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6年第05期-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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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钱高粱由小乐用板车拉着穿过大半个城市,找到那座房子时,他差点儿认不出来了。楼房外部又增加了许多复杂的装饰,看上去更加像一座宫殿了。更重要的是楼房四周围起了一道足足有两三米高的铁栅栏,每一根铁栅锋利得像箭镞似的,齐刷刷地直指青天,让人忍不住要往后缩一缩脖子,产生一种冷飕飕的感觉。两扇大铁门关得严严实实,就差门两旁没站着警卫了。
钱高粱对瞧着铁皮大门发呆的小乐说:“还愣着搞么子,去叫门呵。”
同前些天嚷嚷着打官司那会儿相比,此时小乐完全像换了个人一样,变得毫无主张了。如果说这以前钱高粱得听他的,现在则是听他爹钱高粱的了。这会儿,小乐如梦初醒地看了他爹一眼,放下拉板车的绳套,举起拳头就要擂门,但临了他又犹豫一下,将拳头伸展开来,改为手掌,拍响了那扇用油漆漆成朱红色的铁皮大门。
嘭、嘭、嘭。拍门声很厚重,在钱高粱听起来,像他唱跳丧鼓场上的击鼓声,只不过没那么富有节奏。小乐不敢用力过重,他的手掌岂能跟那厚厚的铁皮较劲?即使这样,拍了两遍后他的手还是有点儿发胀,像蚂蚁咬了似的,麻麻的。他停顿了一下,正打算换一只手再拍门时,铁皮大门突然裂开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方窗,中间露出一张核桃似的老婆婆的脸孔来。一对灰白的眼珠在方框中像两颗布满灰尘的弹子那样,骨碌碌地转动着,怪怪的。“莫敲,莫敲。”老婆婆含糊不清地小声咕噜着,一边对小乐歪歪丝瓜瓤样的嘴巴,“按那个,那个……”
小乐没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只得后退了半步,转过脸去瞟他爹,一副没出息的样子。钱高粱这时已经认出那是张大奎的妈了。只不过大奎妈的目光还没落到他这儿,他一时没吭声。去年她还没来呢,现在楼房装修好了,张大奎把他妈接进城来享福了。这是尽孝心呵。
大奎妈的那对弹子似的眼珠总算转到钱高粱身上,认出他来了。大奎爹死得早,过世时还是他钱高粱唱的跳丧鼓嘛。那次在钱高粱的歌唱生涯中恐怕算是一个高峰了吧,他接连唱了两夜,唱完《琵琶记》又唱《罗成显魂》,嗓子都唱哑了。他的歌声在平原的夜空像长了翅膀一样,从一个村庄飞往另一个村庄,使得听歌的人源源不断地涌来,在大奎家门口围了一圈又一圈,喝采声一浪比一浪高,就差把搭在屋檐上的芦席掀翻。那是冬天哪,刀子似的北风裹着雪子儿,打在芦席上,落在人的脖子上,可人们一点也没有散去的意思,那种闹腾劲儿呵!那次范五一是鼓手,后来他笑道:“高粱,你要是再唱下去,我的手打鼓打断了不说,大奎爹恐怕也要从棺材里面爬出来听啦!”
你说大奎妈能不认出钱高粱来吗?“这是钱歌师、钱大兄弟吧?”大奎妈那对灰白的眼珠像一下子擦亮了似的,惊诧地瞅着斜靠在板车上的钱高粱,钱歌师,它那裹着脏兮兮的绷带的腿,那拐杖,“你这是……哪么搞的呀?”
