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5-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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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孟面对面地站在了马路沿上,你能想象那是怎样的场面:一个漂亮时尚的女人和一个拾破烂的人组合在一起,而且在很亲近地说话,围观的人像看电影一样忽地又拥过来,表现了极大的疑惑不解的热情。看吧,看够了吧?我把箫别在了后衣领,挥挥手,人群走散了。
突如其来的会面使我完全陷于慌乱中,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给她说话,只傻乎乎给小孟微笑,我自己都觉得笑得不自然。
小孟说:你拾破烂了?
我说:我本来就是拾破烂的么。
小孟的开口打破了我难堪的僵局,但我一出口却使小孟十分地尴尬了。我怎么这样说话,面对的是五富和黄八吗?小孟被噎住后,脸色开始发红,她想拿我的箫,手动了一下又放下了,说:箫吹得真好!
我说:因为是拾破烂的你才觉得吹得好吗?
她说:……你恁多的心思?
我说:拾破烂的么。
她说:我可不是看不起拾破烂的呀!
我说:是吗?
我讨厌起我的阴阳怪气了,但我着实是兴奋了。她穿了件青色的牛仔裤,牛仔裤使她的屁股显得饱满结实,腿更直更长。我又说一句:是吗?她有些难以招架,本能地往后退了一下,要把身子靠在那棵胳膊粗的梧桐树上,可向后退了一下,扑咚窝在地上,立即哎哟地呻吟。突然的变故我以为她在搪塞,心里还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而她的脸上已经出汗,痛苦使眼泪也要流出来。崴了脚吗?真的崴了脚吗?她的脚上依旧穿着那一双高跟皮鞋!我赶忙蹲下去要给她揉脚脖子,脚脖子像一盆火,我手不敢靠近。她说:把鞋脱了,把鞋脱了。我把高跟鞋脱下来握在手里,眼看着脚脖子就肿了。我没有了油滑劲,我说:这都怪我。她说:怪鞋,鞋跟太高了。我把她往起扶,扶起来一松手,她又坐下去,站不起来了。
伤成了这样就必须得去医院。可以给她叫来一辆出租车,但她脚不能动了,出租车即便能拉她到医院,她怎么去挂号去医疗室呢?去陪了她吧,三轮车怎么办?清风镇有话说:人轻没好事,狗轻老虎吃。我完全因我的兴奋,因我的油嘴滑舌导致了恶果!我说你能坐在三轮车上我送你去医院吗?她痛苦地吸着气,给我点头。
这就是我的拾破烂的三轮车第一回载人,载的又是我喜欢的女人。小孟的命运里肯定要和我发生许多故事的,否则她不会和我所见的两面中都是和破烂有关。当时我想把她抱上三轮车,我有些迟疑,她能让我抱吗?三轮车上满是些废纸和水泥袋塑料片,又乱又脏,这么漂亮的女人坐在里边成什么体统?我让她先坐着,就把破烂全拿下来堆在路边的围墙根,再把褂子脱了铺在车上,搀扶着她坐了上去。
马路的边上是一排紫丁树,叶子全都暗红了,紫丁树下的草一揸多高,风怀其中,灿灿不已。有一朵小花在开。
我说:你坐好了?
