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4年第06期-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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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月,小丁才得知她怀孕的事,此前他们已经冷战了整整一个月,双方都已经筋疲力竭,弹药消耗殆尽。他们都觉得该是日子另起一行的时候,所以小丁一心把生活中心转换到给穆云加强营养,他的新西服也是事后才知道的,虽然他还是觉得穆云浪费,婚都结了还买什么西服啊!即便如此,他一口气包下了家里所有的家务,什么都不要妻子动手。
婆婆来了。
婆婆将家里环视一遍后自言自语说:“这可叫人怎么住呢!”挽起袖子就开始干活,所有的东西掏出来洗,楼上楼下晒满了,还和对门女人聊得挺投缘的,倒把个穆云看傻了。有婆婆在,穆云和小丁都乐得轻松,穆云说小丁我们一起出去买点东西吧。穆云想买点婴儿用品什么的,小丁虽然觉得太早了,为让她高兴就同意了,两个人刚换好衣服,婆婆就穿戴整齐在门口带着一脸讨好等他们,她说:“我也想买点东西。”
三个人一起出去矛盾又出来了,穆云看中的东西婆婆都不认同,比如买小孩子衣服,穆云一看到有花边蕾丝的漂亮小衣服就爱不释手,婆婆偏爱的都是男孩子的穿戴,穆云小小声问小丁:“你妈还想要孙子啊!”小丁说:“那当然。”
她不甘心地问:“那……你呢?”
小丁当然也喜欢女孩,不过看她犹疑的神态,便改口说:“我都喜欢。”
“要是生了女孩呢?”
“嘘……”小丁很迷信,立刻封住她的嘴。
婆婆来后,小丁的工资就交给自己的妈管,他们住的是一房一厅,婆婆来后,小丁就把阳台改成了一个小房。穆云一直都不喜欢婆婆,她既没有进房敲门的习惯,爱大口吐痰,还喜欢拉着小丁到厨房说话,一说就是个把小时。穆云觉得自己被他们摒弃在外了。她问小丁婆婆到底打算住多久,小丁说这不好问,一问,妈准以为我们嫌弃她。
婆婆前脚住进来,后脚小丁的姨妈、舅舅、堂兄什么的就开始来走动了。原先穆云请的那个家教小黄本是小丁同宗亲戚,每个周末来吃饭看球赛成了他的固定休闲。家里最多的时候来了七位亲戚,连厨房都睡了人。
穆云怀孕到五个月尿频得厉害,一刻钟跑趟厕所,几次里面都有人占着,急得她在门口直转悠,脸色就不好看了。小丁说我知道你难受你就担待几天,亲戚不过是为我成了家高兴,走动走动,不会天天来的。穆云只有忍气不发作,过了几天小丁突然把存折上的两千块钱取了,说要到深圳去一趟,事先问他,他也不说有什么事,过了好些天回来他才说是弟弟跑到深圳去打工挣钱,没有入境证被拘留了,要拿钱赎人,三百块一个,顺带还赎了两个老乡。
穆云心疼两千块钱一下子就没了,更可气的是小丁取钱根本不和自己商量,小丁说:“我和你说你还会让我去吗?”穆云越发气恼,两个人结婚的时候没什么钱她将就算了,眼看孩子要出生,她不敢乱花一毛钱,彻底告别了零食。为了省五毛钱巴士费,现在都是走路上班,美其名曰“锻炼身体”。同事都笑她结婚后就变抠门了,连买个水果都要不辞劳苦地东家比来西家比去,他倒好,两千块向外扔,一点不心疼。她失声痛哭起来。这个时候除了哭她还能做什么呢?恋爱的时候哭是撒娇,结婚后哭就是抗议了,女人,她有太多太多的理由要来哭。伤心要哭,害怕要哭,心情不好要哭,他不体谅她要哭,无可奈何要哭……总而言之,女人是爱哭的女人,她对自己心爱男人的武器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哭。对女人而言,断绝眼泪就等于绝经,绝了经女人也就像一条河一样干枯了。
要是以往小丁哄她两句,这事也就算完了,但小丁也烦了,哭什么?不就是两千块钱吗?难道比手足兄弟还重要?他突然一掌打在墙上,暴吼道:“你他妈有完没完?!”
