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4年第06期-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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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孕时吃错了药给酿成的,她也因此被前夫踢出了家门,带着呆娃给媒人引进了地处深山的王家寨,做了王解放的女人。
王解放眼见自己已过了天命之年,一个白痴儿子虽然也长得般长树大,但一天到黑口里流涎,拖着一条跛腿只晓得要吃要喝,指望他接香火只怕是不可能了。于是,解放决定走过继老路,过继一个儿子。
经过几个月的奔波,继子已经搞定,挺健康乖巧的一个男孩,只须在过继的那一天迎进门就是了。在这之前,王解放把要办的事都给办了。比方说四邻八乡要接的人喜柬子都送过去了,道士吹鼓手的定金也给过了,鞭炮也已备齐了,剩下的就是杀猪宰羊举办酒宴。他想把过继办得热闹空前,让继子对他这个做大的留下终生难忘的好印象哩。
转跟间,就到了过继的前一天,王家寨呈现出少有的节日气氛。男人们见面就张着嗓子高声嚷:明天解放办过继去不?去哩,咋不去,好多年冇见过那场面呢!女人们见面则声音低低地说:解放办过继,他堂屋的娘儿俩拍是要掉价啊!不晓得桂叶是咋想的?想法当然有,哪个叫她胯里夹个×,屙不出个娃呢!孩子们过年似的兴奋得像一窝快乐的小鸡,叽叽喳喳地涌到王解放家的场院里,喜滋滋地跟着王解放杀猪宰羊,乃至吃晌午饭时也不肯散去。
王解放在几个帮工的帮助下一边就着大木桶,舀着热气腾腾的水给猪刮毛,一边拿腔捏调地哼着一首歌。只听他唱道:俺站在山头观风景,但见那兵旗乱纷纷,喊一声壮士们把队整,快随俺出门去追兵。他哼唱得很兴奋也很投入,除了那歌词一成不变外,那声调时而像京剧,时而像豫剧,时而像越剧,时而像川剧,时而啥子都不像,但无论咋变腔变调都蛮中听。显然,王解放的心情极好。
就在王解放快乐地忙活的时候,他的婆娘桂叶牵着呆娃悄悄地从里屋踅出来倚在房门外,面对着他们。呆娃嘴里流着一尺多长的涎水仍嚷嚷着:猪,杀猪,肉,俺要吃肉。
桂叶静静地瞅着院子里自己还壮实的男人在买力地做事,默默地听着他拿腔捏调愉快地哼唱,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是桂叶牵着幼小的呆娃到解放家成亲的前一天,解放也是这样卖力地为猪刮毛,摇头晃脑地捏腔拿调地哼唱着这首叫不出啥名字的歌谣。当时,他多么年轻呵!二十多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她也老了,呆娃也长大了。面对同样的场景,桂叶的心情却迥然不同。那时,她开心幸福,充满了对解放的感激和对生活的向往。她晓得解放是一个青头男,也就是城里人说的处男。这山里虽然穷而闭塞,娶女人难,但她毕竟是一个二婚婆娘又拖着一个呆娃,况且年龄比解放还要大几岁,难为了解放哟!
桂叶为嫁给解放而感到骄傲自豪,感到脸上充满了光彩。
后来的日子摆明,解放确是一个好男人。二十多年来,他耕地,砍柴打猎,喂猪养羊,啥子事都抢着干,对呆娃更是算命卜卦、求医抓药,尽到了一个做大应尽的责任。他就像母鸡护小鸡似的呵护着她们母子俩,走过了二十多年。
桂叶从心里感激解放,也为自己不能为他生个娃儿而深深自责。她明白,这辈子是不可能为解放生娃了。因为生呆娃难产时,医生就讲过,她这辈子再冇得生育能力了。因此,桂叶更加珍惜和呵护唯一的痴呆儿子,那是她生命的延续呵。
桂叶理解解放,曾想离开他,给他一个再娶的空间,让他再找一个能生娃的婆娘,但又担心呆娃离开亲娘过不下去。桂叶也曾想带着呆姓离开王家寨,但又担心呆娃适应不了外面的环境,毕竟这儿是养育他二十多年的地方。再说,桂叶自己也老了,而最重要的是她不能让呆娃受一丁点儿委屈。思来想去,她们母子俩只能呆在王家寨。
此时此刻,桂叶怔怔地望着解放已有点微驼的身子,眼睛里掠过一丝怜惜伤感的影子。二十多年了,解放也老了。眼下,解放坚持要过继个养子,桂叶虽然能理解但心里十二分不愿意。她想,只要过继的养子一进门,这儿的一切便都属于那个娃了。她们母子虽然仍能像过去那样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劳作、在这里养猪养鸡、在这里种莱做饭,在这里进进出出,在这里上上下下,但再不会有从前那样的意义了。可怜的呆娃在家里每天要面对一个他既陌生又不喜欢的人儿。