钱高粱的脸戚戚的,舌头吮了吮干燥的上嘴唇,又吮了吮同样干燥的下嘴唇,却什么也没说,心里其实在说呢:哪么搞,问你儿子去呀,是真不晓得还是装糊涂?他记得大奎妈还对他说过,日后自己死了,是一定要请你钱歌师唱一夜跳丧鼓的,可这下他腿一瘫,恐怕就唱不成啦。
这会儿,小乐已经发现了装在铁门旁边的一个红色的按钮。他知道那是门铃。他学木匠时还亲手安装过,城里人都时兴装这玩意儿,按一下能发出各种各样的响铃声或美妙的音乐呢。他正打算去按门铃时,可大铁门突然哐当一声打开了。大奎妈站在门口望着这父子俩,像欢迎亲戚那样笑眯眯地说:“大兄弟,快进来吧。”
父子俩反倒扭捏起来了,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似乎有点儿不敢相信,有点儿受宠若惊。钱高粱支支吾吾问了一句:“大、大奎呢?”大奎妈道:“大奎不在家哩,有事进来说吧,大兄弟。”钱高粱从敞开的铁门朝里望了望:“屋里没有……别人?”大奎妈道:“他们一天到晚在外面,也不晓得都忙些么事,让我这老婆子看家,连个说话的伴也没有。”听话音像是在抱怨,但看表情分明又是在炫耀,炫耀儿子的出息和自己的福气。
钱高粱对小乐使了个眼色,小乐就过来搀扶着他爹,走进了这座气派的楼房大院。
大奎妈看上去挺精神的,不仅没有以前见老,反倒年轻了几岁似的。晃动着两只粽子似的小脚,不停地给钱氏父子沏茶递烟,乡下那套招待客人的礼数一点也没落下。这倒让钱氏父子不大自在,甚至有点儿惴惴不安、心怀鬼胎了。莫非大奎妈真的不晓得我跟他儿子之间的事情,不晓得我把大奎告到了法院,我是“原告”,他儿子是我的“被告”?钱高粱一边纳闷地这么寻思,一边打量着这座曾经留下过自己汗水的楼房。当初他可曾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跟楼房的主人打一场还没开始就注定要失败的官司么?
如果大奎妈晓得了,还会这么热情地端茶递烟吗?想到这儿,钱高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有些坐不住了。他问大奎妈:“大奎么时候回来?”大奎妈道:“么时候回来?有时一天两天,有时十天半月都不见影子的,也从不跟我这个娘打声招呼!”她嘟哝着,这才想起什么似的问:“大兄弟,你有么事?要不等大奎回来我跟他讲一声?”钱高粱吞吞吐吐地说:“不了,我还是下次再来吧。”说完,他就又给像个保镖站在他身边的小乐使了个眼色,拿起拐杖,小乐就搀扶着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了。
过了两天,钱高粱又坐着小乐拉的板车,早早来到了张大奎家的门口。那扇深绿色铁皮大门仍然紧闭着,这次小乐没用巴掌拍门,而是按的门铃。门铃声有点像蛐蛐叫,听起来很欢畅,精神气十足的样子。小乐按了一下,没人开门;又按了一下,还是没开门;当他正要按第三下时,铁门上的那个小方窗悄悄拉开了一条缝,露出大奎妈那张老丝瓜样的脸孔来。“是……你们?”她像是怕别人听见似的压低着嗓门,上次的那种热情劲儿不见了,打量他们的眼神也与上次明显有些异样。
钱高粱见大奎妈这次丝毫没有开铁门让他们进去的意思,就咂了咂嘴巴,问:“大奎……他回家了吗?”
“没,没呢,”大奎妈说了半句,又把话咽了回去,“哦么,大奎他刚回家……又出去了。”话说得颠三倒四,不明不白。
钱高粱有几分狐疑地问:“他何时……回来?”像念跳丧鼓唱本的道白。
大奎妈支吾道:“我哪晓得?”
钱高粱瞥瞥小乐,似乎下了某种决心:“那我们等他吧。”说罢,将原本起身拄在手中的拐杖重新放回了板车。
大奎妈见状,那张多皱的脸显得有些呆滞,真正变成了木刻似的。“还是莫等了吧,大兄弟……”她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叹了口气,从小方窗口离开了。
钱氏父子就这样被撂在门外了,他们只得在外面等啦。从早上八九点多钟一直等到快中午了,也不见张大奎的影子。其间,大奎妈那张木刻似的脸至少在那个小方窗闪现了两三次,近乎于鬼鬼祟祟,一闪就不见了。十二点过后,这父子俩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快撑不住了,大奎妈这时又露了一下面。她将两瓶矿泉水递出窗外,对小乐摆动了几下:“喝口水再回去吧,你们等不到大奎的。”她话中有话地说。小乐犹豫了一下,上前接过了矿泉水,一瓶自己拿着,另一瓶递给他爹。钱高粱却不接,小乐不耐烦了,给他放在板车上,自己拧开瓶盖,一仰脖子,咕噜咕噜地喝起来。钱高粱使劲咽下口水,冷不丁问了一句:“大奎说甚么了?”大奎妈没回答,却眼神怪怪地瞧着他:“大兄弟,你这腿……你把大奎给告了?”钱高粱一愣,竟不知如何回答。“不是我不想开门,是大奎他吩咐过了……”大奎妈又说,明显带着些歉疚,说完,又从那扇小方窗口消失了。
