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6年第04期-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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嫖野涯档せú上吕础
我的心一阵软,泪水哗就下来了。
大安的歌声还在响,我仿佛站在五月开满油菜花的山坡上,金灿灿的菜地里,翩翩起舞的是多情的蝴蝶。
3
大安是老二的妻子,按说,我该叫她嫂子,可直到今天,我一次也没叫过。
大安嫁给老二那年,我正在读大学。那时母亲还活着,她在电话里执意不让我回去,她说,我想你还是不来的好,那个老二,我是不大喜欢的。母亲说的是实话,她向来不喜欢老二,对大哥,也喜欢不到哪里。我懂母亲的心思,她的话我从不违抗。
合上电话的一瞬,我突然问,老二娶的是什么人?
就是那个大安,裤裆巷里裁缝铺的老大。母亲说这话时,口气里明显带着讥讽。是啊,大名鼎鼎的佟家二少爷要娶裁缝铺的姑娘做老婆,真是那座小城里最大的笑话。我的心却猛地一震,老二真要娶大安做老婆?一下子,我的心思被裁缝铺那个会唱歌会跳舞走起路来辫子一甩一甩的美丽女子给捉住了。
不可否认,自小生长在裤裆巷裁缝铺的姑娘大安的确是我们是那座小城最美的姑娘,上大学之前,我就不止一次地看到,羊下城那些穿着时髦而且背景不凡的小伙们频频出入我们裤裆巷,他们打着找裁缝做衣裳的美丽旗号,目的无非是想跟大安多说句话。但是,他们都没能得到大安,倒是我家老二,凭着一身敢闯敢拼的本事,硬是把裤裆巷最鲜的一朵花抢在了手里。
大安嫁到我们家,一度跟母亲关系很是紧张。这完全正常。母亲这样出身名门望族的千金,怎能容得下一个下里巴人?况且,大安之前,我们家早已鸡犬不宁。瞧瞧呀,只知道自己做衣穿,那也得穿出个样子呀。母亲说。哎呀呀,菜怎么能这么烧,看着都没味口。母亲啪地放下了筷子。母亲的尖叫总是这样响起来,响得一家人心惊肉跳。她把对老大妻子的不满放大几倍,夸张得近乎街上那辆整日尖叫着的破警车。母亲以前不是这样的,我的印象中,母亲真是又体贴又温柔,她把羊下城女儿家的那份柔情全给了父亲,甚至,她在我面前也常常扮小女孩,装做乖巧的样子撒份娇。三子呀,你可是妈的心肝,说,将来怎么报答妈?我便轻揽住她脖子,吻一下她美丽的额头,讨好地说,孝敬你一辈子。我才不要呢。母亲一把打开我,鸟儿一样飞到阳台上,三子,你可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娘,要是那样,我就从阳台上跳下去。母亲说着,便做出一个飞的姿势,吓得我忙扑上去抱住她。母亲倒在我怀里,笑得咯咯响。就是这么一个母亲,怎么一见大安就不像了呢?
等有了佟星,母亲的叫就更响,几乎不择时候。哎呀呀,喂奶时要先洗乳,谁知你上面有啥,咋就能给孩子吃呢?哎呀,你瞧瞧,咋能在客厅喂奶呢,我家三子可是不能让你教坏的。
终于,母亲跟大安的矛盾激化,大安再也忍受不了母亲的百般挑剔,啪地扔下碗说,你到底嫌我什么,我到你家做牛做马,侍候了老的又侍候小的,你倒好,整日甩着手什么也不做,就知道拿我开心。
哟嘿?母亲顿时惊大眼,想不到这个来自裤裆巷小裁缝家的大安竟敢跟她红脸,她跳起来指住大安鼻子,你给我走,回到你的裁缝铺去!
大安跟老二搬了出去,随后,他们离开羊下城。想不到,一离开母亲,大安真就变了个人,再也不是裤裆巷那个有点土气的裁缝姑娘了,仿佛忽然间,就从下里巴人变成了阳春白雪。这变化让我目瞪口呆,后来我才明白,是母亲,母亲用她的方式改变了大安。
可是,现在又是谁改变了大安?
大安的歌声终于弱下去,屋子里突然寂静一片。静得好可怕。我拼命擂门,大安,大安——我的声音充满惊恐,夸张而真实。
楼道里响起脚步声,上来的是佟星。我像见到了救星,一把拉住佟星,快开门,你母亲,你母亲她……
佟星有点不耐烦地瞪我一眼,恶狠狠地掏出钥匙,谢天谢地,我总算进来了。大安倒在沙发上,嘴里喷着白沫。我吼叫着让佟星拿水,自己则扑向大安。大安你醒醒呀,大安你怎么了?我的声音一定恐怖极了,佟星冷冰冰地看着我,一点不在乎屋子里发生的事。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听饮料,打开喝了几口,然后对我说,把她放床上,躺半小时就没事了。
我抱着大安,往卧室走,眼睛却怀疑地瞪住佟星,他怎么如此无动于衷?
