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4年第12期-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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掐脖子事件之后,门锁了几天。又过了几天,“老转”一个人回来了。没什么人跟他说话。过了一阵,那门又锁上了。锁了很久,直到有了新的面孔来开门,大家这才知道“老转”已搬到别处去了。从此再没人见过他。倒是“新姑娘”有人见过,见过的人是我妈。我妈说她看见“新姑娘”坐在自行车的后架上,吃着东西;一个男的推着她慢慢地在街上走。那男的好像又换了,还是她先叫的我,我妈说。
有时我想,说不定哪天,我也会在街上遇见她。那时,她也许是坐在一辆小车里。多半是她先看见我,她从车窗里伸出头来,说,画得很像,像毛主席他老人家!
老姚:一只膀子,拎拎馒头也不行吗?
老姚就是那个用一只胳膊捶门的人。掐脖子事件之后,大家都说是他用一只胳膊挽救了“老转”的生命。不过那“老转”也太不像话,居然连个谢字都没有。老姚(大人都叫他老姚)倒不计较,笑笑说,又不是什么好事,要人家谢什么?
老姚说这话时正坐在自家门口的小板凳上喝稀饭。他光着上身,不流汗。他个子大,瘦。看上去只是一副骨头架子。他的左胳膊短了一截,小臂基本没有了,只留下了二三寸,刚好弯过来,与大臂形成一个角度,将饭碗跟儿卡住。经常有人欣赏他吃饭的姿势。大概没有人问过他的胳膊是怎么断的,但肯定不是因为打仗。他没当过兵,从我们叫他姚伯伯起,他一直都在水果公司工作。他的老婆(我们叫她姚妈)经常帮着他拣水果。她在门口放两个藤筐,一个是满的,另一个空着。扒开粗糙的黄裱纸,一只一只地检视:红的、光滑的则放进那只空筐。她那时常说的一句话是:好东西都叫老大哥吃了!老大哥?老大哥是谁?有人问。老大哥都不知道?你连老大哥都不知道?!她说,我们的苹果到了苏联,苏联人就拿一个圆圈,篾的,把苹果放上去一卡:正合适的,收下;太大或太小都不要,让装上火车,再拉回来。那时就有人问,那拉回来的是不是都叫火车司机吃了?屁!她说,火车司机吃什么?不都是自己拎一个饭盒儿吗?妈也,好东西都让老大哥吃了。从前我们都以为越大越好,听了她的话才知道:不大不小,才是最好。后来,我们知道这些话其实都是老姚跟她说的,她不过是学舌。老姚说什么,她就说什么。
有一年(那时文革已开始几年了)武斗搞得很厉害,一群工人将一帮学生包围在天主堂里。四面架了枪,三天三夜学生们水米未进,饿得在顶楼上对着扩音器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老姚不知怎么弄了一篮子馒头,想悄悄送进去。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老姚被一些拿枪持棒的人逮住了。人说,你一只膀子还想干这事儿,难道就不怕折了另一只?老姚说,一只膀子,拎拎馒头也不行吗?拎拎馒头也不行吗?别人见他还算老实,就没有打他,还让他把那一篮子馒头也拎回来了。后来大家分析了好一阵,认为是怕他在馒头里下毒。所谓送馒头说不定是个计策,就那么一只胳膊还去送馒头,这不蹊跷吗?
老姚的计划失败后,姚妈十分气恼,见人就说,也真是,一只胳膊怎么啦?拎拎馒头也不行吗?拎拎馒头也不行吗?!
