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3期-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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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寂寞的淅淅沥沥的雨天里,我就是这样经常想起故乡,想起故乡的麻地。在以后的叙述中,我也将反复描写这片麻地。这不仅仅因为它是我故乡最壮丽的景观,更为重要的是它是我故乡人灵魂的一面旗帜。当然,你若是别出心裁把这片妖绿理解为我这篇小说中一个至关重要的意象,那也未尝不可。
又下雨了,那种淅淅沥沥的神秘的雨声又在四周无边无际地蔓延起来。我坐在城市的水泥楼房里,思想正随着这天地间的密语浮升,穿越城市苍茫的雨雾飞临我那遥远的故乡。不过这次我看见的是一个小小的红点,正越过寂寥的旷野从远处向我故乡的村庄慢慢移动。待那红点靠近了,我才看清是一个年轻的小媳妇,脚下穿着黑色的平底布鞋,左臂弯里挎着个蓝花布包,而一朵黄色的腊梅花极招眼地斜插在乌黑的鬓发里。如果你熟悉乡村生活,你会发现这是一幅小媳妇回娘家的典型画面。记得这是我十二岁那年冬天的事。当时人们正在村头的田地里种麻:把那墨绿色的土地耙细,耙出浅沟,撒上麻种,然后再用木板拖平,再赶着牛拉着沉重的石磙碾结实。印象中这是一个单调的没有风景的冬季。
那个小媳妇叫花花,是秋天的时候才嫁到外乡去的。尽管花花身上穿着棉袄棉裤,但你依然可以从她饱满的体态看出她是一个肥臀丰乳鲜润泽沛的女人。我故乡的女人个个都是这样如花似玉肥臀丰乳。肥臀丰乳是我故乡女人的共同标志。假如你在我故乡的小镇上碰见一个丰腴如画的女人,你向任何一个旁人打问她的来处,那人都会不假思索地告诉你:哪里来的?还会是哪里来的?当然是皇妃村来的啦!皇妃村是我故乡村庄的名字。据说八百年前我故乡曾出过一个叫玉儿的以肥美闻名于世的妃子。所以许久以来,我故乡村庄的名字就成了人们心目中美妇的代名词。我故乡的女人去小镇赶集时总要引起骚乱,那些下流的外乡男人总要趁着拥挤的人流,向我故乡的女人伸出罪恶的魔爪。那些外乡男人暗袭了我故乡女人的肥臀丰乳后,又无耻地聚到茶馆的墙角里大谈特谈心得体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些极其粗俗的乡间俚语,借此发泄他们对我故乡女人的馋羡和猥亵。
我不知道故乡的女人如此丰腴迷人跟八百年前肥美的玉儿有没有关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我故乡水土养育的结果。还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故乡一个奇怪的现象:故乡的男人大多不娶外乡的女人,故乡的女人大多不嫁外乡的男人。故乡的男人和女人不约而同地实行闭关锁国的政策,很默契地自产自销自给自足。即或偶有几个家境贫寒的男人娶了外乡女人,即或那些外乡女人初嫁来时面黄肌瘦枯萎憔悴,但不出半年,她们就会发酵似的迅速白胖起来,丰丰娆娆光鲜润丽,跟村里其他女人一样肥臀丰乳充满了风骚的魅力!
重新回到人物这条线索上,你会发现那个叫花花的小媳妇这时已经走到了村头。花花在村头那株巨大的已落光了叶子的皂角树下站了下来,望着田里种麻的人们浅浅地笑了一下,然后就把那个蓝花布包放在虬爪般突出的树根上,走到了田里。花花像走进了自家地里那样老到地端起一个盛满麻种和草木灰的撮箕放在左腰间,抓起种子踏着浅浅的沟垄撒播起来。花花身影微斜,右手优美地划动,那些麻籽便挟带着草木灰均匀地撒到了地里。花花完全沉浸在了那种由熟练的操作所带来的诗意中。
当时我正跟在一条老牛后面,用一把小锄去刮石磙上粘带起来的泥土,那弯翘的木耳和石磙轴子的摩擦声在我耳边咿呀鸣唱,使我想起某种古老乡谣的旋律。但是当我扭头看见花花时,我即刻被她优美娴逸的姿影惊呆了。我丢下小锄站了下来。我把手指头衔在嘴里定定地望着花花。我看见花花乌黑的鬓发上那朵黄色的腊梅花在冬日的阳光里闪耀着神奇的光彩。我看见花花右臂后划时穿着红袄的胸脯露出了高亢圆腴的曲线。我看见花花白净的脸上春意盎然根根汗毛都剔透晶亮闪幻着绮丽的光晕。我感到整个灰暗阴沉的冬季都被花花照亮了,眼前一片灿烂的金光。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被女性之美震撼。我就是在那时候产生了强烈的欲念,并为自己未来的男人生活画下了美好的蓝图。记得我当时站在让石磙碾得异常平整结实的麻地里,盯着花花的身影在心中郑重地起誓: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娶个像花花这样的女人!
