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11期-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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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他看，他也朝我看。
我觉得有些滑稽。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个身影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门口。我一看，心里一惊。面前这人有些面熟，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来。他胡子拉碴，衣服也是皱巴巴的。待他叫出我的名字来，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马达！这怎么让我想得到呢？
马达的出现令我吃惊，我马上想到了曾老师对我说的那些话。
马达就站在门口，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身上，他的衣服是灰色的，因此看上去他这个人也是灰色的。律师看了我一眼，重新把那份协议放到了我的桌上。是叫马达进来，还是不叫他进来呢？我有些犹豫。律师说，你看看吧，看完以后再说。他站了起来。我朝桌上的那张纸瞄了一眼，然后把它拿到手里，轻轻地把它撕碎了。
律师就这样看着我，他没有说话。等我把纸撕碎扔进纸篓时，他鼻孔里哼了一声，然后走了。马达在门口看着我，他有点不知所措。他目睹了刚才的一幕。
等律师的背影消失，我朝马达招招手，于是他就有些胆怯地跨了进来。方便吗？马达问。我吸了吸鼻子，把一条椅子推给了他。没事，都是狗屁事，我说。尽管我这样说，其实我的心里还是很悲哀的，想到我那婚姻，真有一种道不出的失落。但在马达面前，我只有掩盖，掩盖是唯一可做的。
我为马达泡了茶，马达从口袋就掏出烟来递给我。我摇摇手，示意他这里禁烟，于是马达只好无奈地把香烟放进了口袋。不过，刚才马达掏出来的那包香烟还是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包软壳的红中华。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曾老师说马达的厂已经查封了，马达也逃跑了，但我没有想到他还在抽这样高级的香烟。我的心里泛起一阵阵的疑问，我朝马达偷偷地瞄了一眼，我发现他正皱着眉头。此时，我很犹豫，问不问他的近况呢？我想不好。但直觉告诉我，他来向我求救的，他不会这样无缘无故到我这里。前几年他发了的时候，从来没有来过我这里，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基于这样的理由，我对他保持着非常高的警惕。
你生意还好吧？我开始装傻。
马达喝了一口茶，又把茶叶末子吐进了纸杯里。他抬起头来看我时，我还看到他的嘴唇上粘着茶叶末子。
马马虎虎，凑合吧。马达用嘴唇把茶叶末子添进嘴里。
马达这句话让我的警惕又提升了几分。我想他肯定不知道我已经了解到他的底细了。他想瞒我，想欺骗我。我开始蔑视他，我想马达啊马达，你何必还这样呢？我越想越感到他可怜。就在这个时候，我已经想好了。我想，如果他开口的话，就送他几百块钱，然后让他走开。这几百块钱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我已经作好了这方面的准备。给多少呢？我想了想，决定给三百元。就算我资助一个下岗职工吧。
我遇到了一点小麻烦，马达道。他这样一说，我的心就提了起来。我想他终于要说自己了。
什么事呢？我假装不知道。
我被人家骗了，骗走了三百多万。马达说话的时候头一直摇着，跟是个拨浪鼓似的。
马达这样一说，倒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只知道他骗了曾老师的钱，没有想到他的钱也被人骗了。这时，办公室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我只听到马达的吸鼻子声。我站起来，走到窗口，眼睛看着外面。阳光很大，它直直落在屋顶上。城市看上去灰蒙蒙的。
你被谁骗了呢？我好奇地问。
