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4年第12期-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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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曾相恋过四年,从她离开校门到报社上班的第一周开始,彼此了解得像一起长大的、有虫眼的白菜。她不想和这个男人继续天马行空僵持下去了,虽然已分开三十七个月零两天。
很多过去的记忆像高挂在苦楝树梢的月亮,晶莹而闪出冷冷的光。但俩人仍能感觉出彼此保留的温热、未熄的火苗,烛光般,灼耀着两颗渐僵、渐萎的心。三个夏季的闪电,三个秋天的夜雨,都让漂泊异乡的秦花尝够了孤单、伤感还有恐惧……她以为自己能战胜这些,以为自己完全可以控制住曾无限向往的、那个自由的小世界,却不是这样的,全不是这样。在异乡,所有的缤纷少了那么一点热闹,所有的晴日都显得有些空旷,即使加薪,即使一个脸上有红痣的不错男孩常神出鬼没地对她大献殷勤。她慢慢地、愈来愈强烈地想念段城雾气蒙蒙的早晨,想念其街道深处热气腾腾的甜牛肉馅的包子,想念脾气不大好仍留在那里的会做一手湘菜的男友或者前男友——郑深,以及那些曾为之深深苦恼过,如今想起不值一提的纷争……
她回来了,借所在公司派驻段城的机会。
穿墨绿上衣的侍者往郑深的杯里加鲜红的酒。
“来点吧?”郑深探询地看秦花,秦花微微摇头。
郑深本想喝啤酒,这东西对他像香水之于少女。坐定,点的却是红酒。三年前,因为常醉酒,秦花数落他,骂他酒鬼、酒虫,没出息,俩人吵了不少架,有一次还动了手,秦花嘴角流血,五天没理他。今晚的秦花在他眼里是美丽的啤酒花,洁白醇馥,仿佛轻轻一啜,那甘味从此尽收入腹,不再有某些日子入心入肺的想念和伤神了。
三年前,三年前他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呢?
郑深呷着酒。
秦花的腰挺得很直,这与她穿着的栗色套裙相宜,以前,她喜欢着休闲装的,坐哪儿都爱晃腿。郑深仔细分辨着女人眼角隐隐的风霜,心里漾上丝丝痛感。
“你的肚子像大了点。嗯,还多了一道额纹。”秦花打量着男人。
“你还是你。”
“一点儿没变?”
“发型变了,更漂亮。”
……
瘦瓶的贵妃醋立在一边,郑深不让侍者加。一倒,更觉是开胃酒、加饭酒了,寡口。
其实,秦花这两三年在外面早接触酒了,一接触,才觉得酒这玩意也不是那么讨厌,关键是要了解、把握自己,一旦失控,就醉了,游离这个世界了。高度白酒她还是不沾的,谁劝都不行。啤酒能灌下小三瓶,那是心情极佳或极沮丧的时候。红酒么,她倒不那么拒绝,大家都说养颜的,女士酒。没有哪个女士不愿漂亮。秦花在郑深举杯的时候,偷瞟了一眼未开启的贵妃醋,宁夏产的,颜色透亮,她熟悉它的味道。饮一口咖啡,她斟酌着是否来点红酒,给对方一个信号。
一段熟悉的乐曲快乐响起。《红衣女郎》曲子。郑深的手机玲声。他瞥了一眼号码,眉头微皱,“我接个电话!”秦花点点头。他一手攀住秋千椅长长的吊藤,一手握电话,半仰上身,像只午后嬉戏的长臂猿。
“我和朋友在一起。在咖啡馆。”
……
“明天我有事。”
……
“后天也不行,有安排。”
……
“随你便!”
郑深说完最后三个字就合上了机盖。刚坐正,《红衣女郎》曲子又响了起来,他不接。再响,他干脆关机了。
《红衣女郎》是秦花若干年前爱看的一部法国电影,她和郑深热恋时一连看过四遍。他居然下载了《红衣女郎》铃声!想起里面女主人公站在风口旋裙子的经典情节,秦花咬着唇几乎笑出声。“有什么好笑的?”郑深递过来一杯苹果汁,她以前的习惯是喝完咖啡后,再来点甜果汁。
“不是,我是想起了《红衣女郎》……”秦花忍着笑意接递到桌边的杯子。
哐啷!插着精致小红伞的玻璃杯掉到了地上,碎成三块。浅绿色苹果汁溅满一地。
两人脚上、腿上沾了不少。
许多人幸灾乐祸朝这边看。
二
秦花捡起扫帚扫地上的碎瓷片。
刘薇走了过来,“不要紧的,秦花,反正大家走了,我还要做卫生的。”秦花执意要扫,刘薇也就算了。
一屋子的人停止打牌,喝水的喝水,上厕所的上厕所,剩下的人看着她刷刷扫。郑深走了,屋里剩下七人,本来一桌打麻将,一桌玩“跑得快”,都挺开心的,现在玩扑克的拆台了,少一个人。秦花从不参加这两样活动,她不大喜欢,更不会,像局外人。郑深在段城过周末时,总喜欢到朋友家里凑热闹,她便陪着,刘薇家是他俩来得最多的,郑深与刚结婚不久的小两口是同事。
秦花将碎瓷片、瓜籽壳、花生壳等一古脑倒进门外垃圾箱里,归好扫帚,即告辞。
“郑深也真是的……这么晚了,你一个人路上不安全,我让张仁送送你!”刘薇放下正啃着的苹果,提高嗓子。
“我来当护花使者!”
