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4年第06期-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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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的第一棵竹子是外公栽的,它因此而繁衍了一片竹林。那是外公的竹林,一年四季鸟语花香、葱翠欲滴。竹子密密麻麻,风钻进去,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村人并不以为然,他们窃窃私语,说,竹林长得好,是因为水土好,地气足。连儿子也生不出来的人,还能种好竹子?
他们说这话时,神情里全是鄙视。因为他们最不行的,也生了两个儿子,最多的一口气生出十个。那个人是队长。队长的老婆说这话时,很像对天狂吠的母狗(请原谅我对死者的不敬)。
这片遮风挡雨的竹林一直生机盎然。有一年,竹林突然间一片枯黄、憔悴,在竦竦的风声中慢慢枯萎。村人惊呼,来了瘟疫。没有入能让竹林起死回生、返枯为荣。它们就那么一点一点地在村人惊慌的眼神中消失,最后成为光秃秃的坡地。坡地上垒起一座新坟,那是和它们一起消失了的外公。外公的子孙就是对他忠心耿耿的竹,它们和他生死相伴。
从此以后,风更加肆无忌惮。它狂虐地掀起沙尘,从东头到西头,在村庄的上空盘旋,然后落到村人的碗里、眼里、锅里。每逢这时,村人才会小心翼翼地在心里说,那人是把好手,弄什么像什么,除了不生儿子。
外公再努力,不能得村人首肯,他没有自己的儿子。很年轻的时候,外婆生过一儿,长得白白胖胖的招人喜爱。满月那天,一个算命的瞎子讨喜酒喝,外公喜气洋洋地给他酌了一满杯,瞎子喝完酒,扔掉酒杯说,当家的,怕只怕你是麻雀掉进糠坛里,空喜一场。说完,疾步而去。外公愣怔良久,不知瞎子所说何意。不出一个月,日本人来了。外公找人抬起外婆和孩子跑反。跑到对面山坡的密林里住了好几天。,日本人走后,他们一起回到了村庄。但是他们的幼子却不幸夭折了。外婆哭得死去活来。外公这时才明白瞎子所说何意。外公劝外婆,这是天意呀,天意!谁能违了天意呢?
第二年,外婆生了一女。女子出生那天,电闪雷鸣,风呜呜地刮了一天,村庄一片昏暗。傍晚,竹林的鸟,色彩斑斓地,一大片、一大片地扑向外公的屋顶,它们静静地站立在屋檐、墙头或者瓦片上。接生婆慌了手脚,生怕鸟聒噪,动了胎气。它们像外公的哨兵,护卫着两重院落。风钻进了竹林,雷电滚滚,移向竹林,竹林朝村庄垂下了头,万事万物,静肃立。外公也立在竹林,仿佛一棵年长的带皮的竹,静候生命的延续。哇地一声,孩子落地了,世界瞬间动了起来。鸟欢呼着返回竹林,叽叽喳喳的,直到很晚。风悄悄地轻歌曼舞。第二天,村人纷纷说,昨晚,竹林的鸟开会,讨论了大半夜,不肯睡,早晨也不知叫人起床呢。
它们是外公的鸟,它们怕吵了他的另一个孩子。
风调雨顺,竹林像外公一样鲜活。外公的女孩像竹子一样节节拔高,清瘦、鬼精。
算命先生说,此女子是金命,顶得上十个男儿,万万不可亏了她。
外公咬咬牙,把她送进了学堂。
村庄的女子忙着嫁人、生儿育女,像她们的母亲一样,让姓氏消隐,让儿子撑起自己的脸面。外公的女孩稳稳地坐在课堂里,独霸一方,把一村的男孩甩在身后,于村人惊异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走出村庄,走进另一所学堂。多年以后,女孩又把一个异姓人带进村庄,打破了村庄固有的平衡,在方圆百里风光了一回。那是女子的风光,是异姓的风光。
与雪为伴
雪,总是跟冬季有关。冬雪每一年都下得轰轰烈烈地,极为壮观。也有春季下雪的,属不正常天象,年成一定不好。村里的老人会说,那叫倒春寒。春雪薄而小,下着下着不见了。淘气的孩子没事人一般到处乱跑,偶尔会在后山的松针上,在菜园的黑白菜叶子里,发现稀薄的雪痕,像是去年下的雪。
有一年,下春雪的时候响着惊雷,春夏冬景齐聚一时,一村人稀里糊涂、傻傻地张嘴看着天空,不知当年会发生什么稀奇事。雪祖祖辈辈地下,没听过这么奇的。
