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11期-第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艚舻亍⒔艚舻匕炎牌牌诺氖郑踔亮巧泄吡说摹袄下杪琛币裁挥薪小K醯谜馑治兆∑牌诺氖郑褪撬亩拥氖治兆×寺杪瑁魏涡砼岛桶参慷枷缘迷熳鳌
五
罗光辉那伍拾块钱假币的过错,因为没找到卖主而无法弥补。连里后来也没再追究而不了了之。但在他本人心里,却留下一块抠不掉的陈旧性疤痕,一触到那串钥匙链心里就隐隐发痛,在别人面前更觉得矮了半截。
形势给了他重塑光辉的机会。
上级突然给每个兵发了一本用英、汉两种文字编印的《对外用语手册》,作为一项紧要的学习任务,要求必须在一个月内达到验收标准。虽然这个小薄本只有几页纸,几十句,但要念准确、记得住、说流利并不容易。罗光辉的英语基础最好,当了连里的小教员。
罗光辉果然是个材料。他那清亮的语音令全连刮目相看。
一个月后,全连进行考试。结果,别的班都基本过关。爆破班倒数第一。拖尾巴的就是袁根。他只得二十分。
罗光辉有话了,说:“真是一块肉坏了满锅汤!”
班长也觉得不体面。但他不责怪袁根,反而批评罗光辉,说:“你生在大城市,从上幼儿园就学英语了,能讲几句洋话应该;可袁根呢,生在深山沟,穷得上不起学,勉强念到初中,没毕业就替妈妈干了农活。他差在基础教育上。他现在需要的是帮。从今儿起,你每天用两小时对他进行单个教练,他会跟上来的。”还有一句想说而没有说:“你不要因为挨过他的拳头这会儿就落井下石。”
午饭后,罗光辉和袁根就坐到一起。罗光辉教一句,袁根念一句。
“我们是中国军人。”罗光辉用中文念道。
“我们是中国军人。”袁根跟着也念得很好。
罗光辉用英语念这句:“威阿德查尼斯阿米曼(we are the Chinese armymen)。”
袁根却念成:“威阿德查尼斯哈蜜丸。”
“不是‘哈蜜丸’,是‘阿米曼’。听清了,再念——”
罗光辉又重复了一遍正确。
袁根又重复了一次错误。
罗光辉无奈地摇摇头,把这页发恨地翻过去,改念单词。先用中文念了“祖国;母亲;同志;兄弟”,然后改用英语。他前面念一个,袁根跟着念一个,都念得对。可是,合上本子,罗光辉念中文,让他背念英文时,这四个单词,袁根竟都念成了“母亲(mother)”,仿佛他只会念“母亲”,只记住了“母亲”。
“你真笨!”罗光辉终于忍不住,吼出一声气话。
这句话犹如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袁根的脸上。袁根的脸火辣辣地红。眼睛瞪了一下。拳头握了一下。他想顶他一句:“我是笨了点。可是,人,灵要灵得正道,不要灵过了头。”他知道这话说出去会伤和气,而且显得他不大度。因此没有说,咬住了。只好生闷气,生自己的气,恨自己。渐渐地,他的脸凝固了。手垂下。头低下。
几秒钟后,罗光辉又开始念。袁根却一气不吭了。
罗光辉见他不合作,一跺脚,起身去找班长。他向班长说了袁根四个单词都念成“母亲”而纠正不过来的情况。班长问:
“你认为他到底是什么问题?”
他说:“我看他不是基础差,是脑子真有毛病。”
这正应了连长的那种担心。这是不是连长秘密交代特别注意的那种病态的有力证明呢?
