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众神_作者:[英]尼尔●盖曼-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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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了。但原不原谅没有关系。她只知道一件事:他改变了。
影子叫她到农场里去,说她们会给她水喝。可农场房屋里没有灯光,她也感觉不到有人在里面。不过,他说她们会照顾她的。她推了一下农场的门,门自己打开了,生锈的合叶抗议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她左肺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那东西爬行蠕动,让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发现自己走进了一道窄窄的走廊,前面的路几乎被一部布满灰尘的大钢琴完全堵死了。房子里面有一股潮湿的味道。她绕过钢琴,推开另一道门,结果走进一间破破烂烂的客厅。墙壁上绘着图案,屋里摆满摇摇欲坠的家具。一盏油灯在壁炉架上燃烧着,下面的壁炉里烧着煤块,但刚才在屋子外面时,她既没看到也没闻到烟味。她感到燃烧的煤炭似乎并没有让房间暖和起来,但劳拉更愿意把这归咎于这栋老房子,它实在过于寒冷了。
死亡让劳拉痛苦,痛苦的绝大部分源于缺乏,缺乏水分,缺乏热量。烧灼般的干渴之感烤干了她体内的每一个细胞,身体和骨骼产生不了半点热量。有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想:火葬柴堆上劈啪作响的火焰会不会给她热量,地底柔软泥土做成的棕色毯子会不会让她觉得温暖,冰冷的海洋会不会平息她的干渴……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房间并不是空无一人。
三个女人并肩坐在一张陈旧的沙发上,好像一组艺术展览品。沙发的面料是破旧的已经褪色的棕色天鹅绒,一百年前,它曾经是明亮的淡黄色。从她进来之后,她们的视线一直随着她移动,但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劳拉没想到她们会在这里出现。
有什么东西在她鼻腔里蠕动。劳拉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巾,开始擤鼻子。她把纸巾团起来,和里面的东西一起扔到燃烧的煤炭上,望着它在火焰中起皱、变黑,燃起橘黄色的火焰。只见那几只蛆虫也在火焰中起皱、变色,最后燃烧起来。
她转身面对沙发上的女人。自从她走进客厅,她们一直一动不动,连一块肌肉、一根头发都没动过。她们仍旧死死地盯着她。
“你们好,这是你们的农场吗?”她问。
个子最高的那个女人点点头。她的双手肤色很红,表情冷漠。
“影子——就是吊在外面树上的那个人,他是我丈夫。他让我告诉你们,请你们给我一点水喝。”她的内脏里有某种很大的东西在动,它蠕动一阵,又停了下来。
身材最矮小的女人从沙发上爬下来。她坐在沙发上时,脚还没有碰到地面。她匆匆跑出房间。
开门关门的声音之后,农场房屋外面传来一阵很响的咯吱咯吱声,每次都伴随着水花飞溅的声音。
很快,小个子女人回来了。她端着一个褐色的陶土罐,罐子里面盛满水。她小心翼翼地把罐子放在桌子上,然后转身回到沙发上。她扭着身体爬上沙发,重新坐到她姐妹们的身边。
“谢谢。”劳拉走到桌旁,环顾四周,想找喝水的杯子,可什么都看不到。她拎起陶罐,发觉它比看起来的重得多。罐子里的水格外清冽纯净。
她把罐子举到嘴边,喝了起来。
水很冷,比她想象得到的任何水都要冷。它冰住了她的舌头、牙齿和咽喉。但她继续喝水,她无法停止,感觉水一直冰到胃里,冰到她的内脏、心脏和血管。
水如同液体的冰一般,流到她体内。
过了好久,她才猛然意识到水罐已经空了,有几分惊讶地把空罐放回桌上。