几个广东老板，他们串通好要我这里的货，结果呢……马达没有说下去。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看着他那张灰色的脸，我相信是真的；但想到他离厂逃跑，我又相信这是假的……我无法判断，一时间脑子里胀得很。我想他今天到我这里来究竟是为什么呢？我有些想不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不会有好事。正当我这样想时，马达突然支开了话题。
不要说这些了，老同学相见说这些干什么呢？他用手拍了拍椅子的扶手说，说话的时候他还笑了笑。我们有四五年没有见面了吧？他问我。
我也记不清我们有多久没有见面了，时间肯定比较久了。印象当中，马达在学校里并不出色，他前几年能办厂是我没有想到的。那时候有关他的传言挺多，同学碰到经常会提起他，说他如何如何。事实上，我也知道同学们关心的并不是他的厂，而是他的钱。他有钱了，变阔了，进进出出都有高级轿车了。同学们关心的是这个。这个比其他的重要得多。
是啊，时间太快了呀。我也这样感叹道。
马达呼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我们去好好喝上几杯，我们能相见我太高兴了。
马达这样说让我有些为难。从他那副架势来看，好像是他要请客似的。我看了看手表，时间正是中午。我只好站起来，朝他点点头。现在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能跟他说我不去吗？毕竟我们以前是同学啊，在同学面前我就是这个熊样。
几杯酒下去以后，我感到他的脸越来越红了。
突然，他把手伸过来，握住了我的手臂。马达的眼睛瞪着，就像两个金鱼泡。饭店的大厅里都是人，这时我看到边上一桌的人也瞅着我们。马达情绪激动，他的头发里有一股异味。我想推开他，但又觉得不好意思。
老同学，你说我这个人怎么样呢？他直通通地问我。
你，当然不错，你是我们这拨人里最早发起来的人。我不想戳穿他的老底，因此故作不知地说。
这时，马达用力握紧了我的手。我感到他用了很大的力，他几乎把我的手捏痛了。我估计他有些醉了，那张脸上泛起了红色。我想，他肯定是要炫耀他的实业了。我心里涌起了几丝蔑视，我想今天不应该接待他的。他这样一种人，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吹牛，这还是人吗？
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他把头低了下去。他靠在了桌子上。
我的心就拎了起来。我想他肯定喝醉了，否则怎么会这样呢？他就像一只螃蟹一样伏在桌子上，头发边上是他刚刚吃剩的残渣，这里面有鱼骨头，有虾皮，还有青菜叶子。
我试探性地伸出手去，触碰了一下他的衣袖。他动了动。喂，怎么样了，你不舒服吧？我说。
就在这时，他用力地拉了一下桌布。我看到桌子上的几个菜盆子和酒杯开始摇晃起来。我试图用手去挡，然而根本来不及，我只听见盆子落地的清脆响声。我的眼睛一闭，眼前一片发黑。我想今天是真的倒霉了，我遇到醉鬼了。边上的人惊叫起来。
当我环顾四周时，我看到了一张张惊恐的脸。
对不起，对不起。我急忙向边上的人道歉。
这时，服务员过来了。当服务员靠近的时候，我看到马达像一条鱼似的往桌子底下滑下去，于是我一把把他使劲地揪住。马达半个屁股已经滑下去了，另外半个屁股还支在椅子上。服务员也过来帮忙，我们两人一齐把他重新按坐到了椅子上。马达的头歪着，眼睛直直的。我没有醉，我真的没有醉，我只是感到伤心，他对着我说。他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衣服，我觉得我的衣服快让他抓破了。
服务员在收拾地上的碎片，我扶着马达。这时，我想怎么办呢？我的脑子里很乱，我没有想到今天的酒会喝成这样。马达低着头，一个劲地说自己没有醉。我在计算着这顿饭的价钱。这时，马达突然抬起头来，对着我。你不能笑话我，知道吗？你笑话我的话，我就跟你没完，他郑重地说。
埋单。服务员收拾好残局的时候，我说。
马达动了动。我来。他说。
尽管他这样说，但他没有动。
不久，服务员拿着发票，走到我的身边。马达靠在桌子上，还一个劲地往地上吐唾沫。我把账给结了。
结完账以后，我就扶着他走出饭店。马达摇来摇去，像是一只风筝似的。当我扶着他走到饭店大厅时，我停了下来。马达，你有没有订房间？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在这里订一间。我问他。
房间？什么房间？他抬起沉重的眼皮问我。
那我就把你安排在这里住算了。我说。
