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09年第1期-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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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响了,他烦躁地接听。是关树。对方显得有些急躁,你在哪儿?
我在机场。我爸爸身体不太好。我回去看看。
关树一点也没有在意冯石父亲的身体,他只是说:刚才农行徐行长又打电话来了,说你为什么还不尽快建组,为什么还不确定导演?他说徐绅现在状态非常好。
冯石笑起来,说:徐行长?他急什么?急就让他再拿五千万来。我也知道他儿子是个好演员。还是个好同志呢。想出名,就得大制作,出大钱,得上亿的投资才行呢。
关树说:老板,那老太太已经搬了,我告诉你一声。
冯石嗯了一下,然后,还是止不住好奇,又说:为姜青出气了吗?
关树说:老板,不是说好了吗?你最好什么都不要知道。
冯石再次嗯了一声,他不想再说话了,就把电话挂了。
6
这时,他才又一次想起了生病的父亲。眼睛看不清楚意味着什么?他不懂。乌鲁木齐的儿子们管父亲叫老爹。老爹这次住院已经有三个月了。前几天还通过电话。父亲那天还为冯石担心,他说你不要总是想做得那么大,差不多就行了。他还说自己一生最大的优点不是别的,就是做人很谨慎。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父亲。就不吭气。不是自己要大,是被逼着越来越大的。就像是男人的鸡巴,本不想变大,变硬,经常是被客观环境弄大的。
他的沉默开始起了作用,父亲的激情于是散去,电话再次响起来,是周建忠,他说:冯总,你那三千万什么时候能到?毕石章跑了,我得负责了。你不能总是拖呀,工人可能会再次游行,他们说这次要到市政府大楼去闹,我怕影响我们的进度呀。
冯石沉默地听着,然后,他说:你就说,冯石说的,让他们今天就上市政府。闹得越大越好。其实,你们还可以去中南海呀,那儿好像今天开,会。
他说完,关上了手机。并对自己说:这次回去,多跟老爹说几句话。
头等舱没有坐满,身边的座位是空着的。飞机已经变得平稳了,他看到自己已经是在一万多米的高空上。因为航班太早,周围的人都开始睡觉。’还有三个多小时,他有些静不下来。就朝窗外看着,然后他睡着了,故乡的道路真的很宁静呀,他竟然这么快就睡着了。西边的天际是一种暗淡的红色,就像是一个少年因撒谎而变色的脸。红色闪闪烁烁,不稳定。这让他看见了那个少年的眼睛,这让他内心突然一阵紧缩,就如同他坐在教室里听到了那个脸色苍白、头发淡黄略显营养不良的小男生的笑声和咳嗽声一样。
故乡突然朝他涌过来,故乡是什么?是母亲?是得病的父亲,他现在眼睛已经看不清了。这在医学上说明什么呢?故乡是父亲吗?肯定不是。
故乡就是那个小男生的咳嗽声。
少年的目光终于指向了自己,二十年前他们就认识,那就是他自己他本人。那个少年曾经有很多理想,其中之一就是想变成一个富有的人,为此他愿意向上爬,并且横扫一切挡在前边的牛鬼蛇神。你现在真的富有了吗?简单的说,你是富人还是穷人?这么自恋的问题让他开始对自己产生不满。
他在对自己的不满中睡着,睡得很香甜,似乎是父亲一次次离开家,上班时关门的声音不断地重复着。父亲就是这样,他走出去,总还会回来的。
突然,飞机开始颠簸起来,就在那时父亲与天山融合在一起,让他醒来了。那时,他真的看见了茫茫的天山。
为什么非要叫天山呢?这个词真是很大,比黄山泰山都要大些,天那么广,天是无边的,天天天天天天……
冯石的脑子里一直响着这个字,直到他走出下飞机。走出那个大门,并来到了候机楼的大厅,他看见了那些故乡的面孔。西北人与别的地’方人就是长得不一样,因为长年吃羊肉,所以他们的脸显得很硬,无论男女。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走过来。这是父亲单位的同事,好像是工会的什么人。冯石从小就认识他,他来干什么?冯石突然紧张起来,不祥的预感像秋风—样轻轻吹进了他的内心。阳光很好。但是他却在刹那间感到了走回冬天一样的寒冷。那人笑着跟他握手,说:听说你要回来,专门派我来接你的。
三十九岁的冯石应该管这人叫叔叔,他从小就看着这人在院里转,从来走路都是急急匆匆。冯石看着他,说:为什么要来接?
对方回答:你现在是有成就的人,全院的人都知道你们家的事,上次你在政协会上新闻联播报导了你,大家都在说呢。
冯石紧张的心稍稍松了一下,甚至有些得意。他跟着他进了车。心想,今天真是传媒时代,自己算不算是荣归故里呢?要不为什么工会的人能来接自己?