父子俩再次怏怏而归。一路上他们都很长时间没说话。后来,在前面拉板车的小乐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狗日的,张大奎存心躲着我们咧。”
钱高粱抱着拐杖蜷缩在微微晃动的板车上,没接小乐的话茬。直到对面一辆大卡车从旁边驶过之后,溅起满身满脸的尘土,他啐了一口唾沫,脸色阴郁地说了句:“他躲过了初一能躲过十五?我就不信他永世不回家……”
从那天开始,钱氏父子和“被告”张大奎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每天,钱高粱就让小乐用板车拉着来到张大奎家附近的那条街道口,两人像上班一样早出晚归,还带上了干粮和水,一副准备打持久战的架势。天气已经有点凉了,如果在乡下,早上的田野上都能看见白花花的露水啦。城里人也大都穿上了外套和毛衣,但钱氏父子身上仍然穿着单衣,中午还不觉得什么,可到了早上和晚上,就冷得瑟瑟发抖,牙齿直打架。父子俩没办法,第二天出来时只好带上编织袋披在身上当外套。
尽管钱氏父子每天早出晚归,像两个勤勤恳恳的便衣侦探守候着张大奎回家的必经之路,但张大奎似乎早有防范,一次也没让他们碰上。莫非为了躲他们,张大奎连家也不敢回了?小乐曾经去工地上找过,也没看见张大奎的人影,那周国庆见了小乐,叼着香烟,不阴不阳地冲他翻翻白眼:“你和你爹不是要把我哥送上法庭吗?怎么还连他的毫毛都没摸到一根啦?”小乐气得恨不得上去揍他一顿。可冤有头债有主,对他撒气有什么用呢。有好几次,他们都看见张大奎的那辆黑色小汽车从十字街口开过来了,可一眨眼的工夫又不见了。这样持续了几天,父子俩沉不住气了。他们决定改变守候地点,转移到十字街口的一棵大梧桐树下。第二天,张大奎的小汽车从远处开过来了,在十字街口正要拐弯时,小乐拉着板车突然从梧桐树下窜出来,当街一横,小汽车哧啦啦一声来了个急刹车,差点儿撞上板车和坐在板车上的钱高粱。开车的是周国庆,他满脸恼羞成怒,摇下车窗破口大骂道:“娘的个×,穷疯了,想钱连命都不要啦?”一边骂一边打开车门,看那架势似乎要把板车掀到路边去。坐在后座位上的张大奎深不可测地绷着脸,低声喝住了他,周国庆顿时像缩头的乌龟一样把身体收了回去,大幅度地打了几下方向盘,小汽车哼哼唧唧着,屁股后冒出一股股黑烟,歪歪斜斜地行驶了一段,然后从来的方向逃也似的驶走了。小乐还徒劳地追了几步,吃了满脸的灰尘,气得他抹了一把脸,冲着小汽车消失的方向骂了句:“张大奎,我日你老妈!”
钱高粱木雕似的坐在横在马路当中的板车上,似乎没听见小乐“日”张大奎的“老妈”,如果听见他会反而斥责小乐的。这会儿,他的脸色先是涨得通红,接着变得惨白,然后变为煞黑,最后变成了蜡一般的黄色,像个死人。这位曾经名噪一时的跳丧鼓歌师没有料到张大奎对他会是这种态度,他一直自我感觉良好,原来以为乡里乡亲的,自己好歹还给他爹唱过丧歌,哪怕最后一分钱也不赔偿,也总该给他一点面子呢。可张大奎竟然连和他说一次话的机会也不给,就像他们从来不曾认识一样,就像他不是在他工地上做工摔伤的,而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不,连陌生人也算不上,在张大奎眼里,他们大概只是两条虫子,随便用脚板踩一下就粉身碎骨了吧!钱高粱觉得自尊心被深深地刺伤了。这是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没有受到过的伤害,这种受伤害的严重性,似乎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腿受伤的程度。所以他坐在板车上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好半晌都缓不过劲来。小乐还以为他刚才被张大奎的车撞了呢。他伸出手去想摸一下他爹的脑门儿,但还没容他摸到,钱高粱就用胳膊挡开了。
“下一步我们……哪么办?”小乐问他爹。这个曾经梦想通过一场官司一夜致富的年轻人,现在心里完全没了主见,把决策权交给他爹了。
钱高粱似乎也没了主张,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