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11期-第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前一样,他把烟拿出来,放在手表面上弹几下,然后又用手在香烟上轻轻一摸。当他抽第一口时,他会深深地吸进肺里,然后又长长地吐出来。看他抽烟是一种享受,他在不紧不慢中品味着烟的意味。他抽的烟不好,是那种叫“红双喜”的香烟。我把烟壳拿在手里看了看,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这种牌子的烟了。
你现在生活好吗?他像长辈一样关心地问起我来了。
很好,一切都很顺利吧。我答道。
其实我说的根本不是真话,今天在妻子面前这样摔瓷瓶会是生活和谐的举动吗?不仅如此,我在单位里的日子也不好过。最近一些日子,我们的头儿经常给我穿小鞋,把我科长的职位给撤了,让我整天无所事事。我的情绪一直扭不过来,一直很压抑,很沉闷。上周,我与头儿也吵了一场,吵完以后我甚至打算调离这个单位。但这些我是万万不能告诉曾老师的。这一切都是暂时的,生活肯定会变得更加美好。所以我要挑好的说,甚至编着说。
最近是不是又提拨了?曾老师吐着烟气问。
可能吧,上次人事部门找我谈过话了。我继续编着。
我一直希望你能当上市长,当上市长我就光荣了。他突然笑着说。他一笑,我也跟着笑。
这中间他还告诉我,单位分给了他一套房子,是最后的房改房,有九十多平米。我向他表示祝贺。
我们就这样边吹边喝,曾老师不时说到他的学生兼我的同学。我知道这是他的荣光,也是他的寄托,因此尽可能顺着他,让他开心。他说到学生时脸上放光,情绪饱满,一副得意的样子。
你知道班上的马达吧?他突然转移话题。我当然知道,我点了点头。
他不是人!曾老师话里蹦出这么一句。令我惊讶。
马达怎么啦,马达怎么啦?我有些摸不着头脑。马达是个半瞎子,他有一只眼睛是看不清东西的。他没有考上大学。我知道他现在在办乡镇企业,前几年我还在报上看到过他的报道。
他骗了我的钱!曾老师讲这话的时候有些愤怒。我看到有几丝唾沫星子从他的嘴唇里飞了出来。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曾老师有些激动,他激动的时候,脖子上的青筋就暴了出来,那只握烟的手也有些微微发抖。以前,他在课堂上对我们激动的时候也是这样,我预感到了情况的严重性。我希望他能马上讲下去,但曾老师竟然咽住了。他就张着嘴,皱着眉,一副想说又说不出的样子。
你喝口水,慢慢讲。我把酒杯举了举。
曾老师喝了一口酒,然后长长地吸了一口烟。你也知道,他在办厂。曾老师接着说,他那个是饲料厂,做鸡鸭饲料的。前年他给我打电话,说厂里形势很好,想集资,问我参不参加。当时他跟我说利率很高,基本上一年就可以翻一番。我听了有些动心,我当时身边有五万块钱,我就全部放进去了。
曾老师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个大概了。他朝我看了看,用力掐灭了烟头。我看到烟头还在冒着青烟。现在,你知道现在怎么了?我一分利息没有拿到不说,五万块钱也飞了。他这个厂不行了,马达这个小子已经逃掉了,你说你说……他越说越激动,脸孔的颜色也变了。
这真是太不像话了,怎么能欺骗老师呢?我也替曾老师打抱不平。
你去找过他了?我问。
我去过,厂里已经贴了封条,厂里的人告诉我,马达已经三个月不见人影了。曾老师说话的时候瞪着眼睛,有点吓人。
他简直是个混蛋!我说。
事实上,我也只能这样说。但是我心里想,曾老师啊曾老师,集资也是有风险的啊,这就好比是炒股票。但我没有把这样的话说出来。我想这样说的话,曾老师肯定不高兴。有时,人是不能说真话的。
曾老师在一旁摇着头。服务员又把一盆菜端了上来。曾老师看了一眼,没有吱声。我拿起一根牙签放在嘴里,不停地剔着牙缝。我很同情曾老师,我试图找些词汇安慰他,但这些词汇仿佛都躲得远远的。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我瞄了一眼,发现是一个短信。曾老师的眼睛看着窗外。我把手机短信打开,是妻子发来的:我要和你离婚!