老姚后来死于肺癌。老姚死后,姚妈就不怎么说话了。
黄混儿:飞起来像燕子,摔下去像砂包
黄辉,这个名字一到方言中,加上儿化音,就成了黄混儿。意思是说一个人有点混里混沌的。实际上黄辉并不“黄混”,憨厚而已。这是个极其魁梧的人,我很少见到像他那样宽的肩膀,那样厚实的胸脯。夏天他光着上身,穿条肥大的短裤,坐在门口跟人下象棋。他的棋很臭,但战斗性还行,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往往一下就到了后半夜,尤其输了棋,更是纠缠不休。他下棋时,架势很大,两腿分得开开的。这时,从那大荡荡的裤管处就露出了不雅。小儿们就互相挤眉弄眼,一齐叫:二球悬铃木!二球悬铃木!那时,街上的行道树大多换成了法国梧桐。听说法国梧桐又叫二球悬铃木。大家有事无事就念着这个词,好像别有意味。二球悬铃木,二球悬铃木,二球,还悬铃木!一开始,黄混儿还不明,跟着笑,后来就有点明白了。再听人叫二球悬铃木,便赶紧把两腿往里拢一拢。但不多一会儿,就又原形毕露了。
黄混儿在食品厂上班。隔不几天就用白铁桶拎一桶“流蛋”回来。所谓“流蛋”,就是厂里便宜处理的破损鸡蛋。黄混儿利用休息时间去掉蛋壳,下班时拎着半桶流蛋晃荡晃荡地走回来。他一回来,大人们就都出来了,拿一只大碗。一大碗只要一毛钱。若是夏天,甚至只收五分钱。有时到最后不够一碗了,他就不要钱。大家经常享用便宜流蛋,黄混儿的人缘无人能比。大家都说他好,只有一样,打孩子太狠了一点。
黄混儿有个儿子叫三儿。三儿长到十四五岁了个子还那么小。有时别人跟黄混儿开玩笑,说你这么“蒯”,三儿怎么这么点儿呢?黄混儿说,那有什么办法?再好的种子,落在一块薄田里……后面的话被他吞了进去。他指的是三儿妈。三儿妈又干又瘦,一向病病歪歪的。三儿妈一听到这话就要生气。说,我原先是这样的吗?还不是叫你弄的!说什么呢?叫我弄的?黄混儿回过头来,有点生气的样子。这时,开玩笑的人就赶紧说,是啊,是啊,你还不承认呐?不是你弄的是谁弄的呢?黄混儿愣了愣,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来,于是就不吭声了。
黄混儿打人的确很厉害。但他有一个原则,只打自家人,不打别人。打自己的,别人说不起;打别人,犯法。文革中搞武斗。有人说,你这样的块头,一个顶仨!但黄混儿从未参加过武斗,他一直在下棋。大家的确没见他打过谁,只见他打三儿。有一次,他一掌将三儿击飞了。不少人都听到了一声闷响,擂鼓一样。只见三儿从屋里凌空飞扑而出,像一个砂包似的狠狠地摔在地上,接着就哇地一声吐出了几条蛔虫。那是我所见过的最为惊心动魄的场面。从前,壕坑流传着这样一句话:飞起来像燕子,摔下去像砂包。说的就是这件事。
不过,有一天黄混儿终于动手打了自家以外的人。挨打的是个强盗。说起来,强盗在壕坑还是比较少见的。有时甚至到了夜不闭户的程度。白天就更不用说了,门窗都大开着,任人进出。那个夏天不知怎么就有了强盗。先后有两三家人都说晾在外面的衣服不见了。有一天夜里,我刚刚睡着,忽然被一点什么响声弄醒了。我睁开眼睛,看到虚掩着的窗子慢慢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开了。接着,从窗口伸进来一根向日葵秸秆。这秸秆我是很熟悉的,一向放在窗外,每三根一组,做成支架,用来晾衣服的。那人一定是从中抽出了一根,算是就地取材,再用它来取“财”。不过,实在说,他想偷的也算不上什么“财”,只是晾在屋里铁丝上的几件汗衫和衬衣,再就是短裤。他用那秸秆够了几下,没有够着,然后就走了。我不知当时是否吓傻了,我一声没吭。直到那人走了多时我才叫了起来。我叫:妈,妈,强盗。妈知道后却叫我别嚷,说走了就算了,他大概也是没办法才干这种事。常言道,没得法,当警察。若连警察也做不成,那就只好做强盗了。这是我妈当时说的话。我妈还说,我们不是什么也没丢吗?我说,他拿了一根秸秆的。我妈说,他不会要那东西的。我妈说的没错。第二天,我果然看到那秸秆就在窗下,靠在其它的秸秆旁边。抽是抽出来了,不过,大致上还到了原处。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强盗被逮住是在另外一天。那时我差不多要忘了强盗的事了。倒是记住了我妈的一句话:没得法,当警察。今天看起来这句话肯定是错误的,至少是对人民警察的不尊重。不过,那时警察出现的频率并不高。那个强盗是被黄混儿逮住的。确切地说是先被别人逮住,扭打中,被黄混儿制服的。黄混儿故伎重演,照他背心猛地一击,将他击飞。我得知这消息已是第二天早晨。自然,我没能看到强盗,但我完全想像得出他飞扑起来的样子,只不知他是否也吐出了几条蛔虫。
