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漫言+见月老人+今人白话解-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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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三年春,旗兵放马,吃了百姓的麦子。乡民无知,把马没收了。将军巴公下令兵士把乡民抓去,作叛逆论处,大半被杀,妻子田产一律没收入官。漏网的人弃家外逃,有家难归,各散四野。忽然有人出来领头,把逃跑在外的人招聚成群,借口借饷起义,实在是侵害善良百姓。达照师害怕,就带领他的法眷下了华山。
四月初旬,我想,外面土贼尽管作乱,但寺内安居自恣(又名结夏,依据四分律删繁阙行事钞卷上之四自恣宗要篇所载,佛制夏安居九十日,令僧众会集一处,修道精练身心,坚持戒行。然人多迷于己行,不自见所犯之过,理应仰凭清众之慈悲,予以晦示,故于自恣日尽量揭发己罪,表大众规诫,遂得内彰其隐私,外显其暇疵,经此发露忏悔,令得清净。夏安居之竟日,清众举示自身于见、闻、疑等三事中所犯之罪,面对其他比丘忏悔之,忏悔清净,自生喜悦,称为自恣。此日即称为僧自恣日、僧受岁日。)的律制废驰已久。如今我初当方丈,就应当领导大众依律制持戒修行,既然适逢夏季来到,怎么能再把安居自恣之制放在一边而不施行呢,故而在四月十六日作前安居。比丘一百六十多人,沙弥八人,共一百七十三人,个个都严遵律规努力用功,倍于平常。
到了五月二十日,天还未亮时,土贼首领张秀峰,领着一百多人来到山门外。门一开,他们就蜂拥而进。对我说:“这座寺庙楼房很多,厨灶也大,我们借住几天。”我说:“房灶倒是可用,但有两件事不太方便。一来,你们向人家索取饷银,如果不给,必然要捉人来吊打拷问追索。出家僧众在旁边看到,你们怎么下手。二来,我们僧人与你们同锅吃饭,若被官府察知,我们的罪责难逃。听说妙峰大师当初修建此寺时,都是附近村乡的父老乡亲欢喜相助,施工投劳,搬运铜殿和砖瓦木石等,其中也有诸位父祖的功德,今天如果毁坏,就是毁坏自家的福田。住处很多,为什么不到别处去找!”就这样再四推却,他才说:“就听师父所说,我们就在寺外。”没想到,房僧克修有个哥哥,也是那一伙贼寇的头领之一,克修私下经常出寺去看望。当我问到他土贼的动静消息,他却一言不吐。大众都感到很担忧,他却毫不在乎。我对大众说:“你们每人拿把柴来,把克修烧死,以绝大患,保护常住。”他听了吓得魂飞魄散,躲在自己的房间闭门不出。他的师父继贤流着泪跪在地上乞求,愿意听从我的教训,恳求免于烧死他。随即叫来克修,我对他说:“明天中午常住设斋,请为首的十个人,不准多来一个。若能依此,就免你死,如果进寺人多了,或者不来赴斋,还得治你焚烧之罪。”晚上我将大众招集起来议事,说:“明天中午,土贼的首领来时,阖寺大众左右两列排好队,年老的在后边,年轻的在前面,不要害怕,也不要说话。我不叫你们下去,你们都站着不动;若说‘去’,大家都一齐退下。只留二十个人,每一个席位二人照应。”到了中午,他们依约都来了,坐好以后,僧众排了两列。我说:“诸位今日举事造反,是因妻子眷属被掳,家产田地入官,又都是明朝子民,当然不能甘心枉受,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听了,人人落泪,说:“师父是明白人,一切都知道。”我突然欠身以手击桌,厉声说:“今天请大家来吃斋,是因这铜殿是勅建,龙藏是钦颁,现在僧众不能安心清修,又怎么忍心毁掉这座千年常住?现在我这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看到我这样说,都吓得变了脸色。连声应道:“晓得,晓得!我们知道众僧人中有文武兼全的人。请师父不要动怒,明天一早我们就起营到别处去。”我又以软语加以安慰,他们告别出寺,果然五更时就起营走了。我为了防止天明官兵突然来到,又赶紧下令各位管事各自打着灯笼,到处仔细巡视,如果有烧火做饭留下的灰烬,全部要扫除干净,用树叶覆盖好,如有禽畜的毛骨,细细拣取,扔到深涧里去。