班长疑疑惑惑。于是向排长汇报。
排长疑疑惑惑。又向连长汇报。
连长疑疑惑惑。于是就亲自观察。
熄灯以后。营区一片寂静。袁根独自坐在不影响别人休息的路灯下念句子。连长轻手轻脚地从背后凑近去,听见他把手册上的那些词句念读得非常标准,背读得非常流利。
连长窃喜地舒了一口长气。从此彻底解除了对袁根脑袋的担心,并对排长、班长、还有当了“小教员”的罗光辉个别交代:袁根一切正常,以后不准瞎猜乱疑!他就是文化不高,反应慢一点。
然而也仅仅是明朗了一个“脑袋”的问题。他对母亲所表现出的“不正常”情态,不仅仍然是一个令人堪忧的谜团,而且接下来的一段,袁根又出现了一些更加“不正常”的苗头。
六
进入本月以来,袁根连着两个星期天都请假外出,样子十分急迫。第一次回来时很高兴,第二个星期天从县城回来后却没精打采,非常疲惫,那双爱笑的眼睛失去了昔日的光晕;面色更不好看,一向胖乎乎的腮帮骤然间塌陷了许多;此外,班长还发现,放在他床头的那个从没用过的连长的赠品——收录机不见了……
“不正常”的猜疑浮动在连队的空气里。而袁根始终把一颗明亮的心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一切都为了那个“老妈妈”——
第一个星期天,袁根是专为给婆婆送那台收录机的。这个心意早在他那一次碰上婆婆“陪伴儿子”的时候就有了。今天他去得早,或者是婆婆出来晚,还没有站在那个路口上。他径直来到婆婆家里,从挎包中掏出收录机,说:
“老……妈妈,我不能常来看你,送给你这台收录机,让它陪你吧。它会唱歌,播新闻,能给你作伴儿,解孤独。”
婆婆还没全回过神儿,他就把机子打开了,屋子里响起悦耳的音乐。袁根把着婆婆的手,教她怎样装电或插电源,怎么开关,怎样调台,怎样调音,怎样倒带,怎样翻盘,最后把小耳机塞进婆婆的耳里。婆婆摸揣着机子,过意不去地说:
“孩子,我老了,什么日子都能打发,以后再不要花这额外的钱。”
就在这时,邻居那个袁根的老熟人胖大嫂进来了。胖大嫂是听见婆婆家忽然响起音乐而来的,她为这个多年不曾有声音的孤老之家忽然有了歌声而感到惊奇。见到袁根送来收录机,那副热心肠便更加沸热,口里一个劲夸赞袁根对婆婆一再孝敬的善举。袁根却笑着说:
“其实我也没帮什么忙。”
胖大嫂说:“你不要不承认,婆婆早告诉我啦。不过,婆婆也常惦着你呢,托我给你问个好媳妇,我也喜欢你……”
“部队不允许战士在当地谈恋爱。同时,我家还有老母亲,我得回去照顾。”说话间,袁根已经通红了脸,甚至淌出了汗。
胖大嫂见袁根比大姑娘还腼腆,没有再让他红脸,匆忙说了声“你多坐会,咱以后再唠”就走了。
袁根把收录机给婆婆装进胸前的灰布兜里,让插着耳机的婆婆边走边听。他替婆婆擎着链架,两个一起走向路口。临分手的时候,婆婆的双手颤颤地摸袁根,从头到肩,摸得特别沉,特别慢,特别仔细,仿佛在诉说着嘴上不忍说而只有用手指才能表达的言语,使袁根心里闪过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第二个星期天袁根又来时,婆婆已经住进了医院。躺在病床上的婆婆正闭着眼睛睡觉,而那个收录机的耳机仍插在她的耳里。陪伺她的胖大嫂告诉袁根:婆婆的住院费和陪伺都是民政局和街道负责,他不要担心。只是婆婆的病太重了,一侧肾已经坏死,另一侧肾积水,必须手术切除和修复。可县医院的血库里没有她用的血。
袁根找见了医生,伸出了胳膊:
“我是O型血,抽我的吧!”
医生说:“仅仅是一个0型血还不行,还得看其他基因是不是一致。”
袁根说:“过去在战场上急救伤员不都是这样吗?”
医生说:“那是过去,是战争时期。今天是和平的高科技发展年代,这种方法已不实用。”
袁根恳求说:“你就抽一点化验一下吧,或许可以呢?可怜婆婆一个无亲无故的残疾老人,说什么也不能因缺血耽误治疗啊!”
