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百年才情--岁暮访杨绛-第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2009…05…05 21:54 李黎
2008年春天﹐我的母親以九六高齡過世。母親喜歡看書﹐頭腦始終清晰臁瞟o只是最後兩三個月已經無法起床了。我把楊剑鲁龅摹蹲叩饺松吷稀贩旁谀赣H床頭﹐鼓勵她說﹕「看看人家楊剑o比妳大一歲還能寫書呢﹗」她卻已無力氣看了。以往母親愛讀楊剑o直誇「這位老太太長我一歲﹐頭腦這 清楚﹗」我在母親家中讀《我們仨》﹐好幾回淚流滿面﹐母親見了體貼地不多問﹐我讀完之後母親也捧起來讀了。
母親去世後我更常想到楊剑I洗我娝咽俏迥昵癌o2003年底﹔那時《我們仨》出書不久﹐女兒錢瑗﹑丈夫錢鍾書早已先後去世﹔她已翻譯出《斐多》﹐航啵Ъ馁浟宋乙槐尽K杂嗄辍复驋攥F場」 整理錢鍾書先生數量可觀的手稿筆記﹐「她認為保存手稿﹐最妥善的方法是出版」﹐傳記《聽楊剑勍隆费e這 說。保存對一個人的寶貴記憶﹐最妥善的方法﹐不也是通過文字留存嗎﹖
五年前的那次見面之後﹐我曾幾度去北京卻都洠в姓宜o只因不想打擾她的生活。我知道她要做的事還很多﹐絕非閒坐家中盼望小輩來打發時間的老人家。這回十二月赴京前﹐朋友從台灣捎來時報版的《聽楊剑勍隆珐o還洠淼眉白x就動身了﹐去到北京怎樣也壓不下想見她的心念﹐於是打電話託我的老友﹑也是她熟識的董秀玉女士代稟來意。董女士一直是楊先生在三聯書店出書的編輯﹐直到退休為止﹔將近三十年前我第一次到錢府登門拜訪﹐就是董秀玉陪我去的。不久就接到董秀玉回電轉告﹕楊先生說李黎那 遠回來一趟﹐明天下午過來吧。真洠氲揭验'門謝客的老人家還肯見我﹐在嚴寒的北京冬日裡﹐心頭泛起一股暖意。
2008年12月24日﹐在北京三里河的錢楊寓所又見到了楊剑壬U罩袊惴īo辛亥革命那年出生的她﹐已經九十八歲了。
多 巧啊﹕第一次見她和錢鍾書先生是也是這個時候 1980年12月25日。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見到錢鍾書。第二次去就只見到楊剑蝗肆拴s 1995年暮春﹐五月杪﹐老出版家范用先生與我同去拜訪楊剑o帶著錢鍾書新出的詩集﹑楊剑殖摹痘本墼姶妗废胝埶麄z簽名。去了才知錢先生已住院大半年了﹐幾時出院遙不可期。楊剑X鍾書簽名蓋章﹐把錢先生的名字寫在她前面﹐她一邊蓋章一邊溞χp輕說﹕「夫在前﹐妻在後」﹐令我印象深刻極了。
這次我在北京四度訪楊剑o正是錢鍾書逝世十週年之後不久 。還是這同一間屋子﹕他們是1977年初搬進這間三樓上的公寓式單元的﹐三臥房一客室﹐三十多年了﹐地上還是洠в袖伒匕濠o依然如傳記裡描述的「素粉牆﹐水泥地﹐老傢具」。多年來兩位國寶級的學者維持著簡樸的生活﹐用今天北京高級知識份子的標準簡直稱得上「清貧」﹔他們動輒數十萬甚至上百萬的版稅收入﹐全都捐給清華大學教育基金會的「好讀書獎學金」了。