娶个花花那样美丽丰盈的女人,这一直是我整个少年时代的辉煌梦想。现在想来,一个流着清鼻涕衔着手指头的小男孩面对着一个成熟的少妇痴想未来,这多少有点滑稽可笑,但是你要相信这一切全是真的。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在第二年故乡的麻地高密翠绿蔚然壮观的时候,对村里一个女孩犯下了弥天大错,至今我想起还痛悔万分。
在那个没有风景的冬季里,关注花花的不止我一人。我看见种麻的人们全都停住手中的活路,扭过头来凝视花花。我发现女人们的目光像一把锐利的刀子刺向花花的腰腹。我知道她们在窥探新婚给花花带来的变化,借此想了解花花那片肥沃的土地被男人垦种到了什么程度。从不放过对新婚小媳妇的肚子的观察和研究,这是我故乡女人的通病。但是在众多的关注者中,却有一个男人的神情和目光让我深感疑惑。这个男人侧脸望着花花,目光幽邃深沉,嘴角边泛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这个男人的目光先是在花花饱满的胸脯上停留片刻,然后就滑到花花的小腹上,最后停落在了花花的腿根处。我发现这个男人的目光像蛇一样一直在花花那些最富女人韵味的部位盘桓不去。我不知道这个男人在花花身上探寻什么。女人们关注的是花花怀孕与否,那么这个男人留心的又是什么呢?
这个男人叫华福。华福是我记忆中最英俊健壮的故乡男子。
黄昏的时候,花花跟着收工的人群回到村里,走进了自己娘家。花花仔细地收拾着那间做姑娘时住的睡房。花花从父母房里抱来草席棉被垫好铺好后,又端来清水擦洗桌柜和门窗,大有一种永不再走的味道。这就引起了她爹的注意。她爹站在门外试探地说,住两天就走,还用得着这么收拾吗?花花埋头擦洗着桌柜足柱,淡淡地说,我不走了。她爹即刻警觉地皱起了眉头,说你已结婚了,就是别家的人了,咋能住在娘屋里不走呢?花花直起身来瞪着她爹,说啥这家人那家人的,我说不走就不走啦!你罗嗦个啥嘛?她爹即时吼起来,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你要是不走我就打断你的腿!你敢!你看我敢不敢?!说着那老汉竟真的操起一根扁担扑进房里,扫在了花花的腿肚上。花花哎哟一声跌坐在地,捂住脸哭了起来。那老汉还要打,幸好花花她妈从隔壁跑过来拉住了老汉。老汉把扁担扔在地上,跺脚道,你做女娃子叫我们操心,嫁了人还要叫我们操心!你啥时才懂事啊?!然后气咻咻一转身,走了出去。花花她妈扶起花花,把她扶到床沿上坐下,一边替她拍打尘土一边说,这是咋啦?才结婚几个月,咋就不想回去了?花花哇地扑到她妈怀里号啕大哭起来。花花在哭泣中说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这句话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成为我故乡女人的宣言,也成为我故乡的女人留恋乡土的最深刻的注释。
我宁可嫁给村里的一条狗,也不愿嫁给外乡男人!花花伏在她妈肩头,悲号着说。
这时暮色幽灵般潜进屋来,窗外颓败的院墙上几只灰褐的小鸟在寒风里蓬起羽毛惶地啁啾。远处的乡野苍茫寥阔,竹林和村舍无言地瑟缩在阴郁的雾霭中,水沟边那些落光了叶子的枯树寂然而立,光秃的枝丫被风的手指弹奏出一种悠长凄厉的哨音。印象中这是一个单调的没有风景的冬季。花花就是在这个没有风景的冬季里回到故乡,走进我们的小说并最终成了重要的人物。