有什么事?曾老师警觉地问我。我急忙把手机放进口袋。没有,没有事,我说道。我把酒杯举起来,与曾老师碰了碰,然后一口把酒喝了下去。我突然发现脑子有点乱,曾老师在说着什么,但我什么也没有听进去。我的眼睛望着窗外,汽车和自行车正源源不断地从我眼前经过。我还看到一辆汽车后面拖着长长的尾气,像一缕破絮似的。
家里的战争越演越烈了。
妻子已经好几次在电话里通知我要离婚,她的口气强硬,一副不回头的样子。我没有回家,我就住在宾馆里。我们经历着艰苦的拉锯战。有时,我想,我为什么要结婚呢?这个问题问得我无所适从。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没有人看出我经历着的一切,我还是正常上班,正常地与单位的同事开玩笑。我觉得与妻子的那场危机就像一出戏,我是个演员,她也是个演员。
那天与单位的同事说笑的时候,一封信到了。现在我很少有信,朋友之间要么打电话,要么在网上聊。我一看信件,有些惊讶。信是曾老师寄来的。于是我急忙告别同事,去看这封信。曾老师用的是学校的稿纸,有些黄,也有些粗糙。他首先对我那天的接待表示感谢,然后说了以下的话:“那天我过来,其实是想和你借钱的,但我开不了口。现在我的房子装修在即,有些一筹莫展。我借给马达的五万元,师母是不知道的,她还以为装修的钱是够的。我不敢告诉她,一告诉她家里就会闹翻天。我越想越后悔。现在我想跟你借三至四万元钱,请你一定帮忙。”
那封信拿在我手里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我没有想到曾老师那天来是想向我借钱的,一个老师向学生借钱,这总归有些不自然吧。但最最要命的是我那天撒谎了,我把自己目前的一切说得很好,说得很顺溜,说得日子已经达到小康了,但事实上呢?我读着这封信时,就越来越后悔那天的表现。我为什么要撒谎呢?如果那天如实告诉他真相,甚至让他到我家里走一走,或许就没有这样的后果了。我不是不想借钱给曾老师,我确实是没有钱好借。我有钱的话不仅会借他,而且可能还会送他,关键是我现在自身难保。现在家里乱成一团,我自己的生活也变得十分窘迫,你说怎么办呢?
我拿着信,走到窗前。我看到窗外的城市。城市灰蒙蒙的,汽车像甲壳虫似的在街上行走。我开始抽烟。我听到同事们讨论着汽车,他们在算计买哪辆车合算。我没有加入他们的行列。我被曾老师的那封信折腾得有些头晕了。
傍晚时,我没有回家,妻子也没有任何信息。我就在单位附近找了一家小店,吃了一碗面。我在面里放了许多辣椒,以致我吃完的时候,额头上都是亮晶晶的汗。在我把面条送进肚子里去的时候,我作出了一个决定,我想如实向曾老师坦陈我的真实境遇。怎么告诉呢?我想还是写信,把我现今的遭遇(包括与妻子的关系),通通告诉他,我想我这样的一封信肯定能赢得他的信任。再没有比信任更重要的了。人不能活在虚伪之中。这样的想法令我激动,我回到单位就铺开信纸写了起来。单位里很静,没有其他的人,我就在柔和的灯光里诉说我的真实境遇。我想,即使面对父母,我也不会写这样的信的,但面对曾老师不同,我既把他当作老师,又把他当作朋友。“我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因此老师的忙我可能帮不上了,希望你能体谅。”在信末我这样写道。
望着这封信,我有些悲哀,但这毕竟是真实的我。最后,我还是把这张薄薄的纸装进信封,可这一页纸在我手里却变得异样沉重。
妻子把家里属于她的东西都搬了出去。
她的母亲还找到我单位,对我大加指责。她母亲问她女儿怎么了。我说我怎么知道,你去问她自己吧。她母亲有些激动,问我是不是欺侮她了?是不是打她了,是不是有了外遇。我真是冤枉啊,这些东西都没有,我们吵架没有任何原因,我们就是不和,不谐调,没有原因,没有道理。我看不惯你,你也看不惯我,就这样争吵起来,不友好起来。她母亲到我单位一闹,我们单位的人都知道了我的事,他们对我指手画脚,添油加醋,把我的生活弄得更糟了。
她母亲来闹以后,让我也产生了离婚的念头,我觉得这样的生活没劲透了。时间过去几天以后,我也把曾老师这件事给忘了,我被自己的生活折腾得焦头烂额。但曾老师显然没有忘记,他在某一天的上午给我打来了电话。电话是打到我手机上的,当时我们部门正在开会,于是我拿着手机到附近的一个洗手间去接电话。
曾老师,我给你的信收到了吗?我听到是曾老师的声音后,急忙问。