马达听了以后，突然把一条腿伸到了我的前面。不行，我不想住这里，我不要住酒店，他大声地说。我相信他的声音已经传到服务台小姐的耳朵里了，那个小姐正吃惊地望着我们。
那你住哪里？我失望地问。
我，我就住在你家里。马达这样说，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朝他看，他也朝我看。他的眼睛里布着血丝。
我我我家里乱乱、乱得很啊。我只能这样说。
马达一个劲地摇着头，我以为他不想去了，心里也涌起了一丝欣慰，不料他却说没有关系，老同学了还怕什么呢？乱就乱，我就喜欢乱，我睡沙发好了。他这样说的时候整个头颅就往我的肩头靠。他的一只手还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腰。他的手很有劲，我觉得像是一条蛇缠在我的腰上。
不要，不要吧，我在这里给你开房间吧。我道。
不。马达的脸一下子别了过来，他嘴里的酒味往我身上冲。不，我就想住你家里，你就成全我吧。
看着他那张哭丧的脸，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第一，在这里开房，也要我来付钱；其次，反正家里妻子不在，就让他进去住吧。这样想以后，我就开始动摇。这主要是经济原因，有时钱这个东西就是这样，它会把你引到另外一条路上去。我现在手头紧张，我想省一点钱。这时，马达还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是我真正的老同学。
走到饭店外面，新鲜的空气一下子扑鼻而来。当我扶着马达走下台阶的时候，马达突然踩了个空，他摇晃了一下，然后就倒了下去。我想把他拉回来，但他太重了，我无法拉住他。我看到他重重地摔了下去。边上有人看着我们。我叫了起来。
马达就摔在台阶上。
他自己仿佛没有觉得，那张嘴还在微微地动着。我靠近他，我怕他摔伤了，因此急忙问他如何。
到了吗？到到到你家了吗？他睁开一丝眼睛缝吃力地问我。
我苦笑了一下，然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晚上没有睡好。屋子里到处是一股酸酸的味道。
昨天晚上，马达在房里折腾了一夜。他刚进屋就开始呕吐，当时他就靠在我的肩头，摇晃着进屋。我刚把灯打开就感到背上热乎乎地一下，回头一看，我惊呼起来，这家伙就靠着我大吐起来。那些脏物正沿着我的后背往下淌。我急忙把他拉开。
马达扶着门沿，眼睛向上翻着。就在我清理身上的脏物时，马达又吐了出来，他就直接吐在我的地板上。我皱着眉头，心里是十万个后悔，我想我真是愚蠢啊，何必要把他引回家来呢？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看到马达像一支快燃尽的蜡烛那样滑落到了地板上。他的整个身躯全部压在了自己那堆秽物上。
这个晚上就是在这样糟糕的气氛中度过的。我把马达安置到一张沙发上，然后他就呼呼大睡，一点感觉也没有。我换了衣服以后，开始打扫屋子，我那种烦躁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我真想砸什么东西啊。我用一只塑料袋，把手套在里面，然后闷着鼻子去收拾残局。那个时候我就想，为什么马达刚来的时候没有把他轰出去呢？我可以把曾老师搬出来，大声地告诉他：滚，你这个骗子！我完全可以这样做。我可以代表我们同学对他的无耻表现进行谴责，随便什么人可以骗，但怎么可以骗自己的老师呢？当时我的脑子里就是这些念头，我紧紧地咬着牙，我想明天等他酒醒了就把这些一股脑儿全部告诉他，然后问他怎么办。
马达睡得很香，他还翻身说着话。我原想给马达盖点东西的，当我把毯子拿出来时，我又放了回去。他妈的，让他感冒好了，最好冻死他算了。这样想以后，我又把毛毯放进了衣橱。
我睡不着，就在他的边上走来走去。
就在我走来走去的时候，我的眼前不时浮现出马达在学校时的模样，那时的马达很瘦，穿的衣服也很不合身，有一些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他的眼睛与我们不一样，其中一只眼睛是瞎的。那只瞎掉的眼睛不时眨着，一抖一抖，就像时钟里的秒针那样。有一年下大雪，我们的校舍外面白茫茫一片，这对于我们来说是最美妙的时刻，我们就在教室外面打雪仗。马达那天穿着父亲的套鞋，当我们追赶他时，那只大套鞋脱落了，于是我们的雪球就是一个劲地往他头上身上砸去。马达急得跑了起来，就在他跑的时候，我们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