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3年第11期-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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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不时地抬起头来,问某个字怎么写,是“木”字旁还是“人”字旁,问准了,又埋下头去写。他没有让我看过原稿,但那个用毛笔写的题目我看得很清楚,叫《血海深仇》。那时,我不敢有写长篇小说的奢望,只是写些小诗,望着那一大叠原稿,对冯师傅钦服得不得了。
有一晚,我们去食堂吃过夜宵(那是对工农兵作者的特殊照顾)。回到房里,冯师傅说,“歇一歇,扯扯淡。”
我们就点燃两毛钱一包的“火距”香烟,信马由缰地胡扯起来。
他问我现在是几级工?什么工种?
我说:“二级工,刀具钳工,你呢?”
他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解放时四级,现在还是四级。”
“那是为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说;“与我同时进厂的,早就六级了,为什么?每次评工资,大家说:‘老冯在写长篇小说,将来少得了钱吗?这一级你让了吧。’我也就同意了。为这事,老婆不知和我吵了多少架,说我是个蠢子,写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书出版,级也升不上。我不在乎,党这么看重工人阶级,难道我就不能争口气,做一个作家,写一部大书?我不信就写不成。”
我说:“那是的。”
他兴奋起来,说:“我给你看一件东西,其实,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来得快了点,说不定我的长篇小说早就出来了。”
说完,他从内衣口袋里,小小心心摸出一个折好的信封,展开信封,两个指头伸进封口,好半天才夹出薄薄的一张小信笺纸,纸色已经发黄,然后递给我。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家出版社的公用信笺纸,上面写着寥寥几行字:
冯大成同志:
您好!你寄来的长篇小说《血海深仇》收到了,并认真读过,题材很好,写旧社会工人的苦难生活,很有教育意义,但故事情节、人物塑造均须调整修改。奉还,谢谢你。
落款是某某出版社文艺编辑室,时为一九六四年八月。
冯师傅说:“看清了没有?那时正是‘四清’运动,好题材啊,我自己也觉得有搞头,就着手修改,改了两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出版社都瘫痪了,只好搁着,这次参加学习班, ‘三突出’,我一想,长篇还要改下去,为无产阶级代言,要精益求精,你说是不是?”
我连连点头。
他又说:“不扯淡了,今晚加班,改几页。”
他摊开稿纸,改起来。灯光闪烁在那一头斑白的鬓发上,很是肃穆庄严。
自那次学习班后,我好长一段时间再没见到他。他的工厂在城市的东端,我的工厂在城市的南端,相距十余里。奇怪的是市里的文化活动,再未见他参加,只依稀听人说,他还在改那部长篇小说。在他修改长篇的过程中,儿女大了,结婚了,添了孙子了,他也退休了。
这二十多年间,我先调到市里一家报社编副刊,然后又去北京读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关于冯师傅的印象,也就渐次淡去了。
一九八五年冬,我从北京回家来休寒假,忽然收到一大包挂号件,打开来,竟是《血海深仇》的手稿,并有冯师傅的一封信。他说他一直很关注我的动态,知道我写过什么作品,出过什么书,知道我的工作调动以来进京读书的事。又说长篇小说已经改了好几稿,达二十余万字,最近定稿了,想请我看看,然后请我找家出版社帮忙出版,并说一星期后来我家叩访。
我真有点感动,冯师傅还记得我,而我却几乎忘记了他!真不容易,几乎用了一生的时间来写和改一部长篇小说,是一种什么精神支撑着他?我决定好好阅读这部未出版的书,只要写得还可以,找出版界的朋友帮帮忙,让这部书问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此后的一个星期,我认认真真地阅读《血海深仇》。但读完之后,我失望了。可以说从情节到人物都是失败的,文字极为粗糙和幼稚,离出版的要求相差甚远。这么多年来,文学在大踏步前进,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现代主义……冯师傅好像充耳不闻,只是在原稿上涂来改去,司空见惯的故事,毫无新意的人物,章节之间的零乱无序,文字的平板呆滞……该怎么和他谈?算起来,他今年已六十出头了,说不行吧,他经受得住这个打击吗?说行,你怎么让它出版问世?从原稿上看得出,这么多年来,冯师傅几乎没有看过什么中外名著,没有接触过什么文艺理论,也没有关注过日新月异的现实生活。他只是沉浸在那一堆血海深仇的回忆里,在原地转着圈,终点和起点不断地重复。
冯师傅在一星期后的一个晚上来到我家,我们面对面地坐在客厅里。
他的头发全白了,背弯得很厉害,依旧是清瘦孱弱。
我们喝着茶,抽着烟,不知从什么地方谈起,桌子上放着冯师傅的手稿,很沉重的样子。
冯师傅终于鼓足勇气问道:“你看了?”
