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4年第05期-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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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看看摊上的材料,要阿春赶快回去另外赶做一些,实在不够的话,去找别家借一些。阿春紧张地答应着,放下菜刀,撒腿就跑。
一直到凌晨三点,那帮游客才依依散去,他们几乎吃光了阿来摊上所有的东西,尽管人人都打着饱嗝,阿来还是为他们打了几个包,让他们路上带着吃。游客刚一走,阿来就草草地收了摊,和阿春飞一般朝家里赶。路上,阿春说,阿来,有你在,我们总是能逢沟过沟,逢坎过坎。阿来嘴上很谦虚,脸上却挂满了笑。
到家了,阿春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屏着呼吸来到小鹏的房间,小鹏还在睡觉,一张脸睡得红扑扑的,枕边借来的数学课本上挂着一支笔。小鹏已经开始长出绒绒的胡须了,眉毛也比以前黑了许多,他的轮廓像阿来,五官却像阿春。小鹏曾对阿春说,学校里很多人都说我长得帅,我真的很帅吗?阿春有意打击他,说就那样呗,比毛胚好一点。小鹏说不至于吧。
就这样,小鹏比规定时间迟了两天报名。一大早,三个人走在上学的路上,心里像过节一样快乐。明明已经在家过了早的,阿来看见路边卖一种叫顶顶糕的东西,五毛钱一块,就提议说我们一人来一块顶顶糕吧。阿春没有像往常一样反对,只转头去看小鹏。小鹏说好吧。三个人一人拿着一块顶顶糕,小口小口地吃着,安安静静地等着公交车。顶顶糕只有鸡蛋大小,阿来却小心地吃了好一阵,他感觉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秀气地吃过东西,他发现一家人在街上吃一点小东西也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从高一开始,小鹏就与自行车形影不离了。这也是小鹏自己的主意,为了省钱,小鹏没有采纳老师要他寄读的建议,他要阿来给他拾掇了一辆自行车,不要后座,不要前筐,只有两只轮子一个三角架,弓腰骑上去,用小鹏同学的话来说,挺酷的。阿来特意给他换了一只铃铛,为什么要换,阿来没有告诉小鹏,他想,反正好使就行了,什么安全之类的话,他觉得说多了反而不吉利,只有好使才谈得上安全。阿来知道小鹏是不会养护自行车的,他只管一偏腿,把车一丢就走人,恨不得锁都不用。每天早上,阿来收好夜宵摊上楼之前,都要给小鹏调试一次前后闸,校一校龙头。小鹏不知道这些,还跟阿来说别看你给我配的自行车旧,还真好使,别人的自行车三天两头出毛病,我的车一次也没有出过。阿来笑了一下,说那当然,你爸可是科班出身的钳工呀。
到学校门口,小鹏坚决地拦住了阿来和阿春,他要一个人去报名,他说他只要找到许老师就行了,许老师会让他先到教室去听课,下了课再去补办报名手续。阿来觉得有道理,班主任许老师一向很喜欢小鹏。
阿来和阿春有点怅然地往回走。阿春说小鹏为什么这么懂事呢?有时候我甚至希望他调皮一点难弄一点,你知道我们老家有一句话,算了,我还是不说,不吉利的。阿来说我看你有毛病,这么好的一个孩子,难道你希望他给你生出点事来吗?
现在,阿春软软地摊在床上,目光发直,气若游丝。她说阿来,你听好,我的儿子小鹏是你害死的,你不给他弄那辆破自行车,他就会坐公交车,坐公交车就不会出事,是你弄的自行车害死了他。
阿来蜷在小客厅的小沙发上,他听到了阿春的埋怨,但不想分辩,他宁肯阿春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他身上来,也不愿阿春闷在床上不声不响。他现在已经有点害怕阿春了。
自小鹏出事的那天起,阿春就再也不肯跟阿来睡在一张床上。
其实阿来也没有要去亲近她的意思,他根本没有心思去接近阿春的身体,他只不过凭着习惯向自己的那只枕头倒下去,没想到阿春倏地坐了起来,冲他大喊:你还算人吗?滚开,滚到一边去。阿来知道她只是太伤心了,悄悄地原谅了她,从此抱着枕头睡到了小沙发上。
有时睡到半夜,阿春起来给自己弄水喝,阿来想去帮忙,阿春隔老远就盯着他的手站住不动:别碰我,你这人还有没有一点廉耻呢?