半小时后,大安睁开了眼。我刚想松口气,大安突然扑向我,你个王八蛋,滚,滚开呀。她的双手鹰爪一样撕向我,一阵巨痛刺来,血顺指而下,我的脸成了一片血污。
佟星看着我,竟笑出了声。天啊,大安这样,他居然笑得出声。
我躲开大安,惊恐地问佟星,你妈怎么会这样,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佟星恶恶地一声,像是对我充满了仇恨。我知道,这一切都跟老二有关,佟星是把对老二的恨撒我身上。果然,他叼着烟,对我的焦急视而不见。正这么着,大安再次发作,她从卧室扑出来,像愤怒的狮子,见啥砸啥,屋子里立刻充满愤怒的碎裂声。
捆住她!佟星站在安全处,命令我。他的目光有股血腥味,见我无措,佟星又吼,捆住她!
佟星你?
躲开!佟星一把推开我,饿虎一般扑向大安,抢在大安砸空调以前,猛地摁住她,双手用力地将她反剪,拖进卧室。等我反应过来,大安已被他捆在床上。说来也怪,大安居然老实下来,像只小羊羔,抖索在绳子里,目光惊恐不定地跳在我脸上。
佟星抽了一支烟,有点炫耀地跟我说,一捆她就老实。这么着吧,今晚你就住这儿,看着她,我还有事。说完,也不管我做何反应,打扮一鲜地走了出去。
屋子里就剩了我和大安。看着躺在床上瑟瑟发抖的大安,我忽然涌上一股悲悯,大安,大安你到底怎么了?我是三子呀,你真的认不出我了?
大安苍白的脸上滚下一串泪。我一悸,几下解开绳索。大安这次没反扑,她像只吓坏了的小鸟,蜷缩着身子,抖出一片子让我心碎的颤。我顾不得什么避讳,紧紧揽住她,哦,大安。
大安跟母亲的矛盾,一度曾是我们家最为紧张的矛盾。这点上她没法跟大嫂苏婉比。来自羊下城市委大院的苏婉一走进我们家,便牢牢掌握了斗争的主动权,她跟母亲签订了和平共处的三项原则,自己分开住、吃饭偶尔在一起,不过问对方的生活,不干涉对方经济支配权。就这,她跟母亲还闹了一连串风波。总体像是两条隔河相望的鱼,都想把对方吞进肚里,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下口机会。大安却不一样,她用裤裆巷下里巴人的逻辑想为我们这个破痕累累的家庭补平什么,最终却落得里外不是人。我至今仍固执地认为,是母亲将大安赶到了绝境边缘,把她从一个不存在爱的地牢赶进另一个被爱迷惑着的陷阱。如果不是母亲,大安的天空至少能更长地看到一些阳光。多年前我这么搂住她的时候,就听她近乎用咒语一般的声音说,三子,我冷,我冷啊。
冷是我们这个家惯有的风格。
第二天,我叫上老张,强行拉大安去查病。接连查了三家医院,医生的说法大同小异,大安患了间歇性精神分裂症,如果不抓紧医治,后果不堪设想。
办完住院手续,我突然接到小安电话,父亲昏迷了几天,已经送进医院。小安要我立刻回去。我艰难地望住老张,这个时候,我还能找谁?老张垂头丧气地说,回去吧,这辈子交上你,算我倒霉。
4
父亲至今仍住在羊下城那片曾经象征着权力和至高地位的老干部家属区内,一院六间房,院内铺满青藤,碎石铺成一条狭窄的甬道,上面积满母亲的脚印。
父亲至死也不搬去跟我们同住,他曾恶毒地跟我说,你们已经气死了我两个女人,还要将我气死么?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小安怯怯地立在边上,好像两个女人是她谋害死的。父亲骂完我,目光转向小安,当然,你跟他们不一样,往后,你可以常来。
就这样,小安成了我和父亲之间的桥梁,凡是父亲那边的事,都由她出面张罗。
小安是给父亲送毛衣时发现父亲昏倒的。不知从啥时起,父亲开始拒绝穿买来的毛衣,他对小安的手艺情有独钟,到后来,竟发展到着迷,一年三五件的要,不只穿,还把它们展览品一样挂在衣橱里,常常像盯住母亲一样盯住它们发呆。
