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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长江文艺 2004年第12期-第10部分

小说: 长江文艺 2004年第12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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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儿最后一次被人提起,是他在江上的遇难。这件事本地的电视台作了比较详细的报道。包括后来的打官司和赔偿等等。报纸上也登了整整一版。还刊了照片。照片上并排站着七八条汉子,都光着身子,只穿短裤。背景是长江。下面有注:参加漂流的健儿们,左起第五人为三儿。从照片上看,三儿的年龄最大,他的肚子凸得最远。其他大多在三十岁左右。
   报道中说,他们的皮筏在西陵峡以上约五十公里处遇上了下行的水翼飞船。这是从俄罗斯进口的一种气垫船,时速高达80公里。飞船过处,白浪滔天。皮筏躲闪不及,出了事。
  官司打了很久,赔偿的事到底还是落实了。那一阵,全市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谈论得最多的还是壕坑人。漂流的英雄正是从这里成长起来的。至于有关的细节,三儿的那个她也一定知道得非常清楚:她女儿就在电视台,这是说,如果她考上了业余主持人的话。
  
  赵老头和赵婆婆:黄牛出现在壕坑,无异于西哈努克亲王来华
  
  赵老头很老了,又瘦又高,脸很小。退休前是特级厨师。听说他的照片曾挂在解放路的橱窗里。照片中赵老头在做菜,戴着白帽子。这是听人说的。后来,我经过那橱窗时还特意看了看,没看到。橱窗中是《红灯记》的剧照。我想大概是错过了时机。尽管如此,赵老头高超的手艺却是不容怀疑的。他有一绝,那就是杀鸭。他永不将鸭剖开,否则让人一看就是外行。鸭一剖,那还有什么?精华全跑掉了。一个厨师,功夫怎么样,品位是高还是低,只要看一看他杀鸭就全知道了。甚至一上手,就知道他在什么份儿上。这些全是赵老头告诉我们的。那时他还能说话,尽管嘴巴已瘪,没剩下几颗牙,但还不影响说话。说过这话大约过了两三年,他生了一场病,病后就不能说话了。大人说是小舌出了问题。可据我观察,他的大舌也不灵了,不然怎么连口水都管不住呢?现在他成天流着哈喇子,吐不出,也截不断,噗噗噗地挂在胸前,很难看,连赵婆婆都嫌脏。医院跑遍了,仍不见好。这时就有人向赵婆婆提供了一个偏方:喝黄牛涎。
  黄牛涎倒是不难弄,但不是只喝一次两次,最好是能找一个熟人。想来想去,赵婆婆想到了赵老头的一个远房侄子。那人在江那边的赵家棚乡种地,名字好像是叫着军伢子。当年赵婆婆要嫁赵老头时还同军伢子吵过一架。赵婆婆从前在窑子里讨生活。解放后,窑子关了门,赵婆婆就没有了着落。开始也试着做过几年零工,可实在吃不得那个苦,后来就嫁给了赵老头。虽说老了点,又退了休,但总还有一份不薄的退休金。两个人就都换了新衣服,在留光照相馆里照了相,接着就住在了一起。赵老头没有后人,那军伢子一家原指望能得到点接济,赵老头死后也许还能落下点什么。赵婆婆的介入使军伢子的好梦彻底成了梦。据说,当年军伢子曾在壕坑扯着嗓子大骂:婊子、卖×的,一大串,要不然,人们还不会那么快就知道了赵婆婆的底细。大人们都说,当时幸好他们没摆喜酒,只不过在正面墙上(在毛主席像下面)挂上了镶有双人照的像框,仅是像框受了点损失,玻璃摔破了。事后,赵婆婆花了三毛钱,重新装上了。尽管当时弄得赵婆婆十分恼火,但时间久了也就渐渐淡忘了。现在说到黄牛,赵婆婆就想到了军伢子。赵婆婆说,找军伢子大概没什么问题。但赵老头却只是不断地噗涎。她明白他的意思:事情可能不这么简单。
  其后的事实证明,赵婆婆说得没错,军伢子很快就答应了。军伢子收下了赵婆婆带去的一包花生糖和一包芝麻糖,接着就把黄牛牵到河这边来了。这是赵婆婆完全没有想到的。她最初的想法只是隔天到他那里去接一钵牛涎。连钵子都准备好了,是公共食堂蒸饭用的钵子。但军伢子说这不行,一来她跑来跑去不方便,中间隔条江,过江要坐轮渡,轮渡上人又多,弄不好被挤到江里去了;再说,也是最主要的:牛涎要新鲜才好,最好是现接现喝,哪能给他叔喝隔夜的东西呢?赵婆婆听他说的有理,只是觉得,这样一来,给他添的麻烦太大了一点,未免让人过意不去。军伢子说,说哪儿的话呢?谁叫他是我叔呢,我不就这么一个叔吗?
  说话间,黄牛已到壕坑来了。黄牛在壕坑的出现(也许还是首次出现),在壕坑的历史上无疑是一件大事。至少在我们那帮小孩儿心目中是这样。其重大的程度无异于西哈努克亲王来华。那时对于国外来宾,我们就只知道一个西哈努克。还知道他会写歌:啊,我亲爱的中国啊,我的心没有变……黄牛一到,大家就都唱起了这首歌。应大家的要求,赵老头示意军伢子(他看上去已有三十好几)牵着黄牛绕着宿舍走一圈,免得我们老是围着。军伢子在前面走,一群小孩就跟在后面,又是叫又是喊,都来看都来看!这一喊,大人们也都出来了。说这伢还是有孝心,连牛都牵来了。绕场一周之后,被拴定在赵老头门前的一棵小杨树上。小孩儿们仍然围着看牛。牛的两只角不大,有点向里弯,肚子很鼓,大家说肯定是吃饱了才来的。接着又担心它在这里没吃的。但这显然多余,不一会儿就知道,军伢子让牛给它自己驮来了一麻袋草料,实际上只要让军伢子不饿着就行了。赵婆婆这时正忙着做饭,军伢子则拿着那只饭钵子在接牛涎。这件事远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容易。牛涎并不是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慢得很。军伢子解释说,牛涎并不是没有用的东西,不像小孩吐口水。牛涎对一头牛来说是很重要的,一头牛如果将涎一下子全吐完,牛就要死了。这使大家很担心,说够了够了,喝了再说吧。大家对牛的关心远远超过了对赵老头的关心。接了一小钵,端进去了。可赵老头却不肯当面喝下,这未免叫人扫兴。自始至终,都没人亲眼看见赵老头喝涎。看见的只是军伢子不断地接涎,一天三次,不多不少。白天牛就拴在树下,晚上也是拴在树下。看上去那牛显得有些无聊,站立,躺卧,再要么用尾巴甩走苍蝇。军伢子倒是没闲着,跟人聊天,或者同黄混儿下象棋。
  