這些年北京已「建設」得面目全非﹐可是一進三里河南沙溝的那座小區﹐時光似乎凝止了﹕依然是那些一排排低低的樓房﹐窄窄的石砌小路﹐道旁扶疏的樹木……不知怎的我一下子就感到安心﹐雖然還洠б姷饺恕
楊先生總是坐在會客室裡那張大書桌前﹐見我們進門起身迎接﹐步履依然輕快。室內佈置如舊﹕書桌﹑書櫥﹑兩張沙發夾一茶几﹐分別各據三面牆﹐靠窗的一面敚е鴥扇岩巫萤o她客氣地延我們坐沙發﹐自己坐椅子﹐我選擇了她旁邊那張椅子貼近她坐。
一進門就注意到會客室裡放著好幾只大花籃﹐知道是為著錢先生十週年忌日人家送的。上次來﹐櫃子上放的是「我們仨」的合照﹐現在換成敚弦粠X先生﹑兩幀錢瑗的單人照。書桌上還是一疊疊堆得高高的書籍紙張 她還在勤奮工作哪﹗
楊剑┲诿峦庹旨t背心﹐銀白頭髮﹐一貫的清爽﹐臁悌o臉上帶著微笑﹐不疾不徐的細聲說話﹐時有妙語。就像《聽楊剑勍隆愤@本傳記書裡說的﹐從小她就是個愛笑的小女孩﹔那曾被錢鍾書詩句形容為「薔薇新瓣浸醍醐」的姣好面色依然細緻白皙﹐歲月的痕跡只是一些淡淡的老人斑。我還注意到她的牙齒依然齊整 想到錢鍾書在《圍城》裡借她的形貌描寫唐曉芙的一口好牙﹐不由得誇讚﹐可惜她的聽覺不行了﹐看我指著牙齒以為在說她的嘴脣﹐她便說天氣乾燥﹐塗了點凡士林油。她的嘴脣紅潤得像抹了淡淡的唇膏﹐一定有不少人提出過「伲伞埂
五年前來時她已戴著助聽器﹐對話很容易﹔現在幾乎完全聽不見了﹐戴了助聽器也洠в杏谩K岬接幸荒晡壹慕o她的一張三隻貓兒的賀年卡﹐說不知怎的找不到了﹐我說回美國那家書店看看還能不能找到同樣的一張﹔然後我問起上次來時她給我看的「袋子裡的貓咪」玩具﹐她卻怎 也聽不清。我不想對她大聲說話﹐乾脆就由她說﹐我靜靜聽。
我帶給她一本英文書﹐全是可愛的貓咪圖像。知道他們一家都愛貓﹐過去許多年我寄過好些貓咪月曆或者卡片﹐在書店裡看到有趣的貓咪書也會想到她。這本書買了好一段時日了﹐不敢奢望能親手送給她﹔臨行時還不確定到北京要不要求見﹐更不能期望她肯見﹐但還是把書放進行囊 幸好帶了﹐她好喜歡﹐捧著書仔細地一頁一頁的翻﹐一隻貓兒也不錯過﹐有的還作點評。「貓兒要圓臉的好看」﹐她指著一隻圓臉﹑黑毛白爪子的貓咪說﹕「這隻像花花兒﹐」告訴我花花兒是他們從前養過的貓。我怎 會不知道花花兒的大名呢﹐不止一次讀到過的﹕為了花花兒跟鄰居林徽因的貓咪打架﹐錢鍾書常常從被窩裡一躍而起﹐披衣出門拿了竹竿為愛貓助威。
欣賞完了貓咪書﹐她從書桌上拾起《聽楊剑勍隆穪斫o我看﹐我以為她會贈我一本﹐但她說手中僅此一本﹐用來校對的 果然已經翻得像本舊書了﹐每隔幾頁就有折角記號﹐我瞥見書頁裡無數小小的﹑修改的字跡。她說三聯出書時因怕盜版(我知道﹐只要是她的書甚至於有關她的書﹐一定暢銷﹐所以盜版猖獗)﹐ 一版就出了十五萬冊﹐又因趕印﹐錯字很多﹔隨後台北的時報文化版本有機會改﹐錯字就少多了﹐圖片也印得比較清晰。
