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4年第04期-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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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涌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很喜悦，一万块终于攒够了，可以给某一个儿子订门亲事。想到亲事，孟婆婆又伤心起来：三个儿子，一万块中什么用啊。
　　孟婆婆站起来，慢慢地在屋内转着圈子。
　　
　　二
　　
　　三江拉车的时候因为脚下不稳，一下子摔倒在地上。三江摔倒在地上的时候大江笑了一下，大江一瘸一拐地跑过来扶三江。三江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三江说：大哥，我们休息一会吧，反正老二还没回来。
　　三江扶着大江坐在地排车上，上面装满了新鲜的黄沙土，这些土是他们从很远的河边挖来垫院子的。大江从怀里摸出一个烟袋，用一张小学生用过的草稿纸卷烟。三江马上拿出自己的过滤嘴香烟：大哥，抽这个吧？大江摇摇头。
　　三江抽自己的过滤嘴，大江抽自己的自卷烟，两个人就那么抽着，谁也没有说话。
　　这土已经拉了三天了，一天五趟地拉。三江觉得自己的肩膀都被车绳给勒破了。三江穿着白球鞋，黑袜子，上面是一条磨白的牛仔裤。三江皮肤白皙，又生了一双花花眼，留了一个小分头，给人的感觉特别像时下走红的一个歌星。三江去城里打工的时候，经常被女孩子多看两眼的原因，就是因为他长的特别像那个歌星。
　　我一定要有钱。
　　三江坐在地排车上，这个念头又一次冒了出来。
　　三江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了，只要一空闲下来，脑子里就会涌出这句话来。他需要钱，太需要钱了。如果他有钱的话，他就可以像电视上那些大款一样，甩出几叠钞票，给大哥娶个老婆。大哥已经三十五岁了，这个年龄在城里还是黄金季节，但在乡下却成了老光棍。
　　三江算过了，他也不需要有太多的钱，四万块就够了，他自己留一万，给大哥一万，母亲一万，那一万怎么办呢？给不给老二？老二也三十多了，也是光棍一个，虽然三江和他不对脾气，但也是同胞兄弟，那就也给老二一万好了。有了这些钱，他们三个就可以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大哥有了媳妇，老二也成了家，他也可以把相恋好久的秋秋娶进家门。母亲到时候也该高兴了吧？
　　可是，上哪儿找这四万块去？
　　能想的门路全想了，能找的钱也全部凑上了，凑起来的数字让三江失望极了，才一万块，这一万块钱除了自己打工攒下的六千块钱之外，那四千块全是大江和母亲一分一分省出来的。这里面没有老二一个钢蹦，老二不仅没有钢蹦，还曾经花过三江的二千块钱：是他得了胃炎，扔给医院了。
　　三江有点儿恨二江。
　　路边的蚂蚁在搬家，那些蚂蚁黑乎乎的，成群结队地从三江面前走过，三江用沙土和树枝来阻止它们，但蚂蚁却接二连三地超越过去了。
　　三江想如果我是女人就好了，我可以为了这四万块钱去做鸡，去傍大款。可是我却是男人。三江有时候会想如何能挣到四万块钱，他想要不自己去参加黑社会，只要能有四万块钱，自己死了就死了。但是我死了秋秋怎么办？三江蹲在路边，突然伤感起来。他站起身的时候发现大江竟然躺在地排车上睡着了。
　　大江穿着黑色的裤子，一件蓝色的秋衣。那件蓝色的秋衣还是三江送给大江的。说是送也有点不符合事实，其实是三江扔下来不要的。大江却像宝贝一样穿了三四年。那件秋衣已经洗得发白了，而且纤维也失去了原有的弹性，稀稀拉拉地套在大江身上。
　　三江心里突然有些疼痛，他看到大江把脚空在地排车下，就走过去把大江的脚放在车帮上，让他睡得舒服一些。三江抓着大江的脚，看到脚上黑乎乎的，脚趾甲里充满了污垢。大江没有穿袜子，他穿着母亲做的圆口布鞋，那鞋面上已经张开了两个圆洞，向外散发着脚丫子的臭味。