“看了。”
沉默。
我拐了个弯,问:“你看过获‘茅盾奖’的长篇小说吗?”
他茫然地摇摇头。
我又问:“你看过海明威、斯坦贝克、米兰·昆德拉的长篇小说吗?”
他又一次摇摇头。
我走到书房去,找了几部中外著名的长篇小说,说:“送给你,冯师傅,有空看一看,也许有好处。”
他再一次有力地摇摇头,说:“来不及了。书,你留着吧。”
沉默。喝茶。抽烟。
冯师傅说:“我这几天想开了,这部书还得改,人要有点希望,才活得自在些,你说是不是?”
冯师傅拿起桌子上这一叠原稿,匆匆地走了。
他心里明白我会要说什么,但他不想听到那个结果——也没有结果,于是,他让自己永远停留在一个过程之中。这是他的聪明之处。
又过了几年。
这时候,我从北京读书回来,仍在报社上班,业余则忙着写小说、散文。
这是一个初夏的日子。
我到工人文化宫去讲一堂文学课。
居然有不少听众。
讲到正酣处,我突然发现人丛中嵌着一头银白的发丝,我几乎要叫喊出“冯师傅”几个字来,但我忍住了,装着去喝茶,然后又侃侃而谈。
他的长篇小说改出来了吗?
也许,永远是一个未定稿。
我在讲课中,很动情地插上一段:“一个爱好文学的人,他的一生是充实的。也许,他一生中一事无成,但这个过程绝对是美好的。其收获,并不亚于出版了这部书,获得了多大的名声。”
掌声。
我看见冯师傅的眼里盈满了泪水。
在我的课接近尾声时,冯师傅悄悄地走了,一步一步,趔趄着。
他已经老了,已是一个古稀老人了。
我很想追上去,向他询问一些什么。但终于忍住了。我崇敬地目送着他的背影摇出了会议室。
岁月的流水无休无止。
从那次讲课远远地看到冯师傅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现代生活的节奏紧张、繁杂,让人喘气的时间都没有。但在夜静更深的时候,我常会想起冯师傅,算一算年纪,他都快八十岁了,不知他身体怎么样,家里的一切可好?
有一天,我正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传达室的收发员忽然送来一本厚厚的书,封面上赫然印着四个大字:“血海深仇”;书名下面是“冯大成”三个字。哦,冯师傅的书终于出来了!
收发员说:“是一个老人送来的,请我转交给你。还说不打扰你了,你忙。然后,就走了。”
这个冯师傅,也不肯进来坐一坐、喝口水,送了书就走了。真奇怪。他不肯见我,是出于什么考虑呢?难道真怕打扰我?
收发员走了。
我仔细地打量这本书,印得很粗糙,印数只一千。我立刻断定,这是本自费书!三十万字所用的印张,书号费加上印刷费,恐怕得三万元左右。对于冯师傅这样一个退休工资不高的人,不是一个小数字。也许儿女们还混得不错,能够予以帮助吧。我又粗粗地翻阅了一下章节,基本上没怎么改变原有的格局,挑看了几段文字,还是“风采依旧”。我叹了一口气。
我的目光最后定在“后记”上,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有一位熟悉的作家说:‘一个爱好文学的人,他的一生是充实的。也许,他一生中一事无成,但这个过程绝对是美好的。其收获,并不亚于出版了几部书,获得了多大的名声。’当时我听了,很感动,可回去一想,不对,这只是成功者对失败者的安慰而已。因此,我用一生精力创作的这部长篇小说,一定要出版面츖;。儿女虽欲出资相助,但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与老伴从菲薄的退休工资中,积攒出出书费用,终于如愿以偿,此生再无愧憾矣!”