  这样大约过了一周,从赵婆婆的屋里就渐渐传来了吵嘴的声音。先是在和赵老头吵,后来又跟军伢子吵了起来。大人们都说赵婆婆不应该。人家大老远地牵了一头牛来,可不是想听你吵架的。但渐渐的,舆论又倒向了赵婆婆一边。不就是接了一点涎吗,还要供着一个人。看那样子,那涎可能也不是白喝的。果不其然,没几天,就听人说,军伢子提出了要求:让赵老头在他从前的单位为军伢子的一个儿子找份工作。赵老头听了嘴里噗出了一道长涎,那意思是说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军伢子于是翻了脸,说他不光牵来了牛,还陪着一个人,耽误了多少多少工。而那牛也是从队里借来的,要算工钱的。连人带牛,怎么也得二百块钱吧?二百块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记得那时我在学校里搭伙,一个月也就十块钱。二百块,快够我吃两年了!大家都说军伢子太贪了。老话说得好,引狼入室。看起来,不光是狼,就是牛,也不能引啊!这是个教训。这样看来,还是赵老头有先见之明,他一开始就料到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他一开始就噗过涎,可是没有引起赵婆婆的警惕。现在晚了。赵婆婆为此付了一百元才把军伢子请走。
  赵老头的舌头仍然不管用。而且还受了气。这之后,就不再管涎的事了。只是仍然杀鸭,既杀自家的鸭,也杀邻居的鸭。当时壕坑有养鸭的风气。开风气之先的正是赵婆婆。她每年都养一群鸭,从阴湿的地方挖来红蚯蚓,鸭们疯长。各家各户都跟着学,或三五只,或七八只,汇聚成阵,声势壮观。鸭群一会儿从东头跑到西头,一会儿从西头跑到东头,沓沓沓沓,像夏天里跑暴。一到秋天,鸭子肥了,家家户户都在拔毛。毛拔净之后,就拿到赵老头家。赵老头家门前排起了长队。赵老头则抖擞精神,为大家表演绝技。只见他挺直了两支指头,从鸭的后窍那里直插进去。不一时,五脏六腑全拖了出来。轮到哪家,哪家就负责给赵老头揩涎。可以这样说,赵老头为每家都杀过鸭,每家都给赵老头揩过涎。赵老头一站就是一天,有时天都黑了,却还有几只等候着的鸭。每次事情结束,赵老头的指头都要疼上好几天,最严重的时候弯都弯不过来了:发了腱鞘炎。我相信,壕坑有许多小孩是从赵老头的两支指头上认识腱鞘炎的。直到现在,我只要一看到舞剑的人比划着两支指头,就会想起赵老头。
  文革还没结束,赵老头就去世了。他的死,在一定程度上被大家忽略了,很难说是忘恩负义,当时人们都忙于大字报、大批判和大辩论去了。
  赵老头死后没多久,赵婆婆又迅速地找到一个替代者。也是一个老头,王老头。王老头个子比赵老头稍矮,却壮实得多。提一把瓦刀,半天功夫就给赵婆婆重新砌了一个炉灶。之后,就经常看见王老头坐在赵婆婆的门前喝酒了。
  有一天,我看到赵婆婆的撮箕里有半张照片:赵老头的照片。有一条边剪得不够整齐。赵老头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把高靠背的木椅上,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并拢的膝头上。单从那照片上看,你是看不出他有什么绝技的。
  