那些女人一直在冷静地观察她。死亡之后,无论是思考还是说话,劳拉再也不用比喻的方法了,事情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不过现在,看着沙发上的三个女人,她发觉自己想到的是陪审团,是正在观察实验室动物的科学家。
突然间,她开始颤抖起来,痉挛性的颤抖。她伸手扶住桌子,想稳住自己,可桌子突然歪到一边,像要避开她一样。终于扶稳桌子后,她猛地呕吐起来。她吐出胆汁、甲醛溶液、无数蜈蚣和蛆虫。然后,她感到自己开始排泄,开始小便,防腐物质迅速从她体内排出,湿淋淋的。如果她还能呼救的话,她一定会尖叫出声,但地板向她迎面扑来,她摔倒了。如果她还有呼吸,这一下撞击会撞得她喘不过气来。
时间淹没了她,灌进她体内,沙尘暴一般呼啸飞旋。成千上万的记忆一瞬间涌到眼前:她在商店里走丢了,那是圣诞节前,她到处都找不到爸爸;她坐在吉奇酒吧,点了一杯草莓台克利鸡尾酒,和一个表情严肃的大个子男孩约会,心想不知他接吻的水平如何;她在汽车里,车子东摇西晃,罗比冲她吼叫,防撞铁柱终于挡住了车子,却没能挡住车里的人在惯性影响下继续前冲……
时间之水,它来自尤达泉,命运之泉。它不是生命之水,不完全是。但是,浇灌世界之树树根的正是时间之水。世间再也没有和它同样神奇的水了。
劳拉醒来时,农庄里空无一人。她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呼吸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一团白雾。她的手背上有一块擦伤,伤口上面有一点湿湿的东西——鲜艳的红色血液。
然后,她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了。她喝过自命运之泉的时间之水,她能在头脑中看到那座山。
她舔掉手背上的血,唾液形成的那层薄膜让她无比惊奇。然后,她上路了。
这是湿润的三月里的一天,冷得不合常理。前几天的风暴朝南部的几个州猛冲过去,这意味着远望山岩石城不会有什么游客了。圣诞节的彩灯刚取下来,夏季的观光游客还没有到来。
可是,这里依然聚集了很多人。那天早晨甚至还来了一辆旅游巴士,里面走出十来个男女。他们的肌肤都晒成完美无暇的茶褐色,富有光泽,脸上挂着让人觉得安心的笑容。看他们的衣着打扮,似乎是播报新闻的主持人。你几乎可以想象,连他们身上都散发出闪闪荧光,走动的时候,他们的身形显得微微有些模糊。一辆黑色的悍马车停在岩石城前。
这群电视人专注地走过岩石城,停在一块始终保持平衡不动的巨岩旁,用令人愉快、富于理性的声音交谈起来。
他们并不是这里的唯一一批游客。如果当天沿着岩石城内的道路闲逛的话,你也许会发现,这里既有看起来像电影明星的人,也有像外星人的人,还有一些人简直像人的观念,而不是人的实体。你也许会看见这些人,但更有可能的是,你根本不会留意到他们的存在。
他们乘坐豪华轿车、运动跑车,或者超大型的四驱越野车来到这里。很多人戴着太阳镜,显然早已习惯在室内室外都戴着太阳镜,不愿摘下,一摘下就觉得不自在。到处都是精心日晒过的漂亮肌肤、合身的西装、太阳镜、得体的微笑或蹙眉。都来了——不同的身高,不同的外貌,不同的年龄和风度。
这些人只有一个共同点,是一种表情,一种非常特殊的表情,好像在说:你认识我,或者,你应该认识我。这种熟稔同时给你造成一种距离感。他们的神情、态度,无不表明一种信念:他们相信这个世界是为他们而存在的,并且欢迎他们,他们是受到众人崇拜和爱慕的。
胖男孩也走在他们之中,步伐懒散。那些尽管没有任何社交技巧却依然大获成功的人,多半都是这种步伐。他的黑色外套在风中呼啦呼啦地拍打着。
站在鹅妈妈饮料店门口的一个生物咳嗽一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生物很魁梧,手指拈着解剖刀片,在脸上刮着。它的脸上长满肿瘤。“准会成为一场大战。”它说,声音粘乎乎的。
“不会有什么大战。”胖男孩说,“他妈的不过是一场变化,一次整顿。跟道家的老子一样,战争这类形式早他妈的过时了。”
脸上长瘤的生物冲他眨眨眼睛。“等着瞧吧。”他只说了那一句话。
“随你怎么说吧。”胖男孩说,“我在找世界先生。你看见他了吗?”