医生说:“即便你的血能匹配,一次也只能抽200毫升。而肾脏是个血液集中的部位,200毫升不能保证。”
“那就抽400。”
“你吃不消。”
袁根握拳伸臂地作了个打虎势,说:“没问题,当兵的,壮着哪!只要救活老人家,就是抽干也愿意。”
医生十分感动。但不明白这胜似母子的亲情为什么会发生在这兵与孤婆之间。热心肠的胖大嫂以见证人的口吻,向医生讲述了袁根买链子因“钱大找不开”而认识了婆婆和后来的一连串孝敬婆婆的故事。
袁根都听见了,他知道这故事的起因不准确。但没有纠正,甚至觉得这是一个标准的版本。
验血结果,一切如愿。
针管扎进袁根的胳膊。400毫升血液流进了透明的塑袋中。
医生不让他走。腾出一张床让他至少休息四个小时。还特意给他做了一碗排骨汤。袁根何尝不想在病房多陪伴婆婆半天呢?可是,五点半以前归营是不可逾越的军规。于是,他喝下了那碗排骨汤,却谢绝了休息的善言,赶乘下午的公共车,回到了连队。
却没料,在第二天的施工中,袁根忽然晕倒在工地上。
七
如同跌入了万丈深渊,又像飘游在五里云中,袁根的神志把一切都变为模糊,变为空旷。在冗长的空白过尽之后,母亲的画面渐渐凸现,也只有在这时,只有在他生命处于这醉一般、梦一般的境地,他才痉挛地、有节制地翻开掖合在心灵深处的那一页,看一眼(仅仅是看一眼)那不愿讲出来的母亲故事中无声的一幕(仅仅是一幕)。
他的父亲实在是死得太早。他完全记不得他父亲是什么模样儿,只知道他母亲。据说他父亲是个乡村教师。在那“火红的年代”一夜间沦为黑色的牛鬼蛇神,一个衣食无着、蓬头垢面而又天天挨斗的叫化子。运动后期的某一天,教师饿得栽倒在粪堆旁,十七岁的他母亲扔给他一个热红薯。教师啃了这个热红薯才又站立起来。次日母亲又看见人们押着戴高帽的教师游街,游到街尽头他母亲家门前的粪堆旁时,人们一脚把教师踢倒,散去了。就在这天夜里,母亲把将死的教师拽进她家的地窖里。之后便到处找不着游斗的活鬼,都以为他已经成了死鬼。教师躲过了世道的劫难,居然在地窖里尝尽了“红薯”的甘甜。母亲天天给教师送水送饭,同时把处女破碎在黑暗的温馨里。直到春回大地,教师走出地窖,他袁根也来到了人间。而他的父亲只给他起了个名字就撒手而去。没有父亲的袁根在母亲的照护下艰难地成长。有一次,他与别人家的孩子一起玩耍,那孩子自己摔倒了,鼻子碰出了血,却硬说是他推倒摔伤的。孩子的母亲吵到他家里,而他母亲只会用眼泪和作揖给人家赔情。袁根没有得到教师的父亲一个字的教诲,母亲却教给了他博爱的箴规……
袁根从飘游中渐渐落定,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唤他的名字。他睁开了双眼,看见他跟前竟然是一圈卷袖的胳膊。工地卫生所的医生已经发现他是严重缺血,甚至怀疑他患了白血病,那些向他伸出的胳膊是战友们闻讯而争着要给他献血的。袁根轻松的笑声和一再对怀疑的诊断的否认,缓解了大家的紧张情绪。医生报告了连长,决定送他到县医院进一步检查治疗。他牵挂着婆婆的安危,心里暗暗高兴。但不让救护车送,他说他自个能走。正好有一辆进城办事的工具车,医生便顺水推舟了。
袁根来到县医院,他知道自己是因超量抽血而没有得到休息的原故,用不着来这压病床。但他为了多一点时间看婆婆,给婆婆一些抵抗的力量,因此便趁水和泥。他办了住院手续,在自己的床位上放下挎包,就急火火去看婆婆。医生告诉他:由于婆婆年老体虚,心脏也不好,手术后出现逆转,抢救无效,已于昨夜去世了。
袁根像傻了似的钉在那里,半天没有言语。
医生接着把收录机给袁根,说:“婆婆知道你会来的,临终前让我把这转交给你,她说她用不着了。”
袁根还是没有言语,也不接。
医生提醒说:“婆婆现在还在太平间。等一会就火化。如果你现在去,还能见一面。”
袁根猛地抱过收录机,向太平间跑去。但由于身体虚弱,没走几步就摇晃起来,最后是那个陪护的胖大嫂见了,把他扶进去的。他掀开婆婆身上覆盖的白布,呜呜地哭着,他母亲在山上摔了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哭。他摸合着婆婆半辈子失明的眼窟,絮絮地说:“我来晚了,你为什么不等我一下?……”他母亲在打农药中了毒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说的。
胖大嫂说:“别哭了。婆婆这大年纪,走了也好,少受罪。她走前能得到你这样孝敬,也算她的福气。”
袁根渐渐平静了。就像是儿子守在母亲床前一样,一手抚住婆婆的手,一手给婆婆整理衣服,整理头发。再然后,就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