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6年第04期-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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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个顽固得令人没法接受的老头,这点上我想我们应该有理由不自责。母亲死后很长时间,我们为父亲应该跟谁住展开过一场斗争,斗争的焦点落在我和大哥身上。按我们羊下城的规矩,老人要么跟长子住要么由老小养老送终。反正两头老二都沾不上边,老二自己也把话说得清楚,钱他可以出,多少无所谓,养老,不可能。钱?父亲惊讶地盯住我们,我缺钱,我佟某人缺钱?父亲语气里充满讥诮,他一定是想不到我们会跟他谈钱。的确,父亲是不缺钱的,他拿着羊下城最高的工资,还有一大笔补偿金没来及花,而且,母亲有限的生命里,也为父亲挣得不少钱,这一点我比他们谁都清楚。要不,你还是跟我们住一起吧,这样照顾起来也方便。说这话时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母亲陪伴父亲的日日夜夜。照顾?父亲怀疑地看住我。不知从哪天起,父亲看我们的眼神只剩了这一种,他总是怀疑儿女们对他另有企图。告诉你们,父亲收回他可怕的目光,十分警觉地说,你们少做梦,除了你母亲,谁也抢不走我。
可她不在了呀。我说。
不在?你敢说她不在,你个没良心的,美伊白疼你了!父亲猛地摔掉我提来的茶叶,抱起母亲留给她的紫砂壶,惊弓之鸟般钻进他的屋子。砰一声,我听见门响。
当然,小安不同,父亲眼里,小安是唯一可以让他信任的,在我们对父亲没有办法的时候,小安便是我们的武器。也亏了小安,父亲才多多少少能得到一些子女们的照顾。每次从父亲那边回来,小安总是湿润着眼睛。我知道,小安的泪是为父亲流的,父亲一定跟她提起了母亲,提起了那个叫白美伊的女人。
病房里真安静,躺着的父亲一点也看不出是在生病,安静得就像睡在了母亲怀里。小安嘴唇蠕动,像是要发出某种声音。我静静地离开,站到充满来苏味的过道里,上午的阳光让我忽然间变得迷茫,目光吃力得穿不透它。父亲,老二,大安,这一切到底怎么了,预谋好似地跑来袭击我。不多时,身后病房传来小安的声音,那是一首优美的家乡小调,悠扬、低沉,却有万般思念在里头。
我无法抑制地想起母亲,泪水顷刻间模糊掉我的双眼。
5
荷是父亲的第一个女人。 老二说,荷是一个漂亮得有些过分的女人。
父亲娶荷时,已是我们羊下城很有前途的一位青年才俊,那么年轻便已步入权力的宫殿,可见父亲不是一个简单的男人。父亲是陪他的上司看汇报演出时认识荷的,那时荷已是羊下城文工团的台柱子,她在台上塑造了很多个让羊下城津津乐道的艺术形象,尤其她扮演的七仙女,已牢牢定格在羊下城人们的记忆里。父亲那天看的不是七仙女,荷在台上演一个苦大仇深的贫农女儿。父亲流着泪看完,忽然指着卸了妆的荷说,那不是七仙女么?荷冲父亲远远一笑,那一笑有点千年一幻的滋味,父亲正是被那一笑击中的。父亲对荷发起爱情攻势的时候,我们羊下城的天空还很晴朗,一点也看不出暴风雨要来。这使得他们的爱情很从容。可就在生下大哥不久,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横扫了羊下城,受上司牵连,父亲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随同上司一起被赶到一个叫堡子里的小山村,接受改造。
每每提及堡子里,老二总是咬牙切齿。是那个女人,是那女人害的一切。老二抱着酒瓶,眼睛里充满对荷的恨。我说那是你母亲。少让我叫她母亲,她不配!老二近乎要疯,只要我一提母亲两个字,他便要疯。你知道么,你知道么,都是那个姓吴的,没有他,我们至少还在羊下城。
老二对这个姓吴的男人耿耿于怀,据他说,姓吴的原是文工团副团长,运动到来时,摇身一变,成了羊下城革委会副主任。头一件事,便是揭发了父亲,并亲自带人抄了父亲的家,搜出一本据说完全能置父亲于死地的反书。是荷,荷不知用啥方式,堵住了姓吴的嘴,父亲才得以活命。