穆云给他吓住了,她瞪大泪眼看着他,他,就是她曾经死心塌地要嫁的那个人?结婚的时候她什么金银首饰都没有,她认为自己是牺牲了的,她徒劳以为“牺牲”可以换来她一生的幸福。而现在的他瞪着的眼睛都是血丝,面部扭曲脸白唇青的,要几吓人有几吓人。她心里一阵阵发冷,对肚子里的孩子也绝望起来,那是无依无靠的绝望,她疯了似的拿头去撞墙。小丁吓住了,心虚却不知道怎么劝她,只拼命抱紧她口里说都是我不对我不好我不是人。穆云哭着说其实你心里根本就没我们,就算孩子生下来她又有什么指望呢。
小丁一听她发狠更傻了,忽然跪下来了,说:“我下次再不敢了,我是拿弟弟没办法,他想赚钱,我帮不上什么忙,他电话里哭着求我啊我不去怎么行。”说着也哭了,说弟弟从小好可怜,他和哥哥生下来都有奶吃,只有弟弟是米汤喂大的,生他不久妈妈给强制结扎,做完结扎手术没休息妈妈就下了地,用好长的布带把弟弟捆在背上干活,毒日头晒着,弟弟长了一头痱子,痒得瞎哭瞎抓现在还有疤,读书脑筋不行,干活身体不行,他个子小又瘦弱,走哪儿都被人欺负。
小丁从小到大还未当人面掉过泪,一哭就收不住了,顿时哭得一塌糊涂,穆云心里堵得慌,却并不觉得怎么同情。她从小到大没都吃过苦,五谷尚且不分,感觉和这个做丈夫的像隔着一层玻璃,无法感同身受。看着那个大男人悲不可抑,她叹了口气说睡吧,我明天还要上班。
小丁出来倒洗脚水,他妈赶忙接过来,问:“吵架了?”
小丁不吭气,他知道妈总是怕他吃亏,不过这是他们两人的事情,其他人掺和进来只会更糟糕,他妈说:“你和她说过让梦娇到这里来上幼儿园的事吗?”梦娇就是他弟弟的儿子,因为娇贵,取了个女孩的小名,说是好养一些。弟弟去打工,小孩子在家没人管教,他妈就惦记着把孙子接到城里来,小丁哪里还敢和穆云提这个,他妈看着儿子的窝囊样,为儿子心酸,掉头就悄悄哭了。小丁长这么大是第一次看到妈哭,以前多么苦多么难,妈也咬牙挺过来了,他觉得整个人已经四分五裂。
穆云已经消失一星期了。
小丁看妈放不下家里就试着建议说您老要不回去看看?他妈就乐不颠地收拾东西回老家去了。其实他是想有充裕的时间和穆云好好谈谈,他觉得他们之间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啊。
前脚送走了他妈,回到家里穆云却不见了,她的衣服也不见了大半。小丁猜想着一定是叫妈走的事情也没和她商量,她一定又恼了,心里又烦起来,觉得她不体谅他的苦心,总是意气用事。在翻检着她剩下的衣服的时候他意外找到了存折,上面的数目让他吃了一惊,真不知道曾经大手大脚的她是怎么紧攒慢攒攒下这笔钱的。他不由叹了口气,看看忽然空得让人心里发慌的房间,回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她为他忙碌的情景,那个时候他们就认同了对方的吧。
又过了一星期,算来穆云有六个月了,小丁打电话提醒她按时去做体检。
护士长接的电话:“啊,穆云不是到妇产科去做引产了吗?”
“什么?!”
“胎儿脊锥发育不全,生下来也是残疾……怎么?穆云没有告诉你?”
他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问:“怎、怎么搞的?”
“孕妇在三个月内传染病毒就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三个月以内……啊,是的,为着她下了班没做饭他们之间发生了争吵,其后她的喉咙嘶哑了两个礼拜。是他疏忽了,他想他疏忽的又何止这个呢。
丁建群去穆家找穆云,她不在,他向人问起也没人理他,他想她如果引产的话,是不是人还在住院呢?他到各家医院去打听,但她就像一滴水,忽然就融化不见了。他干脆赖在了穆家,到了开饭他就自己拿碗去盛,别人睡了他就到沙发上合衣躺一下。
电话响,他跳起来:“穆云!”