天快亮时,镇江都统马公带兵来到山上,骑着马直入寺内,说:“打探得土贼在这里住了八天,你们为什么收容留住而不报官?”我说:“既然他们在此住了多日,怎么会没有烧火做饭的灰烬柴炭残余;屠杀禽畜,吃剩的毛羽残骨;请派人四处细看就知道了。”差兵士四处查看,回报说果然没有任何形迹,他施了五两银子就走了。因为这些贼官祸乱的消息传播四方,施主善信都绝了踪迹。我们每天稀粥三餐,几天油盐不能接续。土贼不时往来,同住的大众心神不安。我对众僧开示说:“今天开始安居,千万不要害怕退心,自有善神暗中护佑!凡是有官家兵马或土贼来到寺里,我一人出面应答,不用烦劳你们大众去交涉。”大家听了,心神才安定下来,又恢复精勤修行。
六月初,土贼大批蜂拥而起,都上了华山。有的住在上园静室;有的住在龙窝静室;有的住在黄花洞静室;有的住在炼性岩静室;有的住在桥亭;有的住在厨房后面的静室;这六处都属于常住界内。他们有的写了条子以礼借用常住物品,有的倚仗贼势叫人前来索取,我孤身一人向前灵活善巧对付过去。这些人一听说官兵来了,就提前逃散;如果知道官兵走了,就又聚合起来。我揣摩久后必然招来大祸,就领着大众将各处静室全部拆毁不留。七月十五日我在方丈室中自恣(即忏悔)。当时愿云公担任西堂,随即作了一首解制诗(佛制,夏天安居住静到七月十五日结束,叫解制):“安居岁事久沉埋,我佛严规负冷灰;白首僧流无一腊,宝华律社喜重开。受筹恰应南参数,坐草犹存西国裁;自恣已圆佳话在,波离(优波离,佛陀十大弟子之一,誉为持戒第一)绝学吼如雷。”
八月初局势稍静。我把常住的事托监院顿悟照管,一人在方丈楼内礼佛。到十二日开窗外望,见一中年人,上穿旧青衣,下露大红色,在廊下走来走去,四处察看。我马上下楼对顿悟说:“这人是官兵,装成俗人,到寺里来打探情况的,千万不能留住。”顿悟悄悄对巡照说了,巡照说:“这是身处患难中的人,留他过中秋吧!哪里不可以行行慈悲呢!”我知道后,把巡照叫来,诃责了一顿,那个人抬起头来看着我。不一会儿,有一百多名土贼,个个手持竹竿作兵器,站在房廊檐下。顿悟一见,十分恐惧。因为他是太监,都知道他很有钱,怕他们索取饷银,就假作热情,煮饭款待,想笼络他们。我知道后,立即下楼,土贼们都已坐在斋堂里,碗筷都已摆好,看来不能阻止了。我就向顿悟说:“寺中大众一百多人的性命,和这座千年古刹,就要毁在你这一餐饭上了。将来出了什么事,责任全在你,与我无干。”那个露红衣的人,微笑而去。将军巴公、廒公、和操江(官名)陈公,领兵出城,剿洗土贼,营寨扎在东谢山顶。才知道那个微笑的人,果然是官兵派来的探子。
十三日半夜,清兵一百多骑兵上山来将寺团团围住。大众慌乱,无路可逃。天明时,我对顿悟说:“我是方丈,你是当家。现在常住有事,要共同承当。如果清兵进了寺庙,常住就会被掳一空,还要连累大众。”就开门来到铜殿台,领兵军官问:“你们二人是谁?”我答:“方丈和当家。”军官很高兴我们自己先来投见,就一起到山门同坐。他问寺内有多少僧人,我答说:“老少共住有九十四人。”军官说:“把他们都叫出来,若不出来的,就是土贼。”另外还有木瓦匠和雕塑匠在寺内,顿悟把他们都叫了出来。让兵士中捆绑着的一个土贼认人,他被锁了一昼夜,魂散心昏,口不能言,只是乱点头。因此出来一个匠人,他头一点。把十六个人屈诬为土贼,用绳勒住颈部反捆而去。还剩下六人,也用绳索套在颈上,一起押去军营。军官见到有这些俗人,担心还有隐藏起来的。就派两个军官领着四名兵丁,命一个兵把住大门,叫我与顿悟一同进寺。凡是寮房上了锁的,他们都用指头戳破窗纸,向里窥视。我为了解除他们的疑心,就伸手把锁扭断,打开门让他们看。见到案上全是经书,其余就只有床榻而已。连开了两三间房都是如此,他们才相信没有欺妄。还有些上锁的房间,军官就不让把锁弄坏了。军官出了山门坐下,对我说:“有人报告你们寺中隐藏土贼。大老爷下令我们来捉,押解到兵营,老少一个不放过。”随即下令一名兵士骑马押解一名僧人走在后面,军官自己押我走在前面。我想寺内无人,兵也无主,若后面的兵卒拥进寺去,常住便会被抢得一物不剩。因此我就对军官说:“领兵的人,出阵都走在前面统率众人;回来时则在后面镇住。我是僧人首领,你是众兵统领,应下令兵士押众僧前行,你我在后,这样僧也少不了,兵也不会乱。”军官笑着说:“就照你说的办!”
