在意她手中的烟。她不太熟练却很用心地吸了一口,说你真的不准备死了吗?你真的准备去引凤山吗?
阿来说阿春,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得活下去啊。阿春用大拇指肚蹭了蹭小指甲,阿来注意到阿春还涂上了淡紫色的指甲油。阿春说你这样想就对了,我还生怕你会跨不过这道坎呢,原来你已经跨过来了。
阿来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阿春自顾自说你知道昨天我在干什么吗?我去看了阿芝。你知道阿芝现在什么样子吗?阿芝生了三个孩子,最小的孩子今年才两岁,她说有了孩子,老公走得再远,最后也会回到孩子身边,否则,这些孩子会终生与父亲为敌。我真羡慕她,她居然有三个孩子。
阿来说管她呢,她生她的孩子,跟我们有什么相干。
相干的,阿芝建议我和你离婚,她说得对,没有孩子的夫妻算什么夫妻呢?她要我离婚,去嫁一个建筑工头,那人很有钱。有了钱,我又可以再生一个孩子。我要再生一个小鹏。
阿来瞪大眼睛望着阿春。
阿春说别那样瞪我,孩子死了,我的生活也就完了。我要么去死,要么活出一个新的阿春。
阿来还在瞪着阿春。
阿春说阿芝真会生活,她说灾难其实也是机会,有毁灭才有重建,有重建才有新生。她说与其缝补一件旧衣服穿两天,不如咬牙去买件新衣服穿两年。所以我决定要活出一个新的阿春,这样的话我就不能选择旧的阿来,我只有去找一个新人,才能活出一番新样子来。你说,有谁愿意两辈子过同一种生活呢?
这也是那个无聊的阿芝说的?阿来站了起来。
你不要骂她。昨天,我才真正了解了阿芝,我觉得她是一个真正深刻的人,她说贫穷的人是没有资格谈爱的,因为贫穷的人没有一点抗风险能力,而爱是有风险的。她说得真好,如果我们富裕一点,孩子就可以寄读,最起码可以坐公交车,也就不会出那样的事。
阿来又坐了下来。
阿来说我们这么多年的生活就被阿芝的三言两语摧毁了吗?阿春说你以为生活真的是千秋万代固若金汤吗?
阿来又说你抽烟的姿势一点也不好看,小鹏肯定不会喜欢的。
阿春开始流泪。她说我不会被你感动了。她又说,我知道抽烟不好,但是,并不是什么好我们就愿意去做什么,这一点你肯定知道。
阿来说你去嫁那个包工头也可以,我不拦你,我还是要去引风山的,我能够丢下生活了半辈子的城市去引凤山,也就能够丢下过去的生活。我已经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好比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丢了,也就不在乎再丢一件不值钱的东西。
阿春说你的意思是我对你来说一钱不值?
我没有这样说。
你刚才就是这样说的。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亲耳听见的。我对你一钱不值!那你听好,阿来,你对我来说半文不值。
阿春气冲冲地进房间去了,她居然闩上了房门,这是自打他们结婚以来第一次关上这道门。阿来想,等她气消了,她会开门的。阿来躺到简易沙发上,慢慢睡了过去。
阿来在沙发上醒来的时候,那道门已经开了,阿来想我就知道她会开门的。阿来喊:阿春!没人应。进去一看,被子在床上叠得好好的,就像昨晚根本没有睡过一样。
阿来饭也没吃,脸也没洗,疯了一般到处找阿春。他想到应该去找阿芝,他想弄清阿芝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好好地出门,只…天,回来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但他不知道阿芝住在哪里。他想,难道她们真的在策划嫁给建筑工头那件事?
阿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毫无主张。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惦念阿春还是在怨恨阿春,总之他坐立不安。无意中看见阿春放在茶几上的那半包烟,他抽出一根吸了起来,烟很呛人,但很刺激,正好抚慰他愤怒而沮丧的身体。阿来渐渐平静下来。他又点燃了第二根。
阿来惊骇地发现,自己竟然抽完了半包烟。他呆了一会,突然想到一件事:有些事其实也是可以尝试一下的,包括一些从没想到过的事。比方说吸烟,吸烟给自己的感觉也不是那么坏,那么,别的事情是不是也可以去尝试一下呢?