“你说话啊!”他说:“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穆云慢慢说:“他们说……打掉他,以后再生一个就是了——就好像是说,你这件衣服不合适,重买件好了。”他已经是泪流满面。
她的声音细细的,没有呜咽,每个字都极清晰,仿佛要将每个字都永生嵌进他心里,她说:“你知道吗?胎儿四个月就能感受到光,五个月有触觉,七个月有听觉,他一定很疼,很疼……”
“对不起,对不起……”他的眼泪拼命地往下掉。
如果不是还有爱,她为什么说这样绝望的话,可如果有爱就要宽容谅解,可是他们都习惯了互相伤害。
他的喉咙哽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沙钟
■ 小 思
大风是这座北方城市永恒不变的主题。它无休无止地陪伴着每一个季节,不知疲倦。风在人们身边呼啸而过的时候,是那般无情和冷静。我一直很讨厌大风,但是我必须不动声色地忍耐着。因为我明白四年的大学是一段并不短暂的时光。我怀念家乡的风,温柔而且带着淡淡的清香,很朴素的那种。那是轻拂过脸颊时令人们没有办法不微笑的风。是家乡的风。
我和璇都是四月里出生的女孩子。璇是我最好的朋友,从初中到高中我们几乎整天粘在一起。一起坐公车上学校,一起很努力很努力地学习,一起逃掉体育课跑到操场后面的花棚,一起听王菲的音乐,也一起梦想着考到南方的那座城市,我们深爱的城市。
可是今天我却迎着北方的大风,独自站在摇摇欲坠的杏树下发呆。四月里杏花会开得旁若无人的灿烂。灿烂得刺伤我的眼睛。我一直以为只有四月才是这里最美的时光。我注视着杏花摇曳生姿。它们在生命里尽情地舞蹈。忘记伤害。甚至是凋谢的时刻。于是我爱上了杏花的衣裳。那种淡淡的粉红色。
璇在离我很远的济南念大学。某一个时刻,我会很想她很想她,然后就哭得泪流满面。或许并不是我们背弃了我们的梦想,只是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是任何人都无能为力的。那座承载我们太多情感的南方城市,就像一块漂浮着的冰层,漂得远了一些远了一些。我们曾经都以为我们伸手时可以触摸到它,但是我们没有。
记得刚刚踏上这座北方城市的时候,我被大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睛,感觉眼睛里火辣辣的热,然后泪水就止不住地流出来。当深夜来临时,璇在电话里对我说,小培我们谁都没有背弃或者放弃什么,我们还需要些时间。一起加油吧。四年后在那座城市重逢。
放下电话,我开始对着寝室雪白的墙壁发呆。其实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发呆。
于是我开始学会一个人独自行走。背着大书包在校园某个地方匆匆而过。偶尔仰起头看温暖的太阳。
我是一个安静的孩子。一直都是。很安静地走路。很安静地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自习。习惯不动声色地看书和听音乐。习惯躲在图书馆二楼靠窗的角落里。一个比较固定的位置。我喜欢挨着玻璃窗,因为有阳光静静倾泻在我面前。那是一种简单的温暖。然后我知道有些光线会慵懒地停留在我的书上,笔记本上。散发出朴素的香。
我依旧很努力很努力地学习,像和璇在一起时一样。我无数次对自己说,我没有没有真的没有背弃我的梦想。我还需要时间。
于是时光就像一条明亮的流淌的河。义无返顾地流转。某一时刻,我会盯着放在桌子上的沙钟。或者一次一次地掉转它的方向。然后注视着细微如尘埃的沙粒从中间的缝隙滑落。均匀而平稳。
刚经过的四月里,在我生日的那天,收到璇从济南寄来的包裹。一个沙钟和一封信。她说,小培,两年就这么轻易过去了么。我突然发现今天以及今天以前的日子就像这沙钟一样。周而复始。反复。反复。但是我为我们向往的城市承受和坚守。
那一刻,我很想马上告诉璇,其实我也一样。
阿布就曾经管这叫做无聊。阿布和我分手的时候对我说,小培我是喜欢你的。但是你知道么,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在无声无息地消磨我。
我抬起头望着一脸疲惫的阿布说声对不起。然后转身离开。我一直觉得两个人如果不能共享这种所谓的无聊的话。那么请彼此离开。所以我甚至没有回头看站在那里的阿布。
北方的空气依旧很干燥。我可以听见自己穿梭在风里的声音。听上去很寂寞。我真的那么无聊么?或许我只是有—张寂寞的脸。但内心总是翻江倒海。
八月里的一天傍晚,我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音像店里找王菲的《寓言》。我怎么也记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