我想,这个冬季对大平和玉娃来说不仅没有风景,而且充满了血腥的灾难意味。简洁地说,大平在这个冬季的某一天被一只神出鬼没的疯狗咬掉了卵子。大平在被疯狗咬掉卵子之前,一直是故乡公认的最好的木匠。大平心灵手巧,在木活方面的创见和匠心堪称一代天才。大平见了木料就像鱼儿见了水似的充满亲切欢快的感情。大平最擅长的是给将婚的女子做嫁床。这不是我们现在常见的简单的木床,而是那种在我的故乡已经流行了几百年的古式大花床:雕龙画凤描漆涂金,一见就给人一种富丽的宫廷气派。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八百年前玉儿那段皇妃生活给故乡女人的影响,但我确实在大平那册厚厚的图本上看见过“宫廷式样”这一类的字号。大平那册图本上描画着各种各样的嫁床图谱,龙凤呈祥,鸳鸯齐飞,并蒂连理……花花哨哨竟有上百种之多,而且每样都有一个美好吉祥的名目。可大平做活时却不拘泥于图谱,总是兴之所至随手拈来,既有一种主体精神又有一种独运的匠心。所以大平做的嫁床中从没有两张完全相同的,每张都让人感到一种与众不同的独特韵味,都让那些将婚的女子感到自己那张嫁床是最好的。由此你可以想象大平在我故乡女人心目中的分量。除了种麻的时节,一年四季绝大多数时日,你都可以看见大平背着一口枣红色的工具箱在乡村里东家进西家出,忙着他那绝妙的木匠活路。假如你听见一阵锯刨斧凿的响动循声走去,看见一个白净秀气的后生光着膀子在一大堆木料和薄脆的散发着清香的刨花中间忙碌着,那就是大平了。
许多人都曾问过大平为啥嫁床做得那么好,但大平总是笑而不语。直到有一次他师兄问他时,他才吐露了其中的秘密。大平说他做嫁床时总是听见一种悠悠扬扬的歌声。这歌声像溪水似的在他心里欢快地流淌。歌声中,大平总是要想起他老婆玉娃,总感到这是在给玉娃做嫁床,将来的某一天他会爬上这张嫁床跟玉娃做在一处,千恩万爱百般的风流快活!心荡神驰间,大平就感到奇思纷呈身手灵妙,一切都在充满芬芳的音乐的细雨中自然天成……
大平是在酒后说这番话的。他师兄当然不信,认为大平保守秘密拿些醉话搪塞他。但我却相信大平的话,我相信大平的所有杰作都是在有关他老婆玉娃的臆想中完成的。
说到玉娃,玉娃是我故乡又一个美丽丰盈的女人。玉娃最突出的优点或者说最诱人之处还是她的肤色:洁白似雪,娇如凝脂。村里许多老人都说这在玉儿之后是绝无仅有的,有的老人还说玉娃本身就是玉儿投的胎。玉娃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成了村里后生竞相追求的目标。
那时候我经常看见痴情的后生们盯着娇嫩的玉娃发呆,眼睛红红地闪光,那模样恨不得即刻把那玉人儿搂在怀里美美地享用似的。但玉娃挑来选去最后却嫁给了有木匠手艺的大平,这让后生们唏嘘感叹之余不禁又羡慕起大平的艳福来。但大平和玉娃婚后那种出双入对情投意合的恩爱场景却又使他们嫉妒不已,于是一有空闲就往大平家跑,说是去看大平做木活,其实是为了多看几眼玉娃,跟玉娃开几句荤腥的玩笑,也有胆大的要趁了玩笑在玉娃的胸前背后捏上一把,画饼充饥似的遂了那种占有的心愿。
那时候我也经常到大平家去,在他那间堆满了木料和各种木工家具的作坊里玩耍。大平在闲暇的时候总爱做些自己喜欢的物件,而且这些物件大多稀奇古怪,充满着他的奇思异想。我就曾在那间作坊里看见过一个奇怪的东西,类似逍遥椅,但可活动,折叠起来斜放着像一把躺椅,铺展开来平放着像一张睡榻,人一爬上去就悠悠地簸漾摇晃。我问大平哥这是啥东西用来做啥的?大平却拍着我的头顶说,你还小问这干啥?而当那些后生追问时,大平则兀地红了脸,摆着手说没啥没啥,是我随便想来做的,然后就赶急把那个奇怪的物件收叠起来放到了墙角。但是在一个风清月白的夏夜,一个因失眠而起来闲逛的后生在经过大平的房前时,却透过敞着的窗户看见他和玉娃在那个奇怪的物件上做爱。后生特别强调了大平和玉娃在那个悠悠晃荡的物件上,翻来覆去变换着各种姿势做爱的情景。他说两人像蛇似的绞在一起,缠绵悱恻高歌低吟久久销魂在极乐的世界里。他还说玉娃的身子在月光里妖冶丰腴晶莹似雪,像只巨大的美丽的萤火虫一样闪烁着淡蓝的亮光……
狗日的一对骚货!这事传到村里其他年轻男女耳中时,他们都忍不住咽着唾沫骂道,但心里却非常羡慕大平和玉娃那种和谐完满的夫妻生活。
因此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大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