……
“不用了,真的不要紧,打个的就回去了。你们继续玩!”
秦花坚持不让刘薇安排老公送,更不让其他的仁兄送,她踏踏踏地往楼下奔,楼道上感应灯一盏接一盏往下亮,如同去天堂之路。快到一楼时,她听见上面“码长城”的声音稀里哗啦又响了起来。
已午夜一点多了,这声音在五月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无所顾忌。看样子,他们又要玩通宵了。
几乎每个周末都是这样。发完对各自领导的牢骚,将熟悉或不熟悉的男女情事津津有味、添油加醋重述一遍,就打牌,直到东方既白,人人形容萎蔫。
无聊的、自私的青春!
秦花莫名地想起一句。她和郑深也是这样,想到这,她觉得嘴里干干的。秦花抿抿唇,四顾看了一下,沿街的店铺全闭着门,像被告知有响马到来。往前不远的拐角处倒有几片粉红、湖绿灯光泄出,是“飘香”、“千娇百媚”、“勿忘我”等一溜从不理发的理发店,好男好女好奇的地方。
秦花忍着口干往前走。脑子里像堆满碎树叶。
郑深就这么走了。
他立起身,右肘下卡通黄瓷杯随他突然动作滚下地,哐啷——碎了。“对不起!弄破你的杯子了——我有事先回去了!”他板着脸对男主人道,然后起身,一把拉开包铁皮的柳木门,就大踏步走了。
门都没带严。
清凉的夜风倏地钻进来,使人感觉到屋内的空气原来颇污浊。
也是的,八个血气旺盛的年轻人挤在面积不大的小客厅里,抽烟的抽烟,吐痰的吐痰,抠脚丫的抠脚丫,还夹着甜腻的奶油瓜籽味廉价口香糖味,脏话更像苍蝇一样飞来飞去,倾泻在片刻不休的牌桌上。都七个小时了,空气哪能不混浊呢?郑深出去时,另一边打麻将的也停了下来,“怎么回事?”“摔了一个杯子,干嘛走……”“秦花,你俩吵架了?”秦花嗯嗯啊啊着,只顾拿扫帚扫碎瓷片。
风吹着秦花有些凌乱的短发,她用手拂了拂,右腋下的肩包夹得紧紧的。离开了屋内肆无忌惮的喧哗,她觉得胸口好受些了,像压着的一块大石忽然挪了位置,令她呼吸轻松乃至顺畅起来。
淡淡的栀子花香彼时暗暗袭来,若有若无,到后来愈来愈明显,愈来愈浓郁。秦花使劲吸了几下鼻子,循花香来处望。秦花的头专注地偏向花香的方向。
她没注意一辆从身后疾驶而来的摩托车。
摩托车手没戴头盔,全身是黑的,车子好像也是黑的,秦花就觉得一股黑风刮了过去。然后,臀部被人摸了。她猛地立住脚,扭身,车子已在五米之外,很快穿过了前面的人行天桥,没入更深处的夜里。她瞪着黑暗的深处站了约两分钟。两分钟后,秦花裹裹肩头的方格长披巾,继续埋头前行。
她本想打电话的。
可这时候打给谁呢?打给拂袖而去的郑深?不。打110,说刚才有摩托车手摸了她屁股?或者打回给刘薇,让张仁来送她?都不好。她的心里慢慢有些气愤。为刚才无端遭人猥亵,为郑深负气而去,为好端端的周末葬送在莫名其妙的夜里,为一时涌起的蚂蚁似的许许多多……每次男男女女聚会,只有她一人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看电视、看牌,给蓬头黄脸或赢牌兴奋的人端茶递水,这种日子居然持续了两年多。几乎每次,鏖战牌桌的郑深都输,朋友们一边高声取笑一边催他快点付现,仿佛他是年画里童叟无欺的送财童子。时不时的,他还酗酒,大宴小酌都经不起人劝,醉酒之后咿咿呀呀没完没了唱儿歌,还伴有让人大开眼界的家禽动作,这种表演甚至展示在有单位领导作陪的业务宴上。说什么不想搞劳资工作了,从劳资科长变成普通业务员说来说去不就是这个原因?每次,她扶着醉醺醺的郑深回去,闻着一身酒气,收拾满地秽物,心情都低落得如从墓地归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接受这样的郑深的呢?