老二却一点不感激荷,她是个臭女人,狐臭,骚臭,浑身臭,臭死了。夏日的星空下,我跟老二坐在羊下城护城河边,听他这样一遍遍骂荷。我实在想不出,一个人怎么会对自己的母亲有这样的仇恨?我劝老二,你还是少骂两句吧,再怎么说,她也生了你。生了我?老二吃惊地瞪住我,你是说因为她生了我就可以原谅她?是啊,我长长地吐口气。其实,我心里是希望他继续骂下去的,只有骂下去,我的心才能获得某种平衡,才能在内心为母亲走进他们佟家所受的屈辱和不幸做一次清算。老二却忽地扬起头,三子,有些事你不明白,不是每个母亲都能让人尊敬的,你没去过堡子里,堡子里发生的事你永远不会明白。
当年的堡子里,到底发生过什么?这件事仿佛一个巨大的谜,一直深藏在我们家的最隐秘处。为此我一遍遍问过母亲。母亲白美伊那时是下乡知青,住在堡子里的知青点,按说知青点跟牛棚离得很近,况且她们常在一起劳作,母亲白美伊应该知道那时的情况。
我啥也不知道!母亲恨恨打断我的话,紧跟着警告我,往后,不许你再提堡子里,而且,你少跟着老二说荷的坏话。
可是——我的口张了半天,说出一句自己都吃惊的话,老二和大哥,没少骂你啊——
我看见母亲的脸唰地变白,接着变黑,最后,成一片乌青。母亲白美伊嘴唇抖索,牙齿咬在一起,目光渐渐让恨遮住,我禁不住一阵暗喜,心想关于堡子里,总能听到点什么了。
母亲腾地扔下洗菜盆,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直到母亲死,我也没从她嘴里听到荷的一个字。但我从老二那里断断续续地知道一些堡子里的事。
荷是生下老二后才受到父亲怀疑的。父亲怀疑荷有两个理由,一是父亲到堡子里后,受到百般摧残,身心都有极大创伤,尤其体质,几乎能让堡子里的风吹倒。那样的条件下,父亲怀疑自己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再制造出一个生命。况且老二又那样茁壮,胖头胖脑,简直就像一个虎崽。这哪是我佟家的种啊,父亲常常会在夜深人静时发出这样的喟叹。这时候,他怀里一定抱着柔弱多病的大哥,而且,他还会把盖在老二身上的薄被一把夺过来,裹住大哥的脚。老二就那样躺在寒冷的土炕上,居然一个冬天不感冒一次,这个出生在堡子里的野种,就以这样的方式加重着父亲的心病,父亲已认定,这个饿不坏冻不死的小畜牲绝不是他的骨血,他厌恶地将老二一脚踢到炕下,任由老二在冰冷的泥地上睡到天亮。另一层,怕是父亲这辈子都不肯承认,当初他那么热血沸腾追到手的天仙女荷,居然,居然离他的想像相距甚远。同样都是反革命,同样都是改造对象,荷居然在堡子里如鱼得水,不但堡子里的百姓不讨厌她,就连大队书记,也一天到晚追在她屁股后头。臭虫!父亲曾这样咒骂过那个书记。等到大队书记公然将荷压倒在水沟边时,父亲心头的那层疑惑便豁然解开。你个婊子!父亲终于骂出积郁在他心头长达五年的这句脏话,而且一脚将哭着的荷连同炕边的老二踹了下去。
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在我们堡子里曾经的家中,发生过一场恶战。老二一开始是站在父亲这边的,他帮着父亲骂荷,骂出的话远比父亲恶毒。后来,后来当父亲抱着抖索一团的大哥将房门反锁,不让他跟荷进屋时,他突然倒向荷,大声诅咒父亲。
乌龟这顶帽子,是老二率先扣到父亲头上的。
据此你可以想象,当年我们家该是什么样子,荷又该是什么样子。据说自从发生那件事,荷便彻底变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敢跟堡子里的男人打诨骂俏。堡子里的女人见了她,远远便避开,而且,防贼一样防着荷,生怕这个来自羊下城会唱戏会跳舞的女人有一天突然跳到自家炕上。
荷便是这样被堡子里孤立起来的。等到她为了替老二求一件过冬的棉衣不得不偷偷跟堡子里的会计麻三钻进饲养院时,荷的结局便已写好。想不到捉奸的会是年仅九岁的老二!是他带着会计老婆第一个赶到现场,又是他站在饲养院墙上,冲正在为大哥煎药的父亲喊,佟乌龟,你老婆又让人偷了。
堡子里一片大笑声中,无地自容的荷趁人不注意,一头碰向铡草的铡刀,鲜血汩汩中,人们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喊。
那叫声同样令人吃惊,它居然来自于老二!