阿来想阿春肯定在阿芝那里尝试过什么东西了,她只不过跟她呆了一天,就改变了那么多,她甚至都开始替阿芝说话了,她还接受了阿芝的建议,一把年纪了还丧心病狂地想着去嫁个有钱人,她们到底在一起做了什么呢?她尝到了什么甜头呢?
阿来越想越觉得那天的情况十分可疑,阿春是个老实的女人,老实人心眼儿实,一旦走上邪路,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阿来越想越可怕,他甚至想到,阿春也许已经跟那个建筑工头见面了,大家都是成年人,所有的面纱都撕开过,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说不定他们已经把所有的坏事都做下了。
想到这里,阿来气愤地站了起来:好啊阿春,唯恐我找到你,坏你的好事,居然连个便条也不留一张,你够绝情的。
不管怎么说,阿来还是按捺下脾气,一个人在家呆了一晚,他想,我要像个男人,我要多给她一点时间,也许她会后悔的,她后悔了会跑回来找我的,我们毕竟是结发夫妻,我们的感情不会在一夜之间改变的。
第二天,阿来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八点多钟了,屋里还是没有阿春进来过的影子。阿来想,我再给她一点时间吧,我干脆等到十二点,也许她昨天晚上就后悔了,但晚上又不好独自出门,所以她会在今天早上出发,她还要去吃早点,吃完早点,说不定在街上看到什么东西,又触发了逛街的欲望。
阿来不停地看时间,好不容易捱到十一点,阿来又害怕了,觉得自己给她的时间太短。他想,她也许只是到阿芝那里去住几天吧,阿芝现在当了专职太太,又不缺钱用,正好留住阿春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就这样自宽自解,一等再等,阿春已经离家八天了。
阿来终于接到了阿春打来的电话,阿春说阿来,我回不来了,我真的回不来了,我曾经想回来,可我实在回不来了,除非我根本就没有出来过。
阿来说阿春!
阿来,我也不想说对不起你,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想过了,我们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小鹏啊,没有小鹏时,我们盼着有个小鹏,有了小鹏以后,我们又是咬牙又是勒紧裤带。现在,小鹏没了,就像一出戏,主角都走了,我们几个配角还站在舞台上做什么呢?我们也应该走掉了。
阿春,我们十多年的夫妻感情呢?就没有一点儿意义吗?
我不想谈感情,小鹏一走,我觉得感情都是空洞的东西。
阿春,你说过的,有我在,我们可以逢沟过沟,逢坎过坎。
这道坎我已经过来了,我不再需要你的帮忙了。
你真的准备嫁给那个建筑工头吗?
我只能告诉你,我已经过过这道坎了。
为什么呀,阿春?我们经历了这么大的灾难,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对方,我们应该互相安慰着过下去呀。
阿来,你已经无法安慰我了。
谁能安慰你呢?
阿春没有回答,她在那边卡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阿来真的来到了引凤山。原来这山已经被一个人租赁下来了,但他一直让山荒着,什么也不做。阿来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去跟他谈。那是个面容枯槁的家伙,头发胡子老长,根本看不出年龄。他睁着血红的双眼问阿来,你好好的为什么要来引凤山呢?阿来说我儿子死了,我要来这里陪我儿子。那人嘎嘎地笑起来,说好,好,那你就来吧。那人分给阿来一片山头,算是与阿来合伙租赁了。这样爽快,倒让阿来担心有什么陷阱。
慢慢地,阿来了解到,那人原是一个民营企业老板,一天到晚前呼后拥的,十分滋润。后来,生意突然就不行了,紧接着,老婆也跟别人跑了,就连原来由他供着上学后来帮他打理生意的亲弟弟也在一夜之间消失了,给他留下一屁股的债务和麻烦。好不容易收拾了那一摊子麻烦后,竟再也打不起精神来,从此遁入引风山,再也没有下去过。
他们不常见面。那人总是睡觉,过着晨昏颠倒的日子。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