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6年第05期-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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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惶惶地环顾着摆满床位的病房,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张大奎呢,他……他来过么?”
小乐说:“他除了让人到医院预交了两千块钱的医疗费,我连他的影子都还没见到过呢。”
“交医疗费就行了么,人家是老板,忙哩,哪还能耽误他的工夫……”钱高粱说,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
小乐撇撇嘴说:“爹,你可真是比叫花子还容易打发……”
钱高粱愣了一下,他被小乐的这句话弄得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刚刚踏实了许多的心,又被那根无形的绳子吊了起来,向空中抛出去,然后,又像那天从楼顶上摔下来时一样,倏地往某个看不见的深渊坠落下去。他本能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但他发现自己的手像腿一样软绵无力。
“你两天两夜没吃东西了,我去给你买点儿吃的来吧。”小乐对钱高粱说,接着,没等钱高粱应声,就拿着个搪瓷缸子,走出了病房。
小乐出去了好一会儿,钱高粱还有些心神不宁。这当儿,一个女护士拎着吊瓶走进病房,挂到钱高粱床边的输液杆儿上,对他做了个手势,女护士戴着口罩,大半张脸被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钱高粱愣怔着,没明白她的意思,女护士瞪了钱高粱一眼,不耐烦地拉过他的胳膊,拿一根橡皮管子紧紧勒住,然后用夹子拈着酒精棉球在上面擦了擦。钱高粱这才知道是要给他打针,再瞅瞅自己的那条胳膊,发现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眼。
当女护士往另外一张病床走去时,钱高粱忽然问道:“护士,我这腿……还能治好么?”
“这我可说不准,”女护士表情漠然地斜睨了他一眼 ,“观察几天再说吧。”
钱高粱回味着女护士的话,愣怔了好半晌。张大奎就是在这时候走进病房来的。张大奎西装革履,板刷头,脸孔黑的像木炭,又粗又硬,像一块烧过火了的砖头,看上去仿佛香港电影里的黑社会老大。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那是他的表弟周国庆,平时张大奎很少到工地上来,都是他帮着张罗和管理工地上的事情。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病房,周国庆像个保镖似的跟在张大奎身后,手里还拎着一网兜水果。
“老钱,好点儿了吧?”张大奎走到钱高粱的病床前,略略弯下腰,像个首长那样伸出一只手来,亲切地问候道。钱高粱迟疑了一下,才握住了张大奎那只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金戒指,几乎伸到自己眼皮底下的手,张大奎那亲切的神情和口吻,使他有几分感动。但他的嘴巴蠕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来。
张大奎比钱高粱小十几岁,还不到四十岁呢,是邻村人,没读过两年书,从小学瓦匠,在周围几个村颇有些名气,许多人家的砖瓦房差不多都是他砌的墙。钱高粱做房子时本来也打算请他的,但那时张大奎已经进城当包工头了。张大奎的父母过世时,唱跳丧鼓,都是请的钱高粱。大概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钱高粱进城抬预制板后,张大奎一直对他比较客气,连平时动辄对人发脾气的周国庆,也很少为难他。现在,见张大奎亲自带着周国庆到医院来探望自己,钱高粱有些受宠若惊,他欠了欠身子,嗫嚅道:“大奎,你这么忙还来看我,真是的……”
“你腿还没好,别乱动。”张大奎拦住他,半个屁股坐在病床边沿上,显得很诚恳地说,“我早就应该来看你的,可实在太忙了。”
“大奎哥刚从武汉回来,家门都没进,就到医院来了。”周国庆也在旁边作证似的说。
“工地上出了事故,我有责任么。好在……”周国庆顿了一下说,“我问过医生了,你的腿伤得不太严重,过几天就能下地走路了。”
“真的?”钱高粱望望张大奎,又瞅瞅周国庆,似乎不相信。
“我还能骗你么?”张大奎说着,对周国庆努呶了呶嘴巴,周国庆便像事先准备好了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钞票,钱高粱还没反应过来,张大奎就把钞票塞到了他手里,“老钱,这是500块钱,你先拿着,让小乐给你买点营养品,好好养身体,等出院后,我再让国庆给你送1000块钱来,你就安心养伤吧……”
张大奎说完,就和周国庆离开了。他们走出病房好长一段时间,钱高粱还在拿着那叠崭新的钞票发愣。大奎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哪!他心里这么叨念着,连小乐捧着一碗馄饨回到病房也没察觉。
“这是张大奎给你的钱吗?”小乐眼光直直地盯着钱高粱手中的钞票问。
“是啊,他们来看我啦,还提了水果呢!”钱高粱的语气里有一种对儿子炫耀的意味,似乎以此表明自己的分量。“大奎说,等我出院时再给我一笔钱……”
“他说给……多少?”