阿来说阿春,我只想给你递杯水,再说,我们是夫妻呀,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是夫妻呀。
阿春喝完了水,独自咕哝了一句:夫妻又怎么样?
阿来和阿春得到了二十万元赔款。整件事都是小鹏的班主任许老师帮他们去办理的,他上访了许多部门,吵了许多次架,流了许多次眼泪,才得到这一结果。许老师说我们不是想用这件事去讹他的钱,我们肯定不是为了钱,钱算什么呢?和这么年轻的生命相比,一百万,一千万都嫌太少,但他如果不出这笔钱,我们会更加不平衡。阿来只知道流泪。
许老师把存折交给阿来,阿来犹豫了一会才接下,转手又把它递给阿春,阿春怕烫似地一躲,存折掉在地上。
阿春哭着说我不想看到小鹏变成钱,我要小鹏,我不要钱。
许老师抹了一把眼泪走了。
二十多天过去了,阿来和阿春仍然没有和好的迹象。他们并没有吵架,也没有什么值得去吵架,但两人之间就是莫明其妙地有了障碍,莫明其妙地恨上了。他们甚至同时意识到,他们再也无法亲近了。一开始是阿春拒绝亲近,受阿春的影响,阿来也觉得在这种时刻,两人的亲近有了寡廉鲜耻的嫌疑,甚至一想到亲近就有罪恶感。有时,他们眼看要在窄小的门框里相遇,其中一个就垂着眼皮等一等,让对方过了再走,那情景就像陌生人在公厕里相遇。
夜宵摊当然停业了,家里的厨房也很久没有开张了,煤气灶上的油凝成了黄黄的积垢。
有时,阿来去楼下买来一些馒头,阿春根本不想吃,阿来也没有胃口,馒头放在筐里变得又硬又干,裂口的边沿干得翘了起来,像什么东西的尸体,两人更不敢去碰它。
这样持续了近两个月。
一天清早,阿来迷迷糊糊地还没彻底清醒过来,就听见了一声叹息,很像是小鹏的声音。阿来侧耳听了一会,又听见了一声:唉!阿来的眼泪缓缓爬进了两边的耳朵坑里。他喊道:小鹏!
不知是听到了这两声叹息,还是听到了阿来的叫声,阿春在床上嘤嘤地哭了起来,边哭边数落自己:我没有脸面活下去了,连自己的孩子都照看不好,孩子死了,我却好好地活着,我不如去死了算了。阿来,我们去死,好吗?阿春第一次主动叫出了阿来的名字。
阿来受宠若惊,连声说好,好,好。却赶紧从沙发上起来,生怕阿春突然冲出去寻死。
阿春说我们去找小鹏吧,他一个人在那边又孤单又没人照顾,我们过去找他,我们三个人在一起。
阿来说阿春,你听我说,我们一定要跨过这道坎,你说过的,有我在,我们总是能逢沟过沟,逢坎过坎。
阿春说小鹏一个人冷冰冰地躺在那边,我们却在这里商量着要跨过这道坎,亏你想得出来!你知道跨过这道坎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们要忘掉他!你真的是这么薄情这么无耻的人吗?
阿来有点惭愧地低下了头。
去那边找小鹏。两人慢慢被这个念头鼓舞起来。阿来也下定决心了,他说既然这样,我们就需要去处理一些事情,不能太匆忙,要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门一打开,他们就知道,他们根本哪里也去不了,他们又太虚弱,连阳光这点重量都承受不起,他们现在只能躺在阴凉的地方喘息,期待小鹏那无可名状的光临。
阿春退回去说我不去了,你一个人去吧。
阿来犹豫了一会说好吧,我去办一件事,马上就回来。
阿来想去一趟学校,关于那个存折,阿来觉得应该给他找个妥善的地方。
阿来找到了许老师。阿来只喊了一声许老师,眼泪就流了下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许老师让他这么心软,就像见到小鹏一样让他心软。许老师又说了一通可惜的话,还说阿来,你也要想开点啊,人生总有几道坎等着你去过,像小鹏,就算他过了这道坎,说不定将来还会有更大的坎等着他。谁不是坎坎坷坷地过来的呢?