一只白色的猫拖着尾巴不声不响地从街灯下走过,快进小巷子时忽然驻足,朝秦花盯了一眼,眸子幽幽绿,古古怪怪的,秦花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加快脚步,往的士爱集中的三环路口走去。
真是见了鬼,白天这个路口常有巡游的甲壳虫(的士),现在影子都没见一个,偶过一辆,载了客,跑得风驰电掣,救火一样。
秦花站在三环路口等了足足二十分钟。除了那辆载客的士,只有一辆夜行卡车和两辆小车经过。其中的白色富康还浮浪地冲她按了按喇叭。这一块儿要是有个夜市什么的就好了,她暗自嘀咕着,一夜不用愁车。风把她的披巾连同衣摆掀起来,露出肌肤,秦花感到了五月的寒意。不能老在这里等,还是继续朝前走吧,反正有车来会经过的。
她紧紧肩上的包带,迈开了步子。
咳!是老人的咳嗽声。
有伴了。
秦花往马路对面看,一个弓着背、套着黄皮背心的老头正踽踽而行,双手负在背后。都半夜了,他要往哪里去?是和她一样,尴尬地从某扇门退出的么?
“咳,咳,咳——”老人的咳嗽拖得很长,几乎要将肺吐出来。她听着都替他难受。片刻后,对面静下来了,有剧咳后传过来的微微气喘声。毕竟是同路人,秦花隔两三分钟就向对面瞅一下,老头像要退役的公汽样往前运动。大约一刻钟后,老头不见了,连同咳嗽喘息声,大概到家了,他该服一些药,早点睡的……秦花这么想着,一抬头,赫然发现弓着背的老头走在距她七八米远的正前方。
她没瞧见老头过马路。
秦花拿手掐了一下另一只手的虎口,疼,是真的。会不会是老头过马路的时候,她光顾着赶路没注意?那刚才不见了人呢?……不见了人肯定是在附近方便。许多男人都是这样的,膀胱盈满了,不管身后有没有人,也不管白天黑夜,对着一堵墙掏出玩意就来。这不排除老头。可是,秦花心里还是慌慌的,心跳快起来。郑深,祝你今夜做恶梦!……
她不敢走快,也不敢走慢。老头又开始咳了起来,几乎背过气。
又一辆小车经过,碾过路面的声音极轻,如暗夜里低诉的流水。
以前,秦花和郑深外出,不管天是否黑了,最后他都会送她回去,而她老缠着他唱歌,唱黄家驹和腾格尔的歌,一路走一路唱,直到她的住处。有时唱得高兴,她还不放他回去。这是她第一次孤身夜半回家。
脚下的静林路似乎变长了,长得如同无边无际的黑暗搅成一块儿,看不到尽头。秦花的住处就在尽头左拐路口一百米处。她没打算害怕的,从出刘薇家的门开始。她的胆子不大可也不算太小,这条主干道平日常来往,再说,郑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拂袖而去,她怎么也得争这口气,自己回去。
半天听不到前面的老头咳了,连他的脚步声都几不可闻。
秦花屏息控制住脚步。
薄云里躲躲闪闪的月亮像片苍白的纸。黑暗中总有些奇怪的声响,“吱——”,像刚来得及出声的老鼠被猫啮住了喉管,又像穿着雨靴的人在湿湿的地上滑了一下,听起来总让人心惊。“人活动有音,鬼活动无声”,秦花小时候听外婆说过的,她的脑子里慢慢转过一些形象,这些形象让她的背上起了一层细细的汗。
她很希望包里的全段行(本地无绳电话)响起来,可它安静得像动物展览馆里的标本。秦花隔着包紧紧按住它,随便什么人找都行呵,上周和她吵得睚眦欲裂的女同事也行。但午夜二点,树上的鸟都睡得不吭声,谁还惦着给她打电话呢?除非郑深。
心肺全无的郑深。小肚鸡肠的郑深。从明天起,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