当年,毛主席、周总理等伟人先后去世。村人恍然大悟,怪不得天象如此反常,原来要死伟人。那神情又仿佛积累了几百年的天时、地象。那年天旱,半年不下雨,庄稼全干死了,有一半的人家揭不开 锅……
一村的孩子全不把春雪当回事,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放牛、上山采地耳、去麦地挑地米菜……
冬雪则是另一种排场,完全不像春雪那样,欲下不下。冬雪总是在人们期待很久,又渐渐淡忘的时候,突然轰轰烈烈,极为张扬地从天空翻滚而下。事前没有一点征兆。天空阴了好几天,说不定早上、午后、还是晚上,雪花就那么铺天盖地的来了,来得漫山遍野一片白。雪花肥而大,斜斜地飘下来,无孔不入。有孩子大吼一声,下,雪,了。
村庄立刻欢腾起来,扯厚厚的稻草,铺在牛栏里、猪圈羊圈里,把自家的牲畜圈起来,拴好栅门,吃喝野外的男人女人回家,捡了干柴,放进火盆里,屋子里立即浓烟滚滚,片刻功夫,浓烟化作熊熊燃烧的炭火,把家人的脸色映得红彤彤的,于是一个家庭一个家庭都围着火盆谈天说地。
外面是纷纷扬扬的雪,雪把干活的农人赶回了家中,家中是难得的热闹和团聚。外婆好客,平时村人路过,外婆忙不迭地倒茶拿烟,留人坐一会。村人坐下来,或抽烟喝茶,或者在外婆的针线篓里找个针头线脑。下雪的时候村人约好了似的不出门,一律围坐在自家的火盆旁,外婆家是少有的冷清。外婆拿出一箩筐花生,让大家剥花生米,为防孩子偷吃,外婆拿秤一称,说,这是来年的花生种,吃完了来年没有花生,也没有花生油。弟弟总是趁外婆不注意,抓一把花生放进口袋里,或是抢一把花生米放进嘴里,然后一溜烟跑进雪地,外婆笑骂,不成气候的东西。
烤花生是下雪天孩子的美味。别人家孩子多,大人看得紧,有花生也偷不出来。外婆爱孩子,我和弟弟从没挨过她的打。弟弟偷吃东西,她总是睁只眼闭只眼。弟弟捡来干柴,在屋后的墙角点燃,将偷来的花生放进火灰里,香味立即引来了村里的孩子。弟弟此刻最得意,他将一大帮异姓的孩子指挥得团团转……大牛去捡柴,二牛趴在灰堆旁捡花生,三牛翘着屁股铲雪……而他们为了得到食物,也甘愿在短时间内受他支配。更多的时候,弟弟因一人是异姓,经常被他们揍得鼻青脸肿。
弟弟喜欢下雪天,下雪天让他扬眉吐气,不再受人排挤。
我喜欢雪,喜欢大片的雪花落在我光滑的皮肤上,融进我的嘴唇里,带给我温暖凉爽快意;喜欢雪花在我头顶翻滚时热闹而喜庆的氛围;喜欢独自一人行走在雪地上滋溜溜的响声,然后听着外婆在村庄里高声尖叫我的名字,而故意不去理会。这时,我的姓名就会像一面旗在村庄的上空飘荡,一村人此刻全都侧耳倾听,倾听另一种声音,异姓的声音。这是雪的村庄,也是我的村庄。
感伤的雨
雨,阴柔潮湿,跟大别山区的梅雨季节有关。雨,连连绵绵,白天接着黑夜。困顿的孩子只能依在自家的大门口,心事重重地看。雨,密密地下,倾斜着飘飘洒洒,细雨中戴着斗笠的荷锄人,打着桐油雨伞的村妇,阵阵叫着的被孩童牵在手中的牛,悠闲地来去。孩子看着看着,仿佛受了诱惑,一鼓作气,冲进雨中,仰天疾奔,和迎面而来的树,撞个满怀,嘴里还乱叫,为什么撞我,走路不看路。拿着烟斗的老人,坐在自家的堂屋里,眯着眼睛对人说,看哪,那个撞树的“仰面苕”,那个异姓人,正在怪树撞了他呢。哈哈……村人大笑。孩子不理,围着树转了一圈,继续仰面疾走,一边用舌头舔着嘴唇四周的雨。孩子仰天绕着村庄走了一圈,回到家,外婆问他为什么衣服都打湿了,是不是淋了雨。他说不知道,还问外婆为什么天上下的水没有味道,那水能不能喝。井里的水是不是都是天上下的。外婆笑骂,你这个“苕”,你已经喝了天上下的水?那是雨。自古至今,哪有喝雨的。你真是个苕啊,苕到要被雨灌死。外婆一边骂,一边少不了给他一顿爆栗,教训他下次不要喝雨。
这个喝雨的孩子,也是一个异姓人。这个村庄里和他同年出生的孩子还有两个,一男一女。因为同岁,三个孩子很要好,常一同玩耍。他长得白白净净,寡言少语,但有点“苕”气,遇事喜欢探究理,不拐弯。
三个孩子常一同看天、淋雨,并不知灾祸将至。
雨,也有狂暴肆虐的时候,来去匆匆,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常把一村的树木压得摇摆不定,连地上的草也会可怜地翻滚。
这时,外公总会说,我出去看看稻场。或者说,我去看看砖场的砖盖好了没有。外婆并不会阻拦外公,外婆会说,这大的雨……快去快回啊!