许老师还告诉了阿来那个司机的情况。许老师说我是看着他进拘留所的,可没想到只过了一个星期,他就放了出来,他现在活得可带劲儿呢,不公平啊。
阿来说算了许老师,我也想通了,就算他坐了牢,就算他判了死刑,我的心里也一样不好过,除非小鹏能活过来。
阿来掏出那个存折,说许老师,有一件事我和阿春想请你帮忙。阿来递上那本存折,说我们先把它放在您这里,我们不想看见小鹏变成钱躺在家里,好像我们把小鹏拿来卖钱了一样,我们也不能花这笔钱,我们怎么能这样呢?那不是等于在吃自己孩子的肉吗?
许老师也哭了,他说小鹏真的是个好孩子,小鹏一死,他对这届学生的清华梦也就破灭了。许老师说一个优秀的人死了,被伤害的并不仅仅是他的亲属啊。
许老师目送阿来向外走去,突然大声说阿来,你和阿春千万要保重啊,等你们跨过了这道坎,今后的事情我们再从长计议。
阿来眼里蓄满了眼泪,不方便说话,只好转过身,远远地向许老师鞠了一躬。
走出校门,阿来觉得轻松了一点,他想,现在,我们可以轻轻松松地去找小鹏了。
晚上,两个人默默地坐在沙发两端,都没有开灯的意思。
阿春说阿来,我们走哪条路去找小鹏呢?阿来说我还没想好。阿春说你害怕啦?阿来说我怎么会害怕呢?我巴不得呢,我就怕我会活得太长。
一想到就要赴死了,阿春对阿来不像前段时间那么冷淡了。他们突然开始回忆以前的日子。
阿来说阿春,在认识我以前,你一个人是怎么过的呢?阿春说我白天上班,晚上打毛衣看小说。阿来说你星期天怎么过的呢?阿春说和同事逛逛街,多半是挂个眼科,只看不买。
阿春又问阿来,那个时候,你是怎么过的呢?
阿来说跟你差不多,打打牌,喝喝酒,偶尔骑车远行一次。
阿春说一个人的时候好还是两个人的时候好?
阿来想了想说一个人好,一个人不会有老婆孩子,不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不会伤心到一夜间黑发变白发,一个人无非是工作休息,吃饭睡觉,其实,一个人真的很好。
阿春说阿来,你不要否定我们的那些日子,要不,我们再多给自己一天,我们用这一天去重温一个人的日子好不好?我们俩分开,你过你的,我过我的,晚上我们再回来,好不好?
阿来说我们这样做有什么意思呢?
阿春不理她,死死地看着桌上那条织了一半的毛裤,那原是阿春自己的毛衣,她把它拆了,准备加点毛线给小鹏织一条毛裤,她担心小鹏在冬天里骑自行车跑来跑去会落下关节痛的毛病。
隔了好久,阿春悠悠地说,要说有没有意思,我们现在做什么都没有意思。
阿来醒来的时候,阿春已经收拾好准备出门了。她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脸上也收拾得很清爽,似乎还搽了点粉。阿来想说阿春,你还像以前一样漂亮,马上又觉得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只好咽了下去。阿来说你要去哪里?阿春说不知道,也许就是出去走一走,你不要管我,你也出去吧,这是最后一天了,这一天里你想干什么都可以。阿来想起了两人昨天晚上的谈话,心想,试就试吧。
在尘世的最后一天,阿来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到小桃园去吃早点。都说小桃园的早点好,但阿来一直没有机会到那里去。阿来打开钱包,里面有一张伍拾的票子,昨天他还看过,里面是两张。肯定是阿春拿走了一张。阿来在小桃园里,铺张地把各样点心都叫了一点,又叫了一份鲜果汁,阿来边吃边想,吃了早点去干什么呢?
一直到吃完,阿来也没有想好这一天该去干什么。阿来决定先回家再说。楼下,阿来看见了小鹏那辆自行车,龙头歪歪的,链条也掉了出来,阿来习惯性地蹲下去,修理起来。
在阿来的手下,自行车一点一点地灵活起来,就像是小鹏正在一点一点苏醒一样,阿来的眼泪有点看不清零件了,他抬起胳膊擦了一把,突然想到,小鹏还在火葬场里,该去给他找一块安睡的地方了,他不想让小鹏永远躺在那冰冷的抽屉里。
阿来骑上小鹏的自行车,向郊外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