她说:坐好了。
我光着膀子蹬车,以极快的速度穿过一条小街。小街上行人依然很多,我不停声地摇着车铃,避让的行人看见的是一辆拾垃圾的三轮车,刚骂了一句再看见了车上还躺着一个人,以为拉运的是病人,不吭声了,却立马发现那是个女人,多漂亮的一个女人,这么漂亮的女人生病能躺在拾破烂的三轮车上吗?他们就补了更难听的骂:狗日的给女人骚情哩!我就是骚情哩,这骚情的机会是天赐给我的。我骑三轮车的技术无人能比,在人群中拐来拐去,骂声中我快乐地将车蹬进了另一条巷子。小孟说了句:别太累着你。我的脊梁上开始发痒,痒得像撒了把麦芒。她一定在看着我的脊梁,看着我黑瘦的脊梁?我回过头来,疼痛使她的头趴在车帮上。我知道她疼,也知道她把头趴在车帮上是不让更多的人看见了她。我一边用力蹬车一边想:是我不好,没有我她不可能崴脚的。但我再想:如果不是崴脚,我能有陪她去医院的机会吗?我又觉得我想法下作,就回过头说:疼得厉害吗?她说:会不会伤了骨头?我说:不会的,你注意着不要把头发夹到车轮里了。
又蹬过了两条巷,我累得大声喘息。小孟说:歇一会吧。我不歇,蹬得更快。她拿手帕擦我脊梁上的汗。哎呀,她现在看着我的黑脊梁了,那左后腰部的疤痕也看到了?我想停下车来,提提裤腰遮住疤痕。我的双脚蹬空了几次。什么都不想了,又恢复了蹬,蹬快,快蹬,汗如水豆子一样在头的四周飞溅。
到了医院,扶着去急诊室,又扶着去拍片室,谢天谢地,没有伤着骨头,只是肌腱受损,医生给她服了止痛药,抹了红花油又揉搓了半天,小孟走路还得搀扶,但已经不怎么疼了。
我们离开了医院,她感谢我,这让我不好意思。她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呀?我说叫刘高兴。像任何人一样,她说:多好的名字!我说不好,没给你带来高兴,倒让你受疼了。她说我个子高,脚小,又穿了高跟鞋,常跌跤的,这只脚已经崴过两次了。崴了的脚还肿得很大,鞋已不能穿,她赌气着把鞋在车帮上磕。
我说:这高跟鞋,挺好看的。
她说:男人就喜欢女人穿高跟鞋,可……
她不往下说了,我也不知道再该给她说什么。一回头,看见缓过劲儿来的她却掏出一个小圆镜在照,闭着嘴,拿粉在脸上涂。她看见我看她,她说:臭美么。
她这么说,我那贫嘴的毛病就犯了。和陌生的女人在一处,人家不说话,我也就不多话,但人家要说起来了,我肯定得寸进尺,话多得像狗毛。
你恐怕一辈子没坐过三轮车呢。
三轮车好,坐小车我还头晕哩。
你这是宽慰我,刚才给你开小车的……
哪里给我开小车,我搭了人家顺风车。
那男的真体面。
老板呗。
青松路的别墅区都住了老板。
是呀,我们就是从那里过来的。
是吗?他前不久丢了个皮夹,皮夹里有护照和钥匙。
好像听他说过。
哦。
你们认识?
他换过肾?
这我不知道。
他肯定换过肾!
啊,一切都可以证实了,那个男的就是丢了皮夹的人,而丢了皮夹的人也就是我要寻找的另一个我。我激动得挥了一下拳头。小孟说:你怎么啦?我看着她,没有说话。对不起了,小孟,我无法对你解释清楚,即便我见到了那男的,我也无法给他说得清。
我拿拳又在车帮上砸了一下。
你发脾气了?
我脾气是有些不好。
是不好。那天我话没有说清,你就是不回头……
我一直避讳着说美容美发店里的事,而小孟却提说了。她提说了就好,就更说明那次我冤枉了她。她怎么是妓女呢?我笑了,说:实在抱歉,我那时以为你也是妓女。
小孟说:我是妓女。
我一下子怔在那里。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小孟,这不可能!瞧么,眼睛那么纯净的会是妓女?世上的妓女哪个能对别人说自己是妓女?!或许,这是小孟故意要逗我的,说自己丑的人其实并不丑,我说过我是农民又什么时候认定过我是农民吗?我嘿嘿嘿笑起来,我说:你这性格真好!
但是,小孟再一次说:我是妓女!