我慢慢翻著書﹐她坐我旁邊﹐興致盎然地一張張照片解說給我聽﹐幾乎每一張都有話說。我注意到她並洠в写魃涎坨R﹐所以她其實是不大看得清楚的﹐但對這些照片她太熟悉了﹐朦朧圖像也認得出是哪張﹐其中的故事更是熟極。後來回到美國家中細讀﹐發現她的解說有的書中有﹐有的並未提及﹐即使提到過的﹐由她講來更為仔細生動。我才感到自己何其幸擤o竟聆聽楊剑H口為我一人講述這些故事﹗
從第一張她一歲時胖嘟嘟的著色照片講起﹐第二張是媽媽抱著她坐膝上﹐她帶點抱歉的語氣說﹕那時媽媽肚裡已經懷著大弟﹐她還壓在媽媽的肚子上﹗後來是上海啟明和蘇州振華這兩個女校的少女時代﹐她談到兩個學校的不同﹔好笑地看著自己穿著臃模чL棉袍的模樣兒﹐「看見袍子底下兩個亮亮的點子嗎﹖那是我的腳呀。」
她特別深情款款指點的照片是清華古月堂的大門﹐縱使書上有說明她和錢鍾書第一次見面就在這裡﹐她還是特別加強語氣告訴我﹕「這就是我和錢鍾書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不多久之後就是兩人的訂婚照﹐在蘇州楊府全家大合影。她惋惜地嘆道﹕這張照片洠в信暮茅o站在最右邊的七妹夫和小弟臉孔模糊了。
另一張特別用心而且愉快講述的﹐就是女兒從英國寄回來的照片﹐上面除了錢瑗一個人之外還有一隻鵝。楊先生笑意濃濃地解說女兒在照片背面寫的話 他們「仨」許多對話都有「典故」﹐只有自己才懂﹐給外人看時往往要加裕Ы猢o照片後的短短兩句英文也不例外﹔從「鵝」goose的「呆鵝」含義﹐到錢鍾書給女兒起的雅號Pedagogoose「學究呆鵝」﹐楊先生津津樂道錢家父女之間開的風雅的玩笑﹐仿彿是昨天的事 其實那已是三十年前了﹗
看得出她還喜歡的幾張是夫妻倆赴英國留學和在巴黎的日子﹐在船上拍的合照﹐牛津的導師﹑住過的屋子……。還有1949年暮春﹐錢鍾書意外得到一筆美金稿酬﹐兩口子「闊氣」地玩杭州撸骱r翻到錢鍾書戲仿「馬二先生」的〈錢大先生撸Ш贾萦洝等沼浭舟E那頁﹐她絮絮地講述那次難忘的快樂出游。我想那是最後的春天了﹐後來的歲月接二連三發生了許多逃避不了的苦難﹐她卻悠悠帶過﹐只說了高崇熙教授和七妹一家的慘烈悲劇﹐口吻還是如常。倒是動亂安定之後﹐他們終於開始過上不再是心驚膽戰的日子﹐甚至是備受尊崇禮遇的場面﹐她卻並不多言﹐只在二老散步的背影那張停頓片刻﹐用聽得出是欣慰的語氣說﹕時報出的版本﹐特別用了這幅放在書後頭。(是淡淡的印在書腰帶上﹐很美。)
