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09年第1期-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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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青感觉到要崩溃了,她看着他,觉得他真的是一个混世魔王,从他的嘴里边永远分不清真假。姜青知道那关树打牌总是输,几乎没有赚过,而他竟然把她买房的钱摊到了那个运气最差的赌徒身上。姜青心里有说不完的悲哀,看起来冯石真的山穷水尽了,他彻底完了。
姜青拉着冯石的手,说:我今天不想谈钱,我是想对你说,我很伤心。
冯石只是很快地扫了一下她的眼睛,就把自己的目光移开了,那一瞬间,姜青真切地感受到了冯石的羞愧感。她说:我真的很伤心。
这时,病房的门猛地被推开了,声音很响,冯石和姜青都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着了,她松开了冯石的手,浑身无力地坐在了病床上。
徐知先徐行长站在门口,他的脸有些红,他的头发仍然蓬乱,他的眼睛还是那么焦虑,他的声音还是沙哑:你住在这个医院?关树这个混蛋还不老老实实告诉我。
冯石内心一下子就被恐惧感吞噬了,他感觉自己已经山穷水尽了,他头上的伤虽然已经好了,可是,他意识到自己内心已经垮了。
他不想见徐行长,他害:怕见任何银行行长,他疲倦极了,他想对他说:你让我睡会儿觉吧,求求你了,我困了。
冯石看着徐行长,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看着他走过来,走到了自己身边,面对着自己的脸。
徐行长拉着冯石的手,说:我儿子呢?徐绅呢?告诉我,他在哪儿?
冯石真的有些害怕了,他不知道徐行长下边该做出什么动作,就说:徐行长,你看,你看,我这不是在住院吗?
冯石怕徐行长猛地出手袭击自己,就站起来,侧过身,浑身僵硬。可是他渐渐地又意识到自己的腿是软的,他几乎有些站不直了。
那时候,窗外突然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随着这欢快的鼓点,太平间的哭声像暴雨一样涌进来。
冯石诧异着推开徐行长,跑到了窗台前,看着敲锣打鼓的人群和那些哭泣的亲人们。有人死了,另一些人高兴地来祝贺。鞭炮声响起来,哭声和笑声像水流进水里。突然,哭泣的人中有一个男人朝着敲鼓的人跑过去,与他大打出手。
冯石总算明白了,大人物死了,小人物来为他贺喜。他在那一刻似乎忘了徐行长和姜青。他只是渴望认真思考一下严肃的社会问题。
他站在窗前,像柏拉图一样凝神着前方,那里有太平间,死人和活人,有穷人对于富人的仇恨,还有北京春光明媚的温暖。
这时,一桩让冯石永生难忘的事情发生了:
徐行长走到了冯石跟前,嗵的一声跪下了,他说:求你了,冯石,让我的儿子回来。
冯石看着他,充满迷惑,他听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徐行长又说:让他去演那个男主角。让他的神经正常些,让他实现理想,让他成为一个男明星。
冯石觉得自己更糊涂了,但是他始终没有拉徐行长起身,就让这个银行行长,不是支行,而是分行的行长一直跪着。
徐行长又说:我给你五千万,给你五千万。
冯石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当他第二次听到徐行长说“给你五千万”时,他把徐行长拉了起来,说:徐绅是我最亲的人,我看着这孩子长大,我对他的感情比你还深。
冯石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他强忍着自己的晕头转向说完了那句正常人该说的话,就彻底不行了。
狂风暴雨一样的喜悦一下冲麻了他的头脑,他看看徐行长,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穿着病号服就跑了出去,把姜青和徐行长丢在了病房内。
冯石在过道里跑着,大声喊着:我要出院,我要出院了。
冯石的声音让许多人觉得不正常,他们纷纷从自己的病房里出来,站在漫长的,比冬季还难捱的过道里看着那个欢快的男人。
冯石还在笑着,他穿的脱鞋掉下来,他又重新穿好,身上的病号服是竖条的,晃动时有些像是假日里的标语,闪烁着,像是一大群色彩斑斓的兔子在跳动,又像是乌鲁木齐河流动的冰水,里边夹杂着透明的沙石和冰块。
何教授与大批的医生护士被惊动了。他们惊讶地跑出来,当看见是冯石站在那儿喊时,都笑起来。他们真的以为冯总又跟他们逗,他开玩笑,冯总裁可好玩了。
姜青从病房里追出来,她很快地跑到了过道的那头,用自己的双臂紧紧地抱着冯石。
冯石严肃地看着她,声音哽咽地说:姜青。我终于可以出院了。
姜青就是在那一刻哭的,哭得比太平间门口的人还要凄厉。
3
有钱以后是什么感觉?有了五千万是什么感觉?
