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坛经讲座-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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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段文中,可以看到六祖的大智大慧,他能见机而作,又不失分寸,对世间法了然于胸,不露痕迹。他请张别驾书偈时,还随口说出了“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这种震凡骇俗的奇特语来,与神秀作偈时所表现的矛盾和紧张的情绪形成鲜明的对照。仅从文字表面上的气氛而言,也远非神秀可比。我们在前面讲的那一些道理,就是为了迎接六祖这个偈语的出场,也才知道六祖这个偈子的份量。
针对神秀“我空法有”的思想,六祖旗帜鲜明地提出“一切法空”,甚至菩提也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其意思是:认为佛性本来清净的那个心也是不能执着的,也是空无自性的;如果真的认为的有个实有的佛性、佛心,那就错了,你就得不到、也认识不到真正的佛性和佛心。“本来无一物”——这不是“一切法空”又是什么呢?全部《中论》也不外这一句。你想,在内觉得有个实有的佛性,在外又觉得有个实有的尘埃,而且尘埃还要把这个佛性污染,于是就要去拂拭……这样纠缠下去,你怎么空得了呢?又怎么解脱得了呢?“何处惹尘埃”就与之相反,对内不再认为有什么佛性,对外也不再认为有什么尘埃,一切法空、一切法无自性,对任何对象,世间的、出世间的、凡的、圣的都是没有任何区别的。所以,要找一个实在的佛性是找不到的。《金刚经》说:“若以色见我,从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这个问题,望大家好好去参。
“本来无一物”贯通内外、三际、十虚,妙不可言。可是以前许多人讲到这一句时都讲偏了。他们说,我这儿什么都空了,尘埃来了就污染不了;能污染就说明你还没有空干净;我即不沾染又拂拭什么,等等。这种讲法不彻底,只讲了一半,只讲到了“我空”,对“尘埃”——“法”没有空掉。要知道,内而心性本来无一物,外面尘埃亦本来无一物;内即是外,外即是内,内外俱无一物,这样才算讲得彻底,才把内外两面都贯通了。这个道理,哪怕仅仅是在知见上懂了,都可以得法乐。若祖师们言,尘埃也是你自己嘛,你自己认识到你自己,就认识到什么是佛性,什么是尘埃;内不见能知之我,外不见所知之物,不知道,也不去念什么“佛性”、“尘埃”这些多余的经了。
在这里,要开悟就是直下开悟;在这里,要开悟就得言语道断;在这里,如果还有思维活动,还有分别心,还有道理可讲,那就绝对开悟不了。外没有尘埃,内没有分别的心,就在此时,一切放下,要在这上面好好参,这才叫过关,过概念活动、分别思维的这个关。若过不了,无论你聪明上天,也只能达到解悟。
我多次给人讲过证悟与解悟的区别。解悟是没有离开概念活动的。只要有思想,就有概念的活动,没有概念,思维活动就展不开,这对世间的工作,生活是必要的,对开悟和见道也是有帮助的——不是说开悟见道就不要思想,不要概念了。若不要,我们在这儿讲什么!祖师们那么多语录又讲什么!但是,在见道、在开悟这个关口上,只要概念活动仍在,那么,其内就必然有个能解的心,其外就必然有个所解的物。所以,不论你在上面解释得多么透彻,说心也好,说空也好,说无也好,说非空非有也好,说即空即有也好,都是在概念活动之中,说不可思议,也还是在思议。因此有必要让概念活动停那么一下,感受那么一下,这就是开悟的关,这就是“言语道断,心行处灭”。