老张打来电话,再三催促我快回银城。他说大安时好时坏,发起病来如一头狮子,一旦静下来,却又静得令人可怕。
我一直不敢把大安的事说给小安,小安她也不问。从银城回来,小安明显在躲避着什么,她把心思完全放在了父亲身上,父亲一日不醒,她的脸色便一日不晴。我犹豫着,给大哥打电话,告诉他父亲病得很重,希望他能来羊下城。可眼下我要竞争主任,你不想大哥在副主任的位子上窝囊一辈子吧?大奇说。
我无言。
当初大哥在县上栽了跟斗,在银城很是窝囊了一阵子。那次他送毛衣给父亲,其实是想让父亲找老同学说话,帮他摆脱困境。父亲虽是很矛盾,最终还是帮他坐上了副主任的位子。
现在大哥又有新目标了,可这次,父亲显然帮不了他。
我跟小安说,要到银城去一趟。小安似乎没听见我说话,头也不抬,就那么坐在父亲床边。双手死死抓着父亲,很用力。出门的一瞬,我看见小安眼里有晶莹的亮闪动。
大安的确很静。我进来半天了,她还就那么躺着。医生告诉我,大安的病情已有好转,如果乐观点,月底就能出院。千万不能再受刺激啊,医生这么警告我。
大安。我轻轻唤她。大安眼睛动动,很快又盯住天花板。精神病院的天花板很是别致,上面绘有美丽的图案。大安眼里一定看见了那只鸟,蓝天白云中飞翔的那只鸟。大安……我又唤了一声。大安闭上眼,那只鸟孤独地僵止在冰冷的天花板上。
外面轻风细吹,秋末的风虽不是那么凛冽,但冬意已是显显的。坐了一会,或许是太过冷清,我的手忍不住握住了大安。大安的手一片冰凉。
大安,你醒醒吧,你一定要醒醒,你再不醒,这个家,我可真就撑不住了。
6
上午,大安终于跟我说话了,刚叫了一声三子,便扑我怀里,然后是滚滚的泪。大安告诉我,老二把她的钱卷走了,就是离婚时分给她的那些,还有佟星的抚养费。怎么会这样?我惊诧得不敢相信,他们离婚已经三年,两人早就没了来往。偶尔有什么事,也是靠佟星做中间人。
他说被人坑了,如果没有钱,工程不能按期完工,这辈子就完了,弄不好还得进监狱。大安哽咽着,把前后经过讲给我。我不能见死不救,毕竟,毕竟他是星儿的爹呀。大安几乎泣不成声。
等等——我忽然止住大安,问这是啥时候的事?大安想了想,告诉我是去年春天,迎春花开满银城的时候。迎春花?我想起来了,那个时节老二找过我,面色阴郁,像是被天大的事难住了。他避开小安跟父亲,把我拉进一家小酒馆,开口就说,三子,你还认我这个哥不?这话问的,令我无法做答。这么多年,我啥时把他当外人?的确,这个家中,因为几个女人的先后介入,已严重破坏了本有的平静与安宁,可是这些,怎么能阻挡住我们的兄弟之情。包括大哥,我至今仍是那么忧心忡忡地替他担忧,期望他早日走出困境,回到他本该拥有的位子上去。
三子,我出事了,大事,你要不帮我,就没人会帮我了。老二的声音有点变形,跟平日不可一世的他判若两人。不是有刘莹么?我忽然这么问了一句。少提她!老二突然叫了一声,我听见他的牙齿在格格响。三子,记住,刘莹那种女人,如同堡子里的蝎子,毒蝎,她要是咬你一口,这辈子你都没法愈合。我的心猛地一惊,怎么,你们?好了三子,我不想提她,永远不想,我现在需要你把钱拿出来,全部的积蓄,最好能帮我贷点款,我要度过难关。
钱?我困惑得张不开嘴。这个家里,要说钱,我是真正的穷人。我是作家没错,可像我这样的作家,怕是一辈子都跟钱沾不了边。
你倒是说话呀,帮还是不帮?老二急得像堡子里的狗那样叫了,像是一声要把我从贫穷中咬出来。我苍白地看着他,无力地耸耸肩。对不起,老二。我的头垂了下去。
去找老张呀,老二一把抓住我,听说他跟银城建行的张行长是亲兄弟,凭你跟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