讓我看著最難過的一張是錢先生臥病在床﹐插著鼻飼管﹐眼睛卻還炯炯有神地睜著﹐楊先生說﹕「這張是我拍的。」這張照片以前從未曾公佈過。我看著心中不忍﹐急忙翻到下一張﹐偏就是楊先生坐在棺木前「依依不捨送鍾書」﹐那張我已在紀念集《一寸千思》裡看到過了﹐再看到比較不會太難過。這時董秀玉也坐在一旁﹐悄悄在我耳邊說﹕「如果還是我作編輯﹐就會勸她不要放上錢先生在病床上的那張照片。」我點點頭表示同意﹐但後來想﹕對楊剑麃碚f﹐錢先生臥病四年多﹐她每天面對心愛的人模樣就是這樣的﹐睜開的眼睛表示他還能與她溝通﹐正如《我們仨》裡她寫古驛道上的依依送別﹐只要他還在面前﹐就洠в杏绖e啊。
九八高齡的女子﹐聲音還是那 細緻好聽﹐跟外貌一樣﹐聽起來好年輕。董秀玉又講起楊剑螂娫捊o她母親的趣事﹕楊先生在電話上禮貌地問董老太太該怎 稱呼﹐董母以為是個跟女兒同輩的人﹐回說﹕就叫我伯母吧。其實楊剑昙o更大呢﹐但從此就稱董秀玉的母親為「伯母」了。難怪董老太太在電話裡聽不出楊剑哪昙o﹐其實看模樣也不像近百歲﹐走動起來輕巧臁瞟o我暗想﹕倒是有「花花兒」之風哪。
楊剑π溥浯蛄课药o誇道﹕妳還是這個樣兒﹐一點都洠ё儵u同時也週到地誇董秀玉也不老﹐說﹕「妳們啊﹐就像我們家鄉話說的﹐年齡都到狗身上去了﹗」我們回敬她﹕您也一樣啊﹐年紀也洠约荷砩先パ僵u三人相對大笑。她的「家鄉話」有很多用動物打比方的可愛的形容詞﹐比如說錢鍾書跟著伯父唸書是「老鼠哥哥同年伴兒」﹔女兒小時穿的皮鞋太硬不好走路﹐長輩說「像猩猩穿木屐」﹔父女倆一塊兒玩是「貓鼠共跳踉」﹔當年她被老校長逼著「打鴨子上架」﹐擔任母校振華上海分校的校長﹐她用父親的話說是「狗耕田﹑牛守夜」……﹐由她道出格外俏皮生動。
當初讀到她的小說就覺得聰敏慧黠像Jane Austen(楊剑g為簡?奧斯丁)﹐果然﹐從傳記裡證實了她早就欣賞奧斯丁﹐五○年代在文學所外文組裡就提出過﹕奧斯丁是西洋文學史不容忽視的大家﹐可是那時洠酥匾曀难哉摡o還反問奧斯丁有什 好﹖於是後來她寫了〈有什 好〉探討奧斯丁小說的好處。我也暗暗覺得她聰慧機臁缃鹩构P下的黃蓉﹐對「書獃子」錢鍾書的一往情深和體貼照顧﹐也似黃蓉對她的「靖哥哥」。不過這個想法可不敢跟她提。
楊剑崞疱X先生總是連名帶姓的說「錢鍾書」。五年前見到我時說了不止一回﹕錢鍾書要是還在﹐看到你一定很高興。我想不出自己有什 長處會讓他倆喜歡﹐唯一的解釋是﹕在他們眼中﹐我可以歸類到「女兒」的一型﹐產生「移情作用」吧。在他們面前我不是什 作家或者求學問道的人﹐我無所求於他們﹐只是由衷的敬愛﹐對她更是打自心底的喜歡﹐尤其她嬌小的個子﹑整齊地往後梳的銀髮﹑文雅又帶些俏皮的說話神態﹐跟我母親很相似﹐讓我很容易就把眼前的楊剑敵蓩寢尠愕挠H﹐這份發自內心的親近她大概感覺得到吧。
記得五年前見她時﹐我的母親已定居上海一段時日了﹐我告訴楊剑赣H的近況﹐她點點頭嘆道﹕「妳媽媽好福氣。」我一時不知怎 接話。那時書櫃上放著「我們仨」的合影﹐照片裡那個圓臉蛋乖女兒已先她而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