“一千。”钱高粱说,“我知道大奎不会亏待我的,他爹过世时,还是我去唱的跳丧鼓哩。”
“一千?太少了!”小乐没等钱高粱说完,就叫起来,他把搪瓷缸子放在病床边的柜子上,对他爹挥了一下手说,“现在一千块钱能干啥?要是你的腿瘫了,什么活儿也干不成了呢?谁来养活你?我娘吗?还是我?我连东东都养活不了,怎么养活得了你!”
小乐的嗓音很大,把另外几张病床上的病人都惊动了,纷纷转过脸来朝这边张望。钱高粱觉得自己的这个当爹的脸面上有些挂不住。他说:“谁让你们养活我啦?大奎说了,我的腿没事的……”
“算了吧,他这是骗你。”小乐冷笑道,“这些有钱人,我看透了。他是怕你缠着他不放呢!我早就问过医生了,粉碎性骨折,不瘫也变成一个跛子,这不成了残疾嘛!跟他打工落下了个残疾,一千块就想打发掉?”小乐说到这儿,再次从鼻孔里冷笑了一声,“他当我们这么好糊弄吗?”
长这么大,小乐是第一次敢在钱高粱面前这样大胆和放肆地说话。钱高粱的脑子一时拐不过弯来。他只好顺口问了一句:“那你说……哪么办?”
“让他赔偿,他那么多钱啊,随便赔偿一点儿,还不是九牛一毛?”小乐早就想好了似的说,“不赔就告他。到法院起诉他!”
“起诉”。这个听起来有些陌生的词儿一跳进钱高粱的耳朵,他就本能地联想到另一个词:打官司。他差点儿吓了一跳。“这不行。”他把头摇得像拨郎鼓,“大奎平时对我不赖,我怎么好去跟他打官司?”小乐理直气壮地说:“打官司怎么啦?这是你的合法权益!你没看过《秋菊打官司》么?人家一个女人都敢,你怕么事?”
钱高粱用吃惊的眼神望着小乐,不说话了。他突然觉得儿子有些陌生,好像小乐变了一个人,不再是以前那个不务正业,什么能耐都没有的窝囊废了。他纳闷的是,儿子连木匠都没学会,从哪儿学来这么些新名词的呢?更使他没法理解的是,小乐说起自己没本事养活东东时,一点也不脸红,反而那么振振有词,使钱高粱想到从前熟悉的一句话“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来。钱高粱惶惑不已。“不,我不想告大奎。”他咕哝道,“我拉不下脸来……”
“你不去我去。”小乐说,“你对这些有钱人讲客套,他们剥削起咱们来,讲过脸面么。”
这时,小乐才想起给他爹买回来的馄饨,刚才还热气腾腾,现在已经变凉了。他把那只搪瓷缸从柜子上端到到他爹面前,但钱高粱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说自己没胃口,不想吃。
钱高粱觉得,他的心思被儿子完全搅乱了。
第二章
小乐果真去找张大奎了。
钱高粱还是从几个来医院看望他的工友的嘴里知道的。工友们挣钱不容易,平时手头花钱都很紧,没买什么东西,几个人凑着称了几斤桔子,但这已经让钱高粱感激万分了。他们寒暄没两句,就提到了这件事情。他们没说小乐是怎么找到张大奎的,也不晓得小乐跟张大奎说了些什么,但他们猜测小乐肯定和张大奎闹得不大愉快,因为周国庆从他表哥那儿回到工地时阴着脸,似乎很不高兴。听口气,他并不以为小乐去找张大奎只是小乐自己的主意,而断定是钱高粱指使儿子这样做的。“钱高粱要我哥赔偿50000块钱,这不是敲我哥的竹杠吗?他还想跟我哥打官司呢,”周国庆当着众人说,“我哥本来还打算给他一千块钱营养费的,可他这样狮子大开口,不知好歹,这笔钱也别想拿到手啦。”周国庆用鄙夷的口气说,“打官司?哼!他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他是么样人,我哥是么样人!”工友们模仿着周国庆说话的神气。周国庆平时就这样,黑着个脸,很少有笑容,动辄对人吆五喝六的,仿佛比张大奎还像老板。
“他,他真的是这么说的么?”钱高粱越听越坐不住了。但他又不好对工友们申辩,不是他让小乐去找张大奎的,如果这样,那等于他把自己的儿子给出卖了。可事情弄到这份上,算是把张大奎彻底给得罪了。他后悔没及时阻止住小乐。他还以为小乐只是说着玩的,谁知道这小子玩起真的来了呢。等小乐回来,狠狠骂他一通,再让他去给张大奎赔不是。我钱高粱再穷,也不能背上敲人家竹杠的名声嘛。