走了二十里,到东谢山顶,进了大营,看见无数土贼,光着身子捆在那里,有千余名乡民喊天哭地。有一个士兵手拿一面旗,引着我们蹲坐在一处,又把被冤的十六个人押解上去,过了一会又押了下来,在我们背后。一名兵士说:“各位长老都要说实话。若不说实话,就像这十六个人一样杀头!”说完,只听见响声,十六个人全部被杀,其余六人获免其死,被杀者的血溅染了我们的僧衣。我对众人说:“你们千万不要慌张,人人一心念佛。若是多生以来的定业,今天必然要酬偿。若不在此劫数,自然解脱。平日修行,正在这个时候才能得力。”众人都依我所说,喃喃念佛。
陈县尹下来,单把顿悟叫了上去,拷审受苦。他供说我是方丈,就差兵来传唤我。想到生死如水上浮沫幻起幻灭,临难决不能失去僧人威仪,就缓步直上。左右列兵手执出鞘之刀,一齐吓喊,叫我跪下。我正色说:“身着如来袈裟,佛制不听拜俗,岂能跪地求生,而故意违律!”我合掌躬身一问讯,便立在旁边。巴将军指着我笑了起来,自己摩着脑门,伸出大拇指,向廒将军、陈操江二人说满州话。通事(翻译)对我翻译说:“巴老爷说,你的头顶与老爷头顶相同,是好和尚,不要你跪。”陈操江问我:“土贼久住华山,为何不星夜来报,而擅自收容隐藏?”我说:“华山虽高,顶上却有可通行的大路。如果土贼上前山而往后山去,前面的人看见,就说是住在华山了。若土贼从后山过往去前山,后面人见了也说住在华山了。若来报了又无贼可擒,罪反在我,并非我容隐不报。如今华山就在眼前,请大老爷亲自观看。”操江公回首仰望,果然有一条过山大路。就说:“这件事就暂且不追究了。”又问:“孙太监(顿悟)是明朝内官,私养土贼,心怀叛逆,你一定知情。”我说:“孙太监是崇祯十七年来山出家。现在作监院不到半年,我只知他舍官修行,他的存心好坏,这是密事,我怎么能知道呢!”操江公说:“这确是密事,想来你也不知道。下去!”我仍然像以前一样缓步而下。
上面又拷打审问顿悟给土贼饭吃的事,他又把克修牵扯出来,两人都不肯认,就给克修上夹棍并鞭挞。他忍痛不过,又供说我是方丈,为一寺之主。又来传我讯问,我对僧众说:“这一去恐怕不能再回,各人端正心念,不要因为我的事而惊怕。”又像前次一样从容而上,合掌鞠躬,站在一旁。操江公说:“你寺中十二日给土贼冬瓜饭吃,我已有人在寺里探听清楚,为什么要隐瞒?”我见克修双足被夹棍挟住,顿悟被捆跪在旁边,就诃骂他俩,说:“明明十二日有百余人来寺,确实吃了冬瓜饭,为什么不承认?有劳三位大老爷再三审问,自己也受这样的大苦。”操江公笑着说:“你真是好人,就跟我直说吧!”我说:“老爷是问历年以来吃饭,还是单问昨天十二日吃饭的事?”操江公说:“历年吃饭是怎么回事?”我说:“周围百余里的村乡都是华山境地。寺中僧众多,每年夏秋二季收割时,必然要去各村募化谷子麦子,所以村村都是施主。凡是到寺里来,无论人数多少,都要茶饭款待。如果不加招待,下年就募化不到粮食。自从建了铜殿至今,年年都是这样。何止今年八月十二日那一顿饭。他们到寺里来,又没有带着弓箭兵器,怎么知道谁是土贼,谁不是土贼。”操江公对巴、廒二公,用满州话说了一遍,通事对我翻译说:“三位大老爷说你是直人,不会说虚假话。不追究吃饭的事了,你下去吧!”
上面又审问顿悟常住所有的财物,他怕受刑,就把田产山场等一切都报官充公。又说银钱和库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