我赶回银城,父亲昏迷着,小安守在床头,泪眼兮兮地盯住药瓶。医生说,再要是耽搁几个小时,父亲就没命了。我看见小安的泪从苍白的脸颊上流下来。借护士出去的空,我的手抚住小安瘦削的肩,小安,我哽咽着,却不知要说什么。小安躲开我,一言不发地盯住药瓶。点滴流得很慢。
父亲是母亲死后第二年开始发病的。起因是为了大哥。那天,大哥突然来看父亲,这是大哥搬到银城后第一次来到羊下城父亲的家,大哥给父亲带来不少礼物,其中最值钱的,是一瓶窖存了好几年的女儿红。父亲嗜酒,这个嗜好兴许只有大哥知道,因为自从母亲嫁给父亲,便将他的这一嗜好连同佟家的许多不良习气一同改变了。父亲再也碰不得酒,一碰酒他便长期的碰不到母亲,这对于父亲来说,比死还难受。父亲是个把酒和女人看得同样重要的男人,现在他却不得不舍掉一种。百般无奈下,父亲只好忍痛放弃自己嗜了多年的酒,父亲是不可能放弃年轻貌美而且一上床便让他年轻许多的母亲的。大哥当然无法忍受。我们家里,大哥最不能忍受的便是父亲会比嗜酒更猛地嗜上年轻的母亲。为此他想过好多法子,想让父亲找回对酒的感觉。可惜父亲意志坚决,既然选择了放弃,父亲是不肯轻易背叛自己的,背叛自己就等于背叛心爱的人,这是父亲的逻辑。大哥很失望,曾不止一次跟老二说,看看吧,成了什么样子,这个家,这个家还是我们的家么?或者,就用手中的权力,引诱老二跟他站在同一立场,进而逼父亲就范。谁知老二根本不理睬,这让大哥绝望。大哥搬到银城很长时间不来看望父亲,就是想告诉父亲,他不可能轻易原谅。
那天大哥却很热情,先是接连报了一串子喜,包括自己很有可能重新获得提拔,担任银城某个实权部门的重要角色。如果真要这样,爸,大哥叫了父亲一声爸,我们又可以回到以前那种日子了。接着,大哥拿出一件毛衣,一件银灰色的开襟毛衣,硬要父亲试。父亲坚决拒绝,说他死也不穿这些机制的毛衣。大哥款款一笑,爸,这是小婉亲手为你织的,你看看,小婉为学织毛衣,手都戳破了几次呢。小婉?父亲盯住大哥,显然他忘了这个小婉是什么人。等弄明白大哥口里亲热的小婉就是那个令他无比憎恨的苏婉时,父亲一把打开毛衣,哼,她会给我织毛衣,我们羊下城的狗都不吃屎了。大哥脸一暗,没敢再在毛衣上坚持,爸,你心情不好,我陪你喝一杯吧。说着,从包里拿出那瓶女儿红。父亲眼一亮,但他很快打了一个激灵。那是戒酒时戒下的毛病,一看见酒,就条件反射似的打出激灵。大哥捕捉了父亲的眼神,有点兴奋,赶快拿来酒杯,替父亲斟上一杯。父亲先是坚决抵挡,但他终究没抵挡住大哥的殷勤和女儿红的芳香,一待上口,父亲才知道,这辈子对酒的贪恋从没让他丢掉,只是被牢牢地压在某个地方。酒真是好东西啊。父亲这样发出喟叹。
大哥陪父亲喝完那瓶女儿红,本来父子感情已拉近许多,要是大哥不多说那句话,父亲兴许就不会发病。可大哥,我们的大哥,偏在那种时候,说出那么一句不该说的话来。
爸,今天是那女人离开你的日子,我真想,真想替你好好庆贺一番。
啥?!父亲突然睁大眼睛,愕然地盯住大哥,好久,父亲才记起,这一天确是母亲的忌日,父亲一定是被没有母亲的日子搞得太恍惚,居然这么重要的日子都能忘掉。等我和小安赶去时,父亲已栽倒在床上,大哥手忙脚乱,看我们进来,一把扔了空酒瓶说,不让他喝,他非要喝,这才喝几口,就不省人事了。
自那次,父亲便落下晕眩的毛病,查血压,不高;查心脏,好好的,可就是爱晕倒,一晕倒几天醒不过神。
父亲是个顽固得令人没法接受的老头,这点上我想我们应该有理由不自责。母亲死后很长时间,我们为父亲应该跟谁住展开过一场斗争,斗争的焦点落在我和大哥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