收到了,收到了。他这样一说我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下来。
曾老师没有谈我的那封信,他还是谈马达。他说他到马达家里去过了,只有马达的妻子在哭哭啼啼,并且告诉他家里什么也没有,连电视机都被人搬走了。曾老师问我怎么办?我沉默在那里,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这样的学生真让我丢脸,他这样感慨道。
马达可能不是有意的。我突然冒出一句为马达辩护的话来。
这怎么可能的,他当时有几百万,我这五万块钱算什么呢?曾老师显然对我的说法不满。我想我还是沉默吧,我对他们的情况根本不了解,我不能发表看法。
你单位的情况应该还是可以的吧?这时曾老师开始说到我了。
曾老师这句话提醒了我,我的心头一怔。这时,我的思绪很多,我想他可能根本不信任我的那封信,他还以为我在编造理由呢。我……我……我真的……这时我真的说不下去了。这是非常糟糕的场面,我越是这样说不清楚,越会让曾老师怀疑,但我怎么说呢?我想我的那封信已经说得够多了。
你借一点吧,你多少借我一点吧,你知道你那个同学是多么不地道。曾老师道。
曾老师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了。我想就算我去借钱也要借给他的。但我心里很不开心。曾老师在电话里还通报了他向另外的学生筹钱的情况,他说沈中国很爽快,答应二万,王香梅一万,沈大林和魏文学各五千。
从曾老师的口气里,我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他似乎要让我们这些学生来分担马达的责任。
那……那我……我就一万吧。我缓缓地答道。
你有困难吗?曾老师关心地问。
就这样吧,我一万。我坚定地说。
我把电话合上的时候揉了揉眼睛。我的头绪有些乱。我不知道怎样去筹这一万元钱,我身边只有一千多元钱。这个月的电话费已经成问题了,但这一万元钱我必须去筹。这时,我的心头冒出一个非常不合人情的想法,我觉得我这是在还人情,还曾经欠下的对曾老师的人情。我站在洗手间里,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毫无生机。这时,我闭上眼睛,我仿佛看到曾老师脸上的那颗黑痣在不停地放大。它越来越大, 越来越大。我看到那颗黑痣已经覆盖了他的脸。我就这样站着,洗手间里的气味很浓,它们正一阵阵地朝我压迫过来。
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起来。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一看,是妻子发来的短信,她在短信中说:到了该了断的时候了,她的律师要找我谈一谈。
从洗手间回办公室。我们头儿朝我瞄了一眼,那是很不友好的一眼,里面充满了责疑和愤怒。你到哪里去了?我们在开会,你是什么态度?如果他光是朝我瞄一眼,我是不会生气的,但他的责问却让我的火星冒了起来。我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掌,砰地拍了一记桌子,桌子上的烟灰缸就飞跳了起来,连烟灰都溢到了桌上。
办公室里的人都吓住了,个个都面面相觑。我们的头儿脸色发白,他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他张着嘴,一下子连话也讲不出来了。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我突然想笑出声来。
事情的发展真是令人难以想象。那天,律师找到我单位来了。这让我十分恼火,凭什么到单位来搅和呢?我想发作,但没有发出来。律师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把一份协议递到我面前。我瞄了几眼,就把那个协议扔了过去。这是不可能的,我对律师说。律师咳了一下,然后吐出一句话:那我们只有在法庭上见了。
我朝他看,他也朝我看。
我觉得有些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