那钱是借的,是银行的钱,终归是要还的。可是,在冯石的脑袋里,没有这种概念,那钱只要是借上了,就是自己的钱了。
冯石多年来就是这种感觉。
五千万能做什么?如果意大利皮鞋是五千块一双,能买多少双呢?冯石有时会算算这个帐,一万双吧。才一万双呀,还就是皮鞋,他的内心会产生一点阴影。
如果让新世纪饭店楼下的碧丽宫的女孩儿上来,一晚上两千块,那五千万能找多少个女孩儿呢?两万五千个不同的女孩儿。
这个数字让冯石满意。在他的心目中,那些中国女孩子应该比意大利皮鞋贵一些。
冯石在从徐行长那儿拿回了这五千万的时候,首先算的不是彻底把老酱油的地拿回来,需要多少钱,缺口有多大。冯石也没有真的去算算为徐绅做主角拍一部充满青春期荷尔蒙的戏,需要多少钱。
他为自己竟然先算起了那个帐。而有些不好意思。
拿下老酱油需要多少钱呢?冯石知道那是一个无底洞。既然是无底洞,为什么还要拿呢?姜青问他,而且,人人都问他。在一般人的概念中,像冯石这样的人,那么精明,做什么事情首先应该考虑的是能赚多少钱。,不要说像冯石这样的人了,就是一个普通人,他也应该考虑赚钱的问题,对于经营者而言,那是起码的。
可是,冯石不能想那些事情,他的资金链条断了,他手里没有现金了,他就要死了,一条大鱼在泥里爬着,河里的水都干了,它干渴地看着周围的人,还有远方的道路。
冯石手中一定要有现金,这是他活着的唯一证据。在徐行长来医院之前,他是死人,应该进对面的那个太平间。在徐行长来医院之后。他是活人,应该重回酒店或者他自己的公司28层总裁办公室里。
公司里有那么多的人,正等着,盼着他回去,给大家发工资呢,他欠了他们那么多,他是一个该杀的人。
冯石甚至于也没有去想应该立刻给姜青还钱,对于姜青来说,五千万太意外了,跟冯石的感觉一样意外。她已经对于冯石还自己的钱不抱希望了,冯石绝望了,她的积蓄没有了,她不了解中国,昏了头,白在美国混了。而且,她真的在华尔街那么智慧的地方呆过呀。冯石天天都跟姜青见面,他看着她,终于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对她说:五千万就像泼进沙漠中的一碗水,几天之后就会没有了,所以,我一定要把你的钱先还给你,我才安心。
姜青看他的眼神有些矛盾,你在那一瞬间可以感觉到一个近三十岁的女孩子对于金钱的态度,精明而又愚蠢,复杂而又直接。人类只要是面对金钱,就永远进化得不够。
姜青说:我现在不需要。
冯石明白,姜青这句话里包含深意,里边有爱情,婚姻,以及她对于未来自己事业的设想。
冯石让财务真的按着一比八点五的比例取了钱,在徐行长的钱到帐的第三天,当姜青走进了自己在新世纪饭店的房间后,他把一张现金支票交到了姜青的手里,说:怎么样?够意思吧。
你说什么?
冯石看着姜青,她的眼神有些让他紧张,就说:我是说,够意思吧。
姜青当时看着冯石,然后,她像许多女人在这个时候的表现一样,她把那支票撕了。
4
北京人以后都知道那个地方叫摩登城,外语稍微好些的女孩儿也都学着姜青一样说:MODEM。她们念英语时的口型大都学着美国人,有儿化,嘴里像是吃了糖果,那味道是不是跟华尔街完全一样?
冯石不知道,他这时发现自己真是朴素,他从不说英语,即使是跟外国人说到摩登城的时候,他也只是说中文,而且,还有意识地把字咬死,一点也不像美国英语那样儿化。
现在几乎人人都知道摩登城里的那块中心广场,它差不多已经是北京市除了天安门之外的第二个地标性的建筑。
其实,中心广场的材料是特别一般的石材,这充分看出了冯石的聪明和吝啬,那种现代与和谐也能让人意识到姜青的高品味以及在美国生活多年的审美情趣。
没有好材料,却有极好的效果,在那种几乎人人都追求所谓欧式古典的年代,他们却以简洁和现代感躲开了维多利亚式的,巴罗克式的,洛克克式的,达?芬奇式的噩梦。中心广场上甚至没有一棵像样的大树,白色的近乎透明的色彩在阳光下让人觉得必须尊重这个地方。
金属的造型物像纯银子一样地闪光,铺路的岩石有意识地暴露出粗砺的效果,更多的地方连草坪都省了,石头的质感坚硬无比,不怕任何人踩上去。冯石知道还没有像美国人一样养成良好习惯,他们是中国人,他们想踩就踩吧。
一切关于现代性的梦想都是从坚硬中透出的,北京人,中国人,年轻人,有追求的人渴望走向现代已经很久了,他们一刻也不愿意再等了,他们要尽快地在一个地方发现,是在北京的一个地方发现,而不是在国外的华尔街和第五大道,北京人这种愿望很快地就得到了满足,因为冯石和姜青的摩登城不远,就在东四环,在老酱油,离国贸很近很近。
可是,冯石每次走到了这个中心广场时,都会下意识地紧张起来。他的眼前出现的场面一点也不现代,而是落后,是血雨腥风。
就在那片广场的中心,有一块巨大的,造型独特的石头,它像纪念碑一样地立在那儿,已经好几年了,还要一直立下去,它就是那天的主席台,是领导以及贵宾们坐着的地方,在它身后是过去的毕石章的四层办公楼,在它前方是大片激动的人群和无边的喧闹声。他们是工人,是老酱油的工人,他们贫穷,愤怒,充满了对抗的情绪。
他们在那天开会时终于爆发了。
冯石开始以为工作已经做得很好了,他让关树收买了一些职工代表。然后冯石取了两百万现金亲自提着去了毕厂长家。
在家里的灯光下,毕厂长看到了一个登喜路皮箱里装着钞票,他紧张地说:冯总,不是假钞吧?你的东西可都是假的呀。
冯石乐得跟孩子一样,他不会生气,他有了钱以后就再也不会生气了,他说:比真钱还真。
毕石章说:我就怕是假的,我怕了。
冯石让关树去专门买了台验钞机回来。让毕厂长亲自检查,真东西怎么会怕检查呢?
毕厂长那天虽然高兴,但是疑心让他发了昏,他又让自己的司机去叫来了总会计师,从财务那儿拿来了自己的验钞机,极为仔细地抽出了几捆钱,当检查过后确认是真的时,毕石章才重新坐回到沙发上,他抽烟时,忍不住地笑着,对冯石说:
一定要等着四千万都落实了,我才能真的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