桂叶要阻止解放过继。几年来,她劝过、争吵过但都改变不了解放要过继的决心。
看着眼前解放快乐、忙碌的身影,桂叶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唉,明天生米就会做成熟饭哟。
桂叶叹完气后,用手掌遮住眉心抬头望了望深秋的天空,便忧郁地牵着呆娃的大手蹒跚着步子悄没声息地拐进了里屋。
院子里继续忙乎着。先是猪毛被刮尽,接着是整个肥猪被开膛破肚,再接着是猪头、猪脚、猪肚、猪下水、猪肉等塞满了几大筐。几条馋嘴的小花狗在忙碌的人缝里钻来钻去,不时为抢一块猪杂骨而龇牙咧嘴,互不相让。一群杂色母鸡在一只芦花公鸡的带领下也不甘示弱,时不时从狗嘴里抢出一块碎骨来,惹得小狗们又跑去赶鸡。
太阳少有地从云缝里钻出来了,把明亮的秋阳洒在王家寨的村头地角,照得四周茅草更黄、树叶更红。王解放的瓦屋和院墙像涂上了一层金粉,平添了更多的喜庆和诡异气息。
大山里的太阳是短暂的,一会儿功夫便像偷情的少女似的急匆匆慌忙忙地躲进了云层里。烟灰色的云雾开始在山谷里升腾起来并迅速向王家寨移动。远处,传来黄牛下山的铃铛声和野公羊发情的吼叫声。王解放办过继前的一个白天就要过去了。
掌灯时分,王解放终于忙完了。他一头钻进灶房,看桂叶饭做熟了冇有,今天肚子饿得特别快。
灶房里弥漫着扑鼻的肉香,七碗八碟的菜已端上了饭桌,并破例摆上了两瓶好酒,就像过年似的。
解放贪婪地抽了抽鼻子,感激地望了望里屋,便招呼帮工们大吃起来。一会儿,帮工们酒足饭饱便作鸟兽散。
见家里已冇得外人,桂叶便把解放喊到了里屋。在桔黄色的电灯光下,两口子一个背靠木床,一个把手搁在条桌上相对而坐,开始了下面的对话:
桂叶说,孩子他大,你真的不能改变主意吗?
解放说,俺对你说过多少次了,还啰嗦个啥子嘛。
桂叶说,你真这样绝情哟!
解放说,绝么事情哩,俺们还不是住在一个屋里。
桂叶说,那不一样啊!
解放说,有啥不一样?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解放想缓冲一下气氛,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含在嘴里,这时,一直站在桂叶身旁的呆娃把桌上的一盒火柴抓在手里递了过来,嘴里嚷嚷着:烟,抽烟。解放接过火柴怜爱地拍了拍呆娃的手,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想,这呆儿子其实也是蛮乖的哩,只可惜接不了香火。
桂叶见解放心平气定地划火点烟,晓得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冇得法了。但桂叶还是不死心,她盯住解放的眼晴,声音颤颤地追问道:他大,真的冇得余地了?解放抽了口烟回答道:都啥时候了,还余个球哩!
桂叶的眼晴暗淡了,说,既然这样那你就忙去吧,还有好多事情要你去做哟。解放说,这还像个人话。他不经意地扫了对方一眼,只见桂叶眼里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闪,他陡然感到一阵莫明其妙的寒意。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来走出里屋穿过堂屋跨出院子钻进了漆黑的秋夜里。他要去垸东头找村长王老六扯明天过继的仪式哩。
半夜时分,解放从老六家里回来,见里屋还亮着灯光,心里感到一阵温暖。他轻轻地推开虚掩的房门走了进去,就见条桌上摆着一个白瓷碗还在冒着热气,里面盛满了黄澄澄的汤水。汤碗下压着一张纸条。解放小心地移开汤碗拿起纸条,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几路字,虽然错别字很多,但解放还是读懂了大意。纸条上说:孩子他大,你劳累了一天,明天又要办过继,特为你煎了一碗人参汤,请喝下补身子。解放心里又是一热,瞟了一眼帐幔里熟唾的桂叶母子,捧起瓷碗一仰脖子全倒进了口里。
一碗汤下肚,解放就感到不对劲,觉得肚子里像开了锅似的难受,然后是一阵阵绞痛,就像有无数把刀子在剐,再接着就感到五脏六腑倒海翻江般地折腾起来。他立刻有了不祥的预感。他离开条桌跌跌撞撞地抓住床沿,掀开帐幔忍痛喝问:桂叶,你是不是下了毒?你好狠心呀!