  老爸:用绳子拉着树,那情景的确很像拔河 
  
  在壕坑,泡桐树不少。泡桐树的特点是:叶子大,生长快。从前,我们到处可以看见泡桐,另外是杨树。由于杨树在夏天会掉“洋瘌子”,一般来说,壕坑人对泡桐的印象要好得多。泡桐树的花白中带紫。
  早年的印象中,父亲是与泡桐联系在一起的。这之前,我对他没什么特别的印象。我甚至不知道他在哪儿上班。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他最早在纺织品公司做事。读过私塾,上过“革大”,似乎领导还想培养他,后来却栽了跟头。我现在知道的一些事,大多是他以后告诉我的,有一些甚至是别人告诉我的。比如,他是右派,就是从儿时的一些同伴那里听来的。当时,我和别人发生了争吵,对方说,你爸是右派!第一次听到这话时我一愣。那时我对这个词一点概念也没有,但从对方的语气中却能明白无误地感到不是个好事儿。就是这句话,一下子就把我打蒙了。事后我肯定是问过母亲。因为她去对那孩子的母亲说了。我母亲同邻居们都处得不错。实际上,大人之间也许没有什么明显的歧视,至少在女人之间是如此。当然,就连这个也是母亲对我说的。但这件事还是让母亲很伤心。现在想来,被这句话伤害最重的还是母亲,她脸上的神情我至今都还记得。我想她主要是因为我而伤心;而我,如果说我有那么一点伤心的话,大概也主要是由她那神情引起的。这是一种错位的伤心。当时父亲站在母亲的一侧,脸上有点尴尬,又有点羞愧:一种不光彩的事被人揭露之后的情形。那时父亲在我心目中是没多少地位的。不是因为右派,而是他从来就没怎么管过我,连挨打的记忆都多半是同母亲联系在一起的。的的确确,他很少跟我待在一起。后来我知道,那段时间他正在劳动改造。先是从文化宫往杨岔路挑大粪,一天要往返好几趟(现在每当我走到文化宫时就会想到大粪的事)。后来在东山果园里给桃树、柑橘树施肥、浇水、打药、整枝。说起来,他这一生还没少同树打交道。再后来,似乎还做过司务长。有一次,有人在厨房里发现了一包白呼呼的东西。问他这是什么?他说是什么什么化钠。什么什么化钠?岂不是想下毒吗?于是批斗、交代,好一通折腾。后来,才有内行的人说,什么什么化钠,其实就是烧碱。事情虽已澄清,但却并没完结。烧碱就是烧碱,你干嘛要说成什么什么化钠呢?欺负我们大老粗没文化不是?斗! 
  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时,只记得父亲很少回家。偶尔回来也不大同我们说话。但有一天,他带回了一棵泡桐树苗。像我那时的胳膊那么粗。从根部那里又伸出一根拇指粗细的枝桠。这枝桠旋即让邻居家要了去。父亲在我家的门口挖坑、栽树。记忆中,他是壕坑第一个栽泡桐的人,至少也是先驱之一。当时很多人都来观看。树很快就栽好了。邻居家要去的那根枝桠也栽上了,只不过是栽在平房的另一边。接着树就开始生长了。邻居家的那根枝桠同我们家门前的树一块儿生长。当然,它始终也没能超过我们家的树。我们家的泡桐长得飞快。现在,我意识到,对于泡桐,完全可以使用飞长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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