做到这点是极难的,要知道,道理越多,分别心越重。什么事情一来,包括对开悟、见道,都想用思维去把握、去理解、去解释。天天说“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结果断不了,灭不了;成天说不立文字,结果仍然在立文字、立语言,随你再精明也只到得了解悟。这是证悟与解悟的分水岭,大家要知道这点。
在这里我要强调一点,在《坛经》中有不少矛盾之处。神秀“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那一套方法,六祖实际上仍在提倡,这是什么道理?问题在哪儿呢?要知道,五祖这里问的是见地,而不是行持,行持并不能代表见地。六祖文化不高,直说见地,并没有向五祖汇报他的行持。而神秀则见不到,只能就行持来表现自己的见地。要知道,在实地的修行中,又怎能反对神秀的这种方法呢?关键是神秀有行持而无见地,神秀也并不丢人,见地不是在分别思维中来的。有人讲禅宗分不清这两点,妄评二位大师的高低,这是不行的。我们提倡见地和行持的统一,有行持未必见地上得去,而有见地必然行持也跟得上,没有行持的见地则必然是假的,对此,大家应有明确的认识。
一切万法不离自性
书此偈了,徒众总惊,无不嗟讶,各相谓曰:“奇哉!不得以貌取人,何得多时使他成肉身菩萨。”祖见众人惊怪,恐人伤害,遂将鞋擦了偈,曰:“亦未见性。”众以为然。
次日,祖潜至碓坊,见能腰石舂米,语曰:“求道之人,为法忘躯,当如是乎?”乃问曰:“米熟也未?”慧能曰:“米熟久矣,犹欠筛在。”祖以杖击碓三下而去。慧能即会祖意,三鼓入室。祖以袈裟遮围,不令人见,为说《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慧能言下大悟一切万法不离自性,遂启祖言:“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
大家知道,六祖未到黄梅时,听人诵经时先就有所悟入,初见五祖时的答话,已表现出自具的见地;后来到堂前请人写偈,认识和表达了一切法空的境界,悟境也更明确;到了此时听五祖为他讲《金刚经》,大悟到“一切万法不离自性”,才算大彻。这表明了六祖的开悟有三个阶段和层次。五祖暗访时,六祖说:“米熟久矣,犹欠筛在”,就坦白表示了悟虽悟了,但功夫、见地总还有不纯之处,所以五祖才给他讲《金刚经》。
刚才谈到,六祖的见道偈的主题是“一切法空”的般若思想,与《金刚经》的主题是一致的。而此时“大悟一切万法不离自性”,似乎又与“一切法空”的思想不大协调。悟到“一切法空”后没有大彻大悟,而六祖这里的大悟,又悟的是什么呢?需要指明的是,六祖此时大悟的,的确不仅仅是“一切法空”的中观思想,还包括自己的心体,这样的“悟”,是不能用教下理论中的“法空”去完全说明的。
六祖最初没有读过经,什么是六度也不知道,但他一听《金刚经》,《金刚经》的法作为一个外缘便帮助他触及到了自己的心体。宗门的中心,就是要让人认识到自己的心体,也就是开悟。《金刚经》里似乎没有讲心体,讲的是缘起法,因为没有自性,所以是空。六祖把空作为条件而触及到了自己的心体,最后因五祖开示才彻悟了心体的全体妙用。不然,六祖为什么先没有大彻大悟呢?彻证了心体,菩提心也就在这个心体之内了。
六祖言下大悟“一切万法不离自性”,自性一词,在佛教经论里有多种含义。如“一切万法”的“法”,是事物的意思,一切万法就是一切事物。为什么不说事物而说法呢?这里就可以看到佛教本身的学术性。
唯识学对“法”下的定义是:任持自性,轨生物解。“任持自性”是说每个事物都具有质、量、度、色、香、味等各种相应的属性而自成一法,与其它的法不同而有所区别。“轨生物解”的“轨”,指轨道、规律;“解”就是认识。这一句的意思是:一个事物不仅具有它独特的“自性”,这个“自性”还具有相应的规律。这种既有“自性”,又有规律的事物才能使人们产生认识,不然,乱七八糟一团,人们怎能认识呢?如果没有“自性”,那么法法之间就没有差别,天下万物成了绝对的同一,我们的认识就成了多余的、无用的东西了,还要智慧、般若、开悟来干什么呢?