我的心颤抖起来。
我将好好地收藏这本书。
责任编辑维佳
表姐呀表姐
■ 晓 苏
表姐,你好!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那天早晨离开省城的时候,我本来应该去你那儿和你说声再见的,因为火车开得太早,我就失礼了。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这一点儿我不说你也清楚。
我突然离开了杨花酒店,你肯定十分着急,说不定还以为我失踪了呢。吴炎对此也有可能感到不安,因为他和我毕竟谈过两年的恋爱。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已经于昨天回到了家乡油菜坡,请你放心好了。同时也请你转告吴炎,让他不要为我担忧。另外,请代我问你的女儿雪绒好,这小姑娘又聪明又诚实,我会经常想念她的。
表姐,事到如今,我仍然在心里对你充满了感激。
那年春天,因我妈生病卧床,我爹便让我半途退学了,要我找地方打工,挣点儿钱给我妈治病。说实话,那会儿我真不情愿离开学校,已读到高二了,再读一年就可以考大学,而读大学是我做了好多年的一个梦啊!从高中卷着铺盖回家时,我的心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双脚走出校门的那一刻,同学们正在教室里大声读书,他们的读书声像针尖刺着我的心,使我忍不住泪流满面。回到家里,看见躺在床上不停呻吟着的我妈,我痛苦的心情更加难受,有一种雪上加霜的感觉。我爹两眼含泪对我说,我妈已经没钱吃药了,让我赶快出门打工挣些钱回来结她买药。听了我爹的话,我不禁两眼一黑,一个不满二十的农村姑娘,又刚从学校出来,人生地不熟,到哪儿去打工挣钱呢?我因此焦头烂额,心急如焚。就在这个关口,是你朝我伸出了一只帮助的手。你的那只手像寒夜里的一支火把,不仅照亮了我的眼睛,而且温暖了我的心。
事情说来也巧,你正好在那年春天当上了杨花酒店的副总经理。在这之前,你差不多四五年没到过油菜坡了,当上了老总,你觉得你应该到农村看看你的亲人,就这样,你把我从油菜坡带到了省城。想起来还是你主动提出让我跟你走的,当你得知我们家的情况后,你马上转过脸望着我说,小葱,你就到我们杨花酒店去当服务员吧,每个月可以给你五百块钱的工资!我一听高兴坏了,一连好几天的愁眉苦脸在一瞬间换成了笑容。与此同时,你还大方地掏出了五千块钱递给我爹,让他拿去给我妈买药,并说这是提前给我开的工资。当时,你让我好感动啊!我久久凝视着你的脸,第一次发现你的脸是那么美丽,圆圆的眼睛,勾勾的鼻子,翘翘的嘴角,简直像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
表姐,我初到省城的那两年,你们的小家庭是多么温馨而幸福啊。我还暗暗地羡慕过你,心想我到时候要是能找到一个像表姐夫那样的男人再生一个像雪绒那样的女儿该多好啊!在这样幻想时,我禁不住害羞得耳热心跳。
当时,表姐夫确实对你很好。他那会儿好像还在研究所当工程师,不单有知识,人也长得帅,单位的收入也高,更重要的是,他特别爱你。至今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表姐夫时的情景,那是我到扬花酒店上班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因为我不懂城市里的规矩,没有敲门就推门进入了你们的客厅,当时表姐夫正在给你洗脚。我看见你舒坦地坐在沙发上,将头仰在沙发的靠背上,两眼轻轻地闭着,似睡未睡的样子。而表姐夫呢,他坐在你面前的一把小矮凳上,两腿之间放着一个盛着水的瓷盆,瓷盆里泡着你的两只脚和他的两只手,他的两只手正在捏你的两只脚。他捏得真是过细,不紧不慢,不轻不重,像是在玩着两条喂养的金鱼。表姐夫一边捏着脚一边问你,舒服不舒服?你梦呓般地回答说,舒服舒服,舒服极了!到目前为止,亲自给妻子洗脚的男人,表姐夫是我见到的唯一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