三儿:参加漂流的健儿:左起第五人为遇难者
谁也不会想到三儿是以后全壕坑最出风头的一个人。当时谁也没有看出来。他那么瘦小。有一阵,他迷上了做木工。他自己存钱陆陆续续买了刨子、斧子和锯子。锯子有好几种,有拉圆木的,有梭榫头的,还有挖锯。从他那里,我们认识到挖锯是一种很窄的锯子。他用几块粗糙的木头钉了一个马凳,然后成天就在那里刨啊砍的。渐渐的,有人开始请他做小板凳儿了。这时三儿说话开始有了一些份量。他说,其实小板凳儿是最难做的。一个木工过考的时候,不用干别的,做一个小板凳儿就行了。师父将你做的小板凳扔进水里,浸泡一阵,然后再捞上来,几锤子抖散,看榫眼里是干还是湿。手艺是好是赖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三儿一边说,一边很熟练地挖榫眼。锤子在不断地落下来,凿子却在不断地走动,但那锤子总能落到它该落的地方,没有一下是落空的,也没有砸到手上。只有一次,他的脚踢到了藏在刨花里的斧子,割开了一道口,流了很多血。这以后,别人总是提醒他穿鞋,可他依然打赤脚。每次他给人做了小板凳,别人就给他买一双袜子或一双鞋作为谢仪。可他却很少穿,也穿不完。他爸黄混儿就说,你跟人说,让他们照我的脚买。三儿就说了。但下次,别人仍然是买给他的。所以他们父子俩始终没能和解。
街上流行滑轮车的时候,许多人来找他。他一概拒绝,说,这也来找我?找几块板子一钉,不就得了?照我看,他若肯的话,那时就已成名了。
三儿结婚的时候,很多人都来了,甚至是壕坑以外的人。不知道的人以为是来看新娘,其实是看家具。那时很少有人上街买家具,一般都是请几个木匠在家里干上个十天半月。木匠多是从农村里来的,做成的东西,结实倒结实,只是样子粗笨,不好看。而三儿做的东西就大不一样了。尤其是当堂一个天安门,叫许多人羡慕不已。那天安门足有成人的一摆多宽,一米来高,搁在一个条案上。天安门是朱红色。就是极挑剔的人也只是建议漆成大红。但这也只不过是一两个曾到天安门串联过的人的意思。多数人认为不必再动了:那漆色实在太好看了,又鲜艳,又明亮。头发丝儿都照得见。相形之下,新娘子要黯淡得多。基本上没什么人看她,也没什么人跟她说话,三儿则在专心地领受人们的赞美。那在三儿的一生中应是一个不小的波澜。
此后,三儿参加了工作,在一家机械厂做木工。一旦成了职业,人们认为那手艺也就没什么特别了。这样,有许多年,三儿一直处于默默无闻的状态。直到他下了岗,人们才又说起他。说他彻底改行了,再也不干木工了,就算作为消遣(据说许多人是有这种消遣的,比如周润发)也绝不再碰那些刨子锯子了。三儿在家闲了一阵,然后到一家干洗店去打杂。在那里干活儿的都是女的,就他一个男人。他的任务是将要洗的衣服从门市部拿到洗理部。这两个地方相隔不远,只隔着一个过街天桥。尽管如此,他却要举着那些旧的和半旧的、长的和半长的、呢料的和皮毛的衣服不断地从天桥上走过。每当碰见了熟人,他的脸就禁不住要红起来。有一天,他在过街桥上遇见了他的初恋情人。她是他中学里的同学,毕业的那一天,她送给他一本缎面日记本,但后来不知为什么她没能成为他的老婆。她说,咦,是你啊,你在干什么?三儿张口结舌,几件衣服几件衣服。我知道是衣服,我问你在干什么?不干什么,不干什么。后来她说,喔,那个店啊,我去过,我一件五千多元的磨毛皮衣,他们给我上了油,弄得光溜溜的,看上去像是花五百块买来的。找他们,还不认账,特恶劣。这末一句,显然是受了普通话的影响。一问,原来她女儿正在报考本地电视台业余主持人,她正在帮着女儿练普通话。
过街天桥上的偶遇之后不久,三儿就不去洗衣店上班了。他觉自己举着一大堆旧衣服从天桥上走过的形象也特恶劣。三儿又闲着了。
三儿最后一次被人提起,是他在江上的遇难。这件事本地的电视台作了比较详细的报道。包括后来的打官司和赔偿等等。报纸上也登了整整一版。还刊了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