另一方面,自性又为中观学所否认,中观学的基础是缘起性空,一切法无自性。这是因为中观和唯识各自所讲的自性有所不同。中观学破斥的自性是指所谓恒一不变、实有独立、可以不信赖其它事物的关系而自在自有的事物。而缘起论证明了这样的自性是没有的,一切法无自性,缘起性空就是结论。
中观学认为,佛证的是“一切智智”。“一切智智”包括了两个内容,一是对一切法说“如所有性”,对一切法的的根本属性加以确定;二是对一切法说“尽所有性”,穷尽一切法之间的差别现象。对佛法而言,应如佛那样三身四智五眼六通,才能穷尽事物的“如所有性”和“尽所有性”,才能彻万法之源。说“一切万法无自性”,这是事物的“如所有性”,亦即空性。中观学特详于此,重点在于真谛,但就差别上说,从如何缘起上说,唯识则较中观为详,倾向于缘起的“尽所有性”重点在明俗谛。
本应结合着多讲一些唯识学的道理,但因时间关系,暂时不能多讲,大家都是学佛的,对唯识宗建立的“八识”是有一定的了解的。禅宗所讲的自性,当然不是中观所破斥的那种自性。从“一切万尘不离自性”所表现出的境趣,含有“三界唯心,万法唯法”的意味。《成唯识论》对“唯识”下的定义就是:唯识者,一切万法不离心故。唯识学最大的特点是建立了“阿赖耶识”,翻译成汉文就是“藏识”,有含藏、所藏、执藏等多层含义。我们的一切知识、经验、过去、现在、未来、六根六尘十八界全都在藏识里,这是唯识学的一个特别的建树。
这样,一切万法本来就为自己所具有,能把八识中本来存在的东西如意地发挥出来,就是一切智智。要证一切智智,没有阿赖耶识这个前提,又如何有证的可能呢?“转识成智”,就是要成就一切智智,所以,全部唯识,六祖只一句“一切万法不离自性”就可以概括了。证了阿赖耶识就是证了一切万法,结果还是证你自己。但禅宗的自性对众生而言是同体的,而唯识学中的阿赖耶识对众生而言却是各别的。唯识宗不承认一切众生都有佛性,都可成佛,这就是差别所在。禅宗的开悟就是要把中观、唯识的理论变成实践的行动,并有自己独特的观点和方法。若以整个思想体系而言,禅宗与中观、唯识的差别较大,而与《涅槃》、《楞严》和《大乘起信论》接近,但也不尽相同。限于时间,对这些以后有机会时再讲。
禅宗的开悟,是不能离开全部佛教这个基础、这个母体的,只是在修行的实践方法上对其它宗派而言有所创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好象六祖悟到的是空,是般若;但“一切万法不离自性”,又从空转到了有上。要知道,仅仅“本来无一物”还不行,不然佛那么多的功德、神通、智慧从哪儿来?六祖这五个“何期自性”,表明了他转识成智的完成。“应无所住”——是空,“而生其心”——不空了,转过来了,也就是转识成智了。六祖对这个“转”是深有体会的,所以后来才有“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等种种开示。
从六祖开始并大力提倡,禅宗全力以赴的是开悟。临济大师说:“但得本,莫愁末”,沩山对仰山说:“只贵子眼正,不贵子行履。”都是抓住关键之处下手而纲举目张,从而达到了“王令已行天下遍,野老讴歌颂太平”的功效。这样,才能把“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用活,而不是变成教条。李翱问药山禅师如何是戒定慧。药山说:老僧这里无此闲家具。药山这里不是没有,而是不住。有的人看不到其中的妙处,反而认为禅宗不要戒定慧,这还了得!
后来有许多似是而非的话,如什么“净土方便”,“密宗殊胜”,都优于禅宗。我们并不认为修净土或密宗有什么不好,龙树菩萨就说过念佛是易行之法。密宗也的确殊胜——可以“即身成佛”,但比起禅宗来这些都绕远了。禅宗是当下认识自己——天下哪有比自己认识自己更稳贴、更捷近的呢?永明寿禅师说:“有禅无净土,十人九错路。”错就错在这些习禅的人是在心外别求,名为修禅宗,其实修外道。有的祖师说:我立地看你去——站在这里就可以看到你开悟。我坐地看你去——坐在这儿就可以看到你开悟。用宗下的行话来讲,悟都是哄你,都隔远了,本自具是,何须去悟。如果说你悟了《金刚经》的法意,而此次因五祖讲《金刚经》所大悟的,更是不与《金刚经》合拍。《金刚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