钱高粱这么寻思着,听见有个工友愤愤不平地说:“周国庆说话也太欺负人了,人家做工摔伤了,要求赔偿是合理合法,这怎么能叫敲竹杠?”另一个工友也附和道:“周国庆平时就仗着他哥是大老板,有钱,人模狗样的,不把咱们当人……”“对呀,人都摔成这样了,差点儿把命都丢掉了,一千块就想打发走?也太便宜他了,小乐做得对,让张大奎多出点儿血,不出就告他,法院不是给人公道的地方吗?”大伙七嘴八舌,你一句他一句的,把个安静的病房闹得沸沸扬扬,直到值班的护士过来干涉,才住了嘴。
工友们离开病房后好长一段时间,钱高粱心里还乱糟糟的,就像他从前在《罗成显魂》中经常唱的那样:“小罗成陷入了淤泥湖,进退两难没主张。”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来。他以为小乐那天只是随口打哇哇,并没有怎么当真,没料到他竟真的去找张大奎了。钱高粱想,儿子真是嘴上没毛,说话办事一点也不懂得深浅,瞎搅和,现在倒好,把张大奎和周国庆都给得罪了,接下去该怎么办呢?
钱高粱越想越觉得六神无主。就在这时候,小乐回来了。他拿着一份卷成筒的报纸,嘴里哼着一首歌:“你就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那副神气,一点也不像闯了祸,倒像是刚看了一场精彩的演出似的。
“还心太软呢,你狗日的心才狠,把你爹都逼上绝路啦!”钱高粱肚子里的气不打一处出地说,“哪个让你去找张大奎的?”
小乐丝毫也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他说:“你躺在床上动不了,我不去谁去?”
钱高粱说:“你去得好,人家本来答应的那一千块钱也不给了。”
“不给更好!”小乐说,“给了反而不好办了,要不怎么让他赔偿五万。”
钱高粱说:“你做梦咧。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狗日的想到猪油坛子里去了。”
“猪油有啥好吃的?只能增加脂肪,现在有钱人都吃色拉油了。”小乐刺了他爹一句,“我就是想跟这些有钱人较量较量,他们成天想着减肥,我可还没有吃饱吃胖呢。”他说着,将手里的那张报纸扔到钱高粱面前,“你瞅瞅,今天刚登的,人家一个官司就让那家伙赔了二十万。爹,这个官司,咱们打定了!”
钱高粱扫了那张报纸一眼,懒得去翻看。现在的报纸整天登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谁晓得是真是假?再说即使是真的,那也是人的运气。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可不是人人都能吃到天上掉下的馅饼的。他早已经不像年轻那会儿,成天做那种不着天不着地的梦了。钱高粱用纳闷的眼光瞧着小乐,觉得儿子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他想,这哪里像从前那个不务正业没心没肺的小乐呢?他倒像在哪儿念了几天大学,说话一套一套的,简直是走火入魔了。
钱高粱忽然想小便。这两天,钱高粱的腿痛有所减轻,虽然腿上还绑着夹板,但有人搀护能勉强下地走路。小乐架着他的胳膊,扶着他去了一趟厕所,回病房时,看见床头柜上有一张护士送来的摧款单。医院总是每隔两天便发来一张摧款单。如果不按时交费,医院马上就停止供药和治疗。前几天来了摧款单,钱高粱都是叫小乐拿到张大奎和周国庆那儿,让他们来交费的。现在,钱高粱瞧了瞧单子上的金额数目,没好气地瞪了小乐一眼,说:“这下好了,你把他们得罪了,不出医疗费么办?”
“怕么子?逼得咱们没了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