那个生物用解剖刀片刮着脸,挤得下嘴唇的瘤子更突出了。它点点头,说:“他在那边。”
胖男孩朝着他指的方向走去,连一句谢谢都没说。长肿瘤的生物没有出声,直到胖男孩走出它的视线范围。
“准会有一场恶战。”长肿瘤的生物对一个脸上闪烁着荧光点的女人说。
她点点头,靠近了些。“大战之前,你有什么感受?”她的语气充满同情。
它眨眨眼睛,然后告诉了她。
城先生的福特探险者越野车上有一套全球定位系统,一个小荧光屏会根据卫星指示显示出汽车所在的位置。但是,离开布莱克堡,驶上乡村公路后,他还是迷路了。开车经过的那些道路似乎和屏幕上显示的乱七八糟的路线完全不同。最后,他把车停在一条乡村小路上,摇下车窗,向一个早晨出来遛狗的胖女人打听去梣树农场怎么走。
她点点头,指了下方向,又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明白她的话,但还是说了句万分感谢,然后关上车窗,向她指点的大致方向驶去。
他继续开了大约四十分钟,驶过一条又一条乡村公路,可是没有一条是他要找的路。城烦躁地咬住下唇。
“我太老了,不适合干这份活儿了。”他对自己说出了声。
他已经快50岁了,大半辈子耗在一个以缩写字母当名称的政府部门里。十多年前,他的工作有了一次变动。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从那时起,他算不算离开了政府部门,转而为私人企业工作。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不再是政府的人了,有时候却又觉得自己仍在为政府工作。管他呢,只有大街上的老百姓才会当真相信这两者之间有所不同。
就在他对找到农场不抱什么希望时,车子爬上一个山坡,看到了农场大门上的手写标志牌。写得很简单,和别人告诉他的一样:“梣树农场”。他停下福特探险家,从车里出来,解开栓住农场大门的电线,重新回到车里,开进去。
这就和煮青蛙一样,他心想,你把青蛙放进冷水里,然后加温。等青蛙发现不对劲时,它已经煮熟了。他所工作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脚下没有结实的地面,罐子里的水已经煮得直冒泡了。
刚调到特工部门时,事情看上去非常简单。现在却——不是复杂,他想,而是希奇古怪。那天凌晨两点钟,他坐在世界先生的办公室里,受领他的任务。“你记住了吗?”世界先生问,递给他一把带黑色皮鞘的匕首。“给我切一根树枝,长度不要超过两英尺。”
“明白。”他说,忍不住又问,“为什么要做这个,先生?”
“因为我命令你去做。”世界先生平淡地说,“找到那棵树,完成任务,然后在查塔努加与我会合。不要浪费时间。”
“那个混蛋怎么办?”
“你说影子?如果你看见他,避开他。不要碰他,甚至不要骚扰他。我不想让你把他变成一个烈士。眼下这场游戏里没有烈士的位置。”他微笑起来,脸上带着刀疤,露出笑容。世界先生很容易感到开心,城先生已经发现过好几次了。上次在堪萨斯,他扮演司机的角色,却觉得非常高兴。
“可——”
“不要烈士,城。”
城点头表示明白,把匕首插进刀鞘,压下心中涌起的怒火,把它深深藏在心底。
城先生对影子的仇恨已经成为他自身的一部分。睡觉的时候,他会看见影子那张表情严肃的面孔,看见他那似笑非笑的微笑。那种表情让城很想一拳狠狠打在他肚子上。睡着以后,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下巴紧紧咬在一起,太阳穴绷紧,咽喉烧灼。
他开着福特探险家穿过草地,经过那栋摇摇欲坠的农场房子,爬上一个斜坡,然后就看到了那棵树。他把车停在树旁,关上发动机。仪表板上的时钟显示现在是早晨6:38分。他把钥匙留在车里,朝树走去。
这棵树异常高大,枝桠茂密,而且似乎存在一种完全属于它自己的衡量尺度,让城说不清它到底是50英尺高,还是足有200英尺。树皮是上好的真丝领带的那种灰色。
距离地面一段高度的位置上,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被错综交织的绳索捆绑在树干上。树下则摆着一个被床单包裹起来的什么东西,城从旁边经过时才注意到。他踢了踢床单,星期三被子弹毁掉一半的脸露了出来,茫然地瞪着他。
城走到树下,绕着树干走到后面,避开农场房子的视线,解开裤子拉链,冲着树干撒了一泡尿。他拉上拉链,走到房子那儿,找到一个木头梯子,把它扛到树下。他小心地把梯子靠在树干上,顺梯爬上去。
影子没有一丝生气,悬吊在将他绑在树上的绳子中。城不知道这个人是否还活着:他的胸部没有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