　　三江看了看自己的脚，脚上是白球鞋，黑袜子。　这双鞋是自己进城打工的时候秋秋送的，秋秋和自己已经谈了三四年了，但他们没有公开的原因，是三江没有钱与秋秋订婚。城里和乡下不一样，这儿的女孩子找了婆家，不管是自己谈的，还是媒人介绍的，就得要订婚。订婚的时候男方家得摆酒席，扯布料，还有见面礼钱等等，这些乱七八糟的条条框框，没有一万块钱根本拿不下来。为了这一万块钱，三江跟着人家去城里打工。
　　三江觉得自己是帅哥，但光帅有什么用？三江没有钱，也没有文化，所以三江只能卖自己的汗水。他当建筑小工，每个月包吃包住四百块钱，拎着沙袋水泥往楼上扛。起初三江很珍惜这四百块钱，他还天真地打算着一个月四百，一年五千，用不了十年他就有挣到四万块，那样不仅大哥的媳妇解决了，老二的也解决了。可是三江的身子不争气，一个月不到就累出病来了。
　　
　　三
　　
　　老媒婆出来的时候，二江已经在她家的门口走了很多遍了。二江装出路过的样子，一次一次地走过去，然后转回来。但他始终没勇气跨进老媒婆的大门。
　　二江来找老媒婆的原因，就是想问问她北头的那个女人能不能压压价格。北头的女人二十七八岁，因为男人考上了大学把她甩了，神经失常，一天到晚抱着个药罐子。老媒婆曾经开玩笑一样对二江表示，只要他能拿出一万块钱，那女的就跟他了。这户人家抛出一万块钱的彩礼钱，就把药罐子女儿当商品一样卖了出去。
　　二江见过那女人，以前她没神经病的时候可是北头数的着的大美人，二江原先只能暗恋一下，现在有了这么一个机会，二江才不管她是不是神经病，是不是药罐子，他现在发愁的是女方的彩礼钱。一万块对于有钱人是一顿饭，而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一场梦想。二江不知道母亲已经有一万块了，他也不知道三江正梦想着四万块钱，他现在想的就是问一下老媒婆，北头的彩礼钱还能不能压一点。
　　老媒婆接过二江递过来的烟，像公鸡一样笑了半天。她目光锐利地看着二江：得快一点啊，要不就给了别人。
　　二江痛苦地望着老媒婆：能不能压一点儿？我们俩是要过日子的，再说她吃药也得要钱啊。二江的意思是希望北头的父母通情达理，毕竟女儿有毛病了，再漂亮也没有用，只要有人要，还是一个四肢健康的男人就得了。要不是没有钱，二江能等到现在没女人么？二江承认自己不如三江帅气，不如大江厚道，但他二江聪明啊，他二江能说会道呀。
　　老媒婆看着二江摇了摇头。
　　二江心里疼了一下，虽然他来之前就想到了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但他还是控制不住的来了。
　　二江往回走的时候，碰到了一起长大的伙伴虎子。虎子抱着一个女儿，儿子军军调皮地拉着虎子的衣服，虎子走一步，就被军军拉回一步。虎子比二江还小半年，但人家已经结婚十年了，有了一对儿女。二江有什么？老光棍一个，每天除了吃饭就是干活，像头驴一样。二江看到了虎子，虎子却没有看见他。二江转了头躲开虎子。二江不仅躲虎子，他还躲所有认识的人。二江感觉自己没有老婆就像自己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在别人面前感觉矮了三分。
　　二江太需要有个女人，有一阵子他觉得自己想女人都快想疯了。尤其是最近，老媒婆给他提了那个疯女人之后，二江脑子里全是这些事儿。一会儿二江觉得三江说得对，他搞来这么一个药罐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一会儿二江又想，如果自己不珍惜这个机会，也许一辈子都找不到女人了。
　　二江一路低着头，满腹心事地走到新房子那儿。这个新房子是他们弟兄三个一起盖起来的，虽然三江出了钱，但二江也出了力呀，二江为了这个房子，没日没夜地呆在这儿，和泥，垒砖，锯木头。二江盖房子的时候雄心勃勃，盖好房子就像傻了一样，尤其当他明白这房子未必属于自己的时候。
　　这房子不用别人点破，二江也知道肯定是三江的，当然如果二江的亲事能成了的话，也许还能轮到他。二江知道三江早就有女人了，好几年了，但因为没钱的原因，三江无法让女孩名正言顺。那女孩子家里为了这事没少打她，说三江长得是好看，但好看能当房子啊？好看能当钞票啊？