路上,那人不停地说着他对冯石小时候的印象。他说每一次食堂杀猪的时候,都能看到冯石坐在猪圈的围墙的高处,把眼睛睁得很大。
冯石想直接去医院。对方却说让他先回家。
冯石感到有些怪,但是他没有太细想。车内沉默着,大家都没有再说话。
光明路到了。
7
旧楼的过道和楼梯让他再次产生了怀旧的惆怅,小时候全部的记忆猛烈地向他压来。一切都很模糊,只有一种味道,是后山上与土地色调完全一样的野薄荷发出的味道。每年从春天开始就有了,夏天就变得更加强烈。童年的冯石喜欢在一炮成功的坡下捡拾子弹壳,像花朵一样漫山开遍的野薄荷总是模糊着他的视线,那种烈日下炎热的天空发灰的味道,那种乌鸦在寂静中高飞的空旷和少年绝望的思考一起弥漫过来。他加快了步子,朝四楼小跑,就好像过道里是恐怖电影的场景,不断地有背景音乐从每一间屋子里流出来。像血一样粘稠。
他气喘地刚登上楼梯时,就看到了自己家门口站了好几个老人,当看到他时,这些老人就开始哭泣。他已经离婚了四年,这四年他一直没有回来。老人们已经有几年没见过了。他们为什么哭?冯石感到了大祸临头。
那种野薄荷味与猪圈里行将死亡的猪的遥远的喊叫是那么发自内心,强烈无比,就像是天山的雪崩一样朝他狂泄下来。
他有些跌撞着进了家门时,头一眼看见了父亲的照片。被黑色的木框镶着的照片。下边有花。遗像这个字在那个时候就像是解放军进行曲一样地朝他扑过来:
当我刚进家门,家里就已经是灵堂了。
家里就已经是灵堂了。
已经是灵堂了。
灵堂了。
灵堂。灵堂……
8
父亲是一条河流,父亲是一座山脉,父亲是老屋的院墙,父亲是一个男人关于成长的全部回忆,如弓的脊梁背负季节的重量……类似的话还很多,从他上大学时开始就在眼前若隐若现。
又过了漫长的时光,当冯石有一天与父亲无限地拉开了距离之后,他又一次问自己:父亲究竟是什么?这是每一个像他这样的儿子都要回答的问题,但是,他除了以上那些套话之外,却拿不出一句属于自己的,有个性的话。
9
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更多的是不真实感,他还没有亲人死过,他不相信眼下的事情。他先是委屈地跌跌撞撞,看看母亲又看看哥哥。接着他开始变得气急败坏,他指着母亲和哥哥,说,你们,你们……
哥哥明白他的意思是想说,是你们没有对爸爸负责,爸爸才死的。哥哥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缓缓地走过来,四十岁的男人把他抱在怀里,像个婴儿那样地哭着,无助与软弱全部写在脸上。冯石的内心没有内容,他只是像个比婴儿更小的人一样,顺从着哥哥的拥抱。在那一刻他几乎忘了自己拥有权力和金钱,只是一个弱小的生命,是弱势群体的一员。此生中他头一次感受到了弱者的亲切。
所有的没有丧失父亲的人都是强者。都是幸福的人,只有他们是可怜的孩子。
母亲躺在床上让他不要太伤心,她说:我跟你爸爸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什么都见过了。你们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不小了,一个四十三岁,一个三十九岁了。
不知道为什么,冯石多年后一想到母亲说的话,就感到当时母亲的神经已经不正常了,要不她为什么会那么坚强?
冯石挣扎着从哥哥的怀抱里出来,他抓着母亲的手,开始像年少时撒娇那样地哀嚎起来。满耳朵里都是母亲的叫喊声,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终于,他们都安静下来。冯石明白了,其实,父亲上午就死了。永远地死了。是母亲不让别人在路上告诉他,怕他出意外。
他跟哥哥一起来到了医院的太平间里。当把父亲从一个巨大的金属抽屉里拉出来时,他看到了白色的头发。当抓起了父亲的手时,他才感到死人的手是那么冰凉。
手机又响了,是关树。他说:你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徐行长说他家的狗死了。有好事,那徐绅跟周冰雪又好起来了。周冰雪催我们快办手续,他好放款,还有西四的李正可能马上要当主任了……
冯石看着父亲的脸,他边听着关树的像浪花一样的语言,一边轻轻抚摸着父亲的脸。巨大的伤痛几乎要把他吞没,父亲软弱的皮肤让他的眼泪再次流出来。他对关树说:你告诉徐行长,我明天回去。还有,大兴支行那四千万到帐了吗?
关树似乎听出了他声音的颤动,说:还没有,不过李正那儿的五千万到了。你怎么喘了?又搞女人呢?什么民族?哈哈。
冯石挂上电话,他再次把手停留在父亲白色的头发上,那时他发现父亲脸上的表情很轻松,是微笑着的。
10
过道里的花圈很快地多起来,连楼门外都摆着从四面八方送来的花圈。这是不是说明了他跟父亲都是成功的男人?父亲因为成功所以别人才给他送花圈,儿子因为成功所以别人才给他的父亲送这么多的花圈?他站在楼门口,感到自己的头脑渐渐清醒了,浑身上下却像散了架一样,被完全抽空了。
父亲才六十四岁就去世了,父亲的早亡是不是说明了自己的短命?一个短命的家族还值得去做那么大的事业吗?钱是挣给谁的?留给谁的呢?
这时,有个老头朝他走过来,他认识他,那是父亲多年来最要好的朋友。他从小叫叔叔的人。父亲几乎天天跟他在一起。有时,他也会听到父亲跟母亲议论他,说几句他的坏话。少年的他总是在想,大人们天天在一起,是离不开的好朋友。为什么又要彼此说坏话?现在他明白了,人的关系就这样,朋友就是这样,每一代人都是这样。
老头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眼泪就流出来。苍老的脸上很快地就像布满了河流一样。他对冯石说:你爸爸走得早了。
冯石看着老头,内心冰凉,不知道为什么他很讨厌别人用“走”这个词,他讨厌这样的含蓄,死就是死。这个词即准确又沉重,而且有着最感人的色彩。为什么要用“走”呢?、中国文化里真是有太多讨厌的东西。他真是希望再次来一场文化大革命,我看你们“走”不“走”。
老头又说:你爸爸走得太早了。
冯石仔细地看着老头,一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面对自己哭泣,真的是因为他们那一代人衰老了,没有任何力量了?父亲死了,而同样是老人,他却活着。冯石不愿意面对这样的现实,看着这个善良的、真心哭泣的老人,冯石真的渴望他也能马上死去。在另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