宽大的木床上冇得任何回音,就像无人似的。
又一阵剧痛袭来,解放顶不住了,他跌倒在床边。这时他脑子还很清醒,他晓得自己确是被害了,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到了死神的威胁。他想喊救命,可是一点儿力气都冇得,嗓子也像贴上了封条似的发不出声音。他明白桂叶不会救自己,求生的本能促使他咬着牙齿使出吃奶的力气朝门口爬去。
他想,只要能爬出里屋,爬出堂屋,爬出院子,爬到邻舍就有救了。可是,肚子痛得更厉害了,五脏六腑也更加难受,特别是心脏像是被人在使劲地撕扯。他翻腾着,挣扎着,艰难地抠出了里屋抠到了堂屋。这时,他觉得周身已开始不听使唤了,血液也仿佛在逐渐凝固,他只能趴在地上喘息。
突然,他一下子跪了起来,但马上又轰然倒了下去。他感到一股血腥的液体正从嘴里、鼻子里往外冒,他连喘气的劲儿都冇得了。这时,他还隐约地听到了从里屋木床上传出的女人压抑的抽泣声,他想,那一定是桂叶在哭。
又过了一会儿,解放匍在地上不动了,双手痛苦地插进了堂屋的泥土里。他终究没能爬出去,堂屋里一片死寂。桂叶明白她可怜的解放死了,死在过继的前夜里,死在自家的堂屋里,死在寂静的秋夜里,也死在他心爱的女人手里。她几次想爬起来去救解放,但摸了摸睡在身旁的呆娃,终究还是冇起身。她痛苦得咬住被单不停地抽泣。
起风了,从四周黑黝黝的山峰里传来一阵阵林涛声和涧水流淌声,不晓得从垸子里哪家屋子里飘来一两声梦呓和咳嗽声,不知是谁家的老狗发出一两声要死不活的吠声。王家寨的秋夜像过去一样祥和温馨,整个垸子都沉浸在安宁的睡梦里。
王家寨的这个秋夜就这样滑了过去,又一个白天到来了。
天刚放亮,从王解放家里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声。桂叶伤心哀恸的哭声穿过散发着草木果香和羊粪味的空气,迅速传遍了王家寨。
早起的人们惊愕疑惑地从四面八方向解放家涌来。最先冲进解放家的是村长王老六。他撞开院门推开大门就见里屋的门是敞开的,在宽大的木床上帐幔巳被高高地撩起,桂叶牵着呆娃正伏在床上哀号着。
王老六喘着粗气,惊恐地走近并嚷嚷着:咋回事?咋回事?呆娃抬起头对老六说,俺、俺大在睡觉。王老六上前一把推开他娘俩,一看,脸顿时就白了。只见解放身上盖了一条干净的床单,僵硬地躺在木床上,嘴大张着像是在喊人,眼睛突突地睁着像是在搜寻着啥子,眼角还残留着一滴泪珠,嘴角、鼻孔还有少许未擦干的血迹。
解放死了!
桂叶凄惨地告诉老六,解放白天劳累过度一上床就睡了,早晨一醒来就成了这个样子。她说,她的命好苦哇,她和呆娃将来咋办呢?村长你可要做主呀!
老六稳了稳神,小心地用手去抚解放的眼皮,抚了几把都没能合上。老六想,这算啥子事儿哩,昨晚还是好好地,乐得像过节似的跟俺扯他过继的事,这一会儿就没了。瞧这眼睛合都合不拢,这叫死不瞑目呢,只怕有冤情啦!
老六这样寻思时,屋子里渐渐挤满了人。
人们交替地瞅过僵死的解放后,便有了叹息,便有了眼泪,便有了安慰,但也有了疑问。几个后生扯了扯老六的衣襟示意他出来说话,老六跟出了院子。后生说,解放叔昨天还好好的,一夜就死了,这里面一定有鬼!老六说,人都死了有啥鬼?后生说,他婆娘一直反对过继,争吵了好几个月,这垸里那个不晓得?哪有死得这么巧?老六说。世上巧事多着哩。后生说,瞧解放叔那嘴、鼻子边残存的血迹,不是毒死的才怪哩!老六说,人命关天的事莫瞎说!后生们要到山下派出所报案,要为解放讨个公道。老六劝阻道,这事非同小可,待俺们合计合计再定。
于是,村长王老六支使几个后生把在垸里住的几个村干叫到了解放院子外的小竹林里,开起了紧急村委会。
这时,太阳缓缓地爬上了王家寨,透过稀薄的山雾,人们看到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