三十二
小孟真的是妓女。
小孟平平静静地给我说着她是妓女,她说她虽然已经不在乎隐瞒自己的职业,但从未对人说过她是妓女,她看出我是对她友好,话说明了或许对谁都好。那个时候鼓楼正悠然地传来了鼓声,近暮的天空上又出现了一疙瘩一疙瘩红云,开绽如像玫瑰。我没有朝天上去看,她也坐在三轮车上没有挪动。一连串的刺耳的警笛从街的那头一直响过来,人车潮涌的街面瞬间闪开两半,似乎地裂了一般。她说,刚才你看到了,我是坐着小车来的,像我这样人怎么会坐着小车呢?那男的就是我的常客,也是我还可依赖的人,他给我介绍客户,每次也都是他来接我和送我。你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我需要钱,我们进城不都是为了钱吗,可我需要大量的钱,必须很快地把钱挣够。我怎么办呢,我能像你也去拾破烂吗?那条巷里的美容美发店确实都是色情场所,女服务生绝大部分就是妓女,除了洗头和刮脸外,她们为客人提供的服务是按摩,洗脚和打炮。打炮分现打和外打,现打就是在店里,一般是一百五十元,出台外打是三百元,若过夜就是五百。那天我带你去按摩,但你什么都不问就走,两年来你是唯一走掉的男人。你一走,那一刻我感到了我的可耻和可怜。但你走了,我并不认为你就是君子,来那里的人或召我出台的人可以说个个都比你有钱有地位,你是因为没有去过和没有多余钱你才走的。是不是?我这不是在笑话你,而我在你走后就觉得我可怜其实你也可怜,可怜人见着可怜人,或许我还能给你说更多的话。所以,上次我才那么喊你,现在我也愿意把事情给你说破。
她说,在这个城市里,从事这行职业的最少最少也有十几万人吧,不管在歌舞厅的,桑拿洗浴房的,还是美容美发店里的,都拿的是买来的身份证,她告诉你的都是假地址,假名字,假年龄,但小孟是真的。我姓孟,叫孟夷纯,米阳县人,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
她说,从事这行职业并不是容易的,各人都有各人的原因。我是二十二岁那年和米阳县城关的李京谈恋爱,李京爱我,但他性格暴烈,又酗酒赌博,我们就发生了分歧。我承认他对我好,那种好是我吃饱了还往我嘴里硬塞油饼,我受不了,提出和他分手,他纠缠不行,威胁说他若娶不到我,就要杀掉我。我以为他在说气话,没想到他每次喝得醉醺醺了就到我家去闹,我为了摆脱他,到邻县的姨家去住了几个月。那一次他又喝了酒,拿着刀子去我家,说要搜出他的新娘。父亲在家,就和他打起来,正打着我哥回来了,我哥抄起木棍将他打趴在地上,他拔刀就捅了我哥,捅在胸部,我哥当下就死了。他杀了人,如果他当时再自杀,这事情也就过去了,可他跑了,跑得无踪无影,这就有了冤孽债。案子办了一个月,没抓着李京,所有的线索又都断了,案子就搁了下来。
她说,米阳县是个穷县,公安局办案总是缺少经费,许多案子只要牵涉到外地,那就只好把案子搁了下来。公安局能把案子搁下来,而我怎么能了了这件事呢?我娘死得早,我爹为这事生了一场病,半年后也就死了。我爹死后一个月,有人说在内蒙古的包头发现了李京,我求公安局去抓捕,公安局说得我掏钱,管待警察的吃喝行住所有费用。我哪儿有钱?可案子不破我永远心不甘啊!我就来西安打工了,在饭店里洗过碗,也做过保姆,挣来的钱仅仅能维持我的生活费。后来我认识了那家美容美发的老板,老板知道了我的遭遇,鼓动我出了台。
她说,钱是挣了好多。我是每挣到一万元就汇给县公安局,他们是去了一趟内蒙古,去了一趟宁夏,但没有抓到李京。往后的日子里,我就不停地挣钱,汇钱,公安局也就再次去甘肃的南部,去云南,去山西的五台县,还是没有抓到李京,甚至发现的线索又断了。旧的线索断了,新的线索总会出现,李京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他一定要杀人者偿命。我继续要挣钱,不仅在美容美发店里挣,我通过你看见的那个大老板,给我介绍了一批大老板客户。这些大老板不缺女人,他们起先只是新鲜,到后来知道了我的情况,就每次付多几倍的价钱给我。
小孟,不,孟夷纯,我应该叫她孟夷纯,她毫无保留地把一切说给我的时候,我的肚子是一阵一阵响,似乎整个身子就是个洗衣机,其中的五脏六腑都在搅动和揉搓。她说完了,竟然又笑了一下,胳膊在车帮上撑了,身子要从三轮车上下来,她说:我想你不会让我再坐你的车了。刘高兴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我让她继续坐住,负责要把她送到美容美发店去。她看着我,我也就看着她,她的嘴唇干裂,刚才说了那么多嘴唇有了白沫,我想给她买一瓶矿泉水喝,但周围并没有卖矿泉水的商店。而马路斜对面的那个巷口的过街天桥上是一个小型劳务市场,孟夷纯在说话前那里还站着坐着许多初进城的农民,随着暮色降临,一些人被招工走了,一些无望者自去寻找住宿了,还留着一个姑娘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个包袱,包袱上放着十几个苹果。我跑过马路,姑娘就眼巴巴望着我。她年龄不大,丑丑的。
我说:卖苹果的,这是哪里的苹果?
她说:我是来寻活的。
我说:寻活的还带了苹果?
她说:自家树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