孩子抱着外公的腿,有些惶惑也有些兴奋,他问,你能带我去么?这么多的雨,眼睛都睁不开呢,我去给你做伴吧……外公知道孩子最怕打雷,就说,你不怕打雷么?会打死人的。孩子说,你不怕我也不怕。一老一小两个人,在欢声暴雨中走出家门。
村庄里常有这样的雨,因此也常能见到一老一少在暴雨中出门的身影。那时的雨也是欢快的雨,因为异姓的孩子总是拉着他外公的手,在雨中蹦跳。
夏日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大人们全在后山底下的稻田里插秧。三个孩子相约去看大人做农活。谁也不会料到,死神会在不知不觉中向他们悄悄逼来。
他们走到田间地头时,太阳阴了下来,乌云从四面八方围拢来。有经验的农人看见他们,赶紧喊,快回去,要下暴雨了。三个孩子楞神听了,一起掉头往回跑。他们刚跑上后山,豆大的雨点己倾盆而下。这时一道闪电接着滚过一声炸雷,三个孩子正穿过一棵大油梓树,刹那间,闪电撕裂了油梓树的树皮,树裸露出白色的树干,闪电同时像一条紫色的虫子,从一个男孩的腹部绕过,留下了一道紫色的印迹,而那个女孩子就很惨,闪电把她的后背烧成了一片紫黑色,只有那个异姓的孩子比较幸运,他摔了一跤,从地上站起来时,他拉起了身边的男孩,又去拉那个趴在地上的女孩子——小六子,小六子一动也不动。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时,他看见从远处跑过来的大人惊慌地从地上抱起小六子,然后蜂拥着奔向村庄。人们把小六子放在一块木板上,手忙脚乱地挤作一团。不一会,他听见小六子的母亲一声长嚎,周围的人纷纷落泪。他的外婆说,可怜的人啦,她已经死了。他问外婆什么是死。外婆说,这就是死啊。他说,可她像睡着了一样。外婆说,可怜的人,她再也醒不来了。他问外婆,他能不能再见到她,外婆不言不语拉起他的手回到家中。当天夜晚,小六子的母亲时断时续地一直哭到天亮,他不停地被恶梦惊醒。外婆手摇蒲扇,一直坐在他的床前,嘴里不停地说,别怕,孩子,别怕,有我在呢。你不是这个村庄的人,老天爷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呢!我儿乖,别伯。
从此以后,他再没见过小六子。
村庄的雨与死亡有了关联,不免带上了感伤的色彩。
村东头的山坡上垒起了一座新坟,有人对他说,小六子就被埋在这里。他仔细地看,除了一个小土坡,什么也没看见。他有点明白了,死就是添了一座新坟,死就是再也见不着面了。那个爱淋雨的孩子不再喜欢雨天出门,不再喜欢下雨,特别害怕电闪雷鸣。逢雨天,他抱住外公的腿,叫外公也不要出门。外公就会拍着他的头安慰他,男子汉,别怕。你记住,下雨的时候不要乱跑,闪电的时候不能站在树底下,会没事的。你是异姓,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别怕,没你的事。
他记住了外公的话。虽然他弄不懂,为什么大家都在树底下,都碰上了闪电,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却活着。难道仅仅因为他是一个异姓人,不属于这个村庄,所以老天对他格外开恩吗?他变得沉默寡言,喜欢一个人坐在屋里看书,看着看着,他会想起小六子。想起小六子的时候,心里总是怪怪的,那时,他不知道什么是媳妇,但他曾听见外婆跟人笑谈,因为他是异姓人,可让小六子做他的媳妇,小六子也像他的小尾巴一样,总跟在他的屁股后头。没了小六子,他觉得少了什么,心里难受。后来上语文课的时候,他学了“感伤”一词,知道这是一种情绪——触景生情,于是他拿起笔,在日记本里恭恭敬敬地写下了一行字:感伤的雨——怀念小六子。
文章的开头是:“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