　　二江一直不明白三江为什么不离开家里，像其他打工者一样，带着女孩子私奔算了。但三江好像没有往这方面想过，他在城里见了那么大的世面，却仍然想回来做个农民。三江好像对城市充满了厌恶，虽然每年都出去打工，但三江却会在过年的时候回来，有时候刚出去两个月就回来了。三江说城里不好过，二江认为这是借口，三江之所以不想离开，就是想要这套房子。有了房子那女孩子肯定会嫁给三江。而他呢，和大江一样，随着日子的流逝，很快变成一个老头子。三江拉着儿女，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他们就会像狗一样，年青的时候给三江扛扛活，年老的时候缩在角落里没人管没人问的。
　　这种事情在村子里太多了，二江心里特别明白，所以他一定要全力争取在三江之前讨个老婆。
　　
　　四
　　
　　大江还记得自己摔下山的时候，梅子的那一声尖叫。这声尖叫像刀子一样捅在了大江的心里，每次回想起来，都像拉锯一样疼痛。
　　
　　梅子已经成了他的往事，他像一个快要入土的老人一样，把与梅子共度的那段时光看成最值得回忆的事情。如果不是梅子嫁到了城里，大江想现在自己可能也有儿有女的了。
　　梅子是一个好女孩，她从来不嫌大江穷，但她家人嫌。那时候大江连一千块钱也拿不出来，如果能拿出来的话，梅子就不会嫁到城里去了。那一千块钱并不是梅子要的彩礼钱，而是梅子的父亲病危，大江跪了一夜仍然没有凑齐那一千块钱，梅子就跟那个城里人走了。
　　村子后面的那个山头，是大江和梅子约会的老地方，两个人经常坐在那儿，一呆就是半天。梅子临走的时候，大江和往常一样来到了那个地方，只是他没有想到梅子会那样请求他：她跪下来请求大江要了她，不然她这辈子都不会心安的。大江的第一次泪水就是因为梅子而淌下来的。大江任泪水在脸上淌着，却没有动梅子一根指头，两个人就那样拥抱着，谁也没有说话。
　　大江走着，突然脚下的石头一动，大江就滑了下去。
　　现在回想起来，大江也觉得奇怪，那条路他和梅子走了上百遍，为什么偏偏在那一天出了事情呢？这件事情一直是大江心中的一个死结。
　　对于女人，大江已经没有什么幻想了。梅子已经成了他情感的终结者，把他的心给装得满满当当的，一丝风儿也吹不进去。
　　这几年，也常有人帮大江提过亲事，大江为了不让母亲伤心，也没反对。但忙活了半天都没有成功。大江觉得自己这辈子要不要女人都无所谓了，他最大的愿望是想再见到梅子一面。
　　梅子刚走的时候，大江设计过很多见面的机会，比如梅子回娘家，比如大江有了钱，去城里碰到了梅子。前一个愿望是美好的，但却没有实现过，因为梅子自从走了，一次也没有回来过。梅子不回来大江心里特别难过，他想可能是梅子不想再看到自己。有时候大江也会想，也许梅子不回来是恨他们家人呢？
　　这个念头慢慢磨灭的时候，大江就开始向另一个念头努力，那就是挣钱。大江希望自己能挣好多钱，然后能到城里。城里在哪儿？中国有多少个城里，大江都不知道。他一个没有读过书，没有出过远门的农村人，只知道城里是很热闹的地方，那儿的人不用下地就可以拿到工资。梅子就在那个地方，而且成了城里人。
　　去城里要用多少钱大江不知道，但他知道现在还不能去，因为二江还没有结婚，三江的女朋友马上就要吹了，原因就是三江没有钱跟她订婚。
　　大江有时候想，钱不就是一张纸么？可是为了这张纸，多少人在拼命啊，多少人在奔波啊。三江为了钱早早地退了学，跑到城里打工。看着三江穿得体面，大江知道三江特别不容易，他曾经听过收音机，说三江这样的人在城里叫做乡下仔，是走在城里不被城里人正看的那一类人。他们会看着三江走过去，把民工、乡下人、农民这类的称呼安在三江的身上。
　　大江想，如果三江能娶到那个女孩，也许三江就会幸福一点儿。大江不是没想过二江，三江和二江一样都是他的兄弟，像十个指头，咬哪一个都疼。大江不知道该怎么办。
　　母亲的那一万块钱，他早就知道了的。他也明白母亲的心思。一万块钱看起来很多啊，为了这一万块钱，三江没日没夜地在外面流浪，二江没日没夜地干活，母亲没日没夜地喂猪，而他却瘸着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