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6年第04期-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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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老了,油菜坡人都叫她土妈了。怎么说呢?土妈真是土了一辈子。
土妈现在是一个人住在油菜坡上。前几年,儿子曾经把她接到县城里住过一段时间,但她只住了半年就偷偷地跑回油菜坡来了。油菜坡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不知道她为什么放着县城里的福不享,而偏偏要跑回老家来受苦。其实儿子和儿媳也想不通,还和她闹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别扭呢。土妈不愿意在县城里生活,当然是有原因的。原因是,县城里缺土。街上的路面都是铺的水泥地,家中的地上全是贴的地板砖,到处都看不见土,所以土妈就不习惯。土妈喜欢住在老家这个土屋里,地是土垫的,墙是土打的,瓦是土烧的。土妈说,她这一生是一刻也离不开土了。
一个人住在油菜坡,土妈觉得什么都好,唯独不能经常看到孙子,所以就每天想孙子。说来也怪,孙子又不是她生的,可她想孙子却远远超过想儿子,孙子就好比她的一块心头肉。土妈一想到孙子心里就动,心热,心跳,甚至还有点心慌。其实土妈与孙子的接触并不多,小时候没带过他几天,平时他也不怎么回来,但土妈就是想他,有时候还想得一个人流泪。
这会儿,土妈的两个眼睛还盯在那些黄瓜上。这些黄瓜差不多都有筷子那么长了,颜色绿得发亮,看上去像用翡翠做的。看着这些黄瓜,土妈不禁想起她种黄瓜的辛苦来。今年春天雨水少,黄瓜秧刚出苗的时候,一连十几天都是大太阳,那些日子,土妈每天都要去沟里端水浇黄瓜秧,不然它们一两天的功夫就会干死。土妈是用一个脸盆端的水,她躬着腰端着水盆走在路上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一只蜗牛在地上爬着。有一次,土妈还摔了一跤。她端着水盆的时候,眼睛看不到路,因为那路被水盆挡住了,所以土妈只好像瞎子一样试探着走。那天不知是谁在路上放了一个石头,土妈就一下子摔倒了。那盆水全都泼了出来,把土妈的裤子和鞋子打湿得一干二净。幸亏那只脸盆护住了土妈的脸,不然她的脸就磕在路上了,要是真的磕了下去,那肯定是鼻青脸肿。在那长长的旱季里,好多人家的黄瓜秧都被干死了。土妈的黄瓜秧上今天能结出这么好看的黄瓜来,可以说都是土妈一盆水一盆水地端出来的。
土妈每天坐在黄瓜地边上看着黄瓜,多多少少也有那么一点守护的意思。她担心那些过路的人顺手牵羊。事实上,土妈好几次看见过那种鬼鬼祟祟的人,他们经过黄瓜地时贼头贼脑的,看黄瓜的眼神明显不对劲儿。如果不是土妈坐在旁边盯着,那他们早把黄瓜偷跑了。土妈把那些黄瓜看得像宝贝,有一次,有人要花一块钱买一条,她都没卖。土妈对那个买黄瓜的人说,我要留给我的孙子吃呢!
土妈知道,再过两天她的儿子就要从县城回来了。两天之后是土妈的生日,土妈满六十八岁。儿子是一个孝顺的孩子,他每年这时候都要从县城赶回油菜坡给妈过生日。土妈想好了,儿子给她过完生日要返回县城的时候,她就摘下几条最好的黄瓜交给儿子,让儿子带到县城去,再交给她的孙子。这样,孙子就可以吃上奶奶亲手种的土黄瓜了。
2
儿子是在土妈过生日的头一天从县城赶回油菜坡的。土妈差不多有几个月没有见到儿子,见到儿子高兴得不得了,苦瓜一样打皱的眉头一下子就舒展开来。土妈没等儿子站稳就拉住了儿子的手,但嘴上却首先问到的是孙子。土妈说,我的孙子还好吧?儿子说,好呢。土妈又说,他还是像原先那样喜欢吃黄瓜吗?儿子不知道土妈为什么猛然问出这样一句话,就随便点点头说,还行吧。土妈问的这句话,实际上是有典故的。那是孙子上小学的时候,当时土妈正好住在县城里,孙子那阵特别喜欢吃黄瓜,有一天居然从家里的抽屉里偷去了两块钱,跑到菜场里买了几条黄瓜,在街上和他的同学一起吃了。晚上,儿子为了那两块钱,将孙子按在家里狠狠打了一顿。土妈一见儿子打孙子,马上冲上去劝阻,可儿子却毫不听劝。反而越打越起劲。土妈没有办法,只能站在一旁,一边急得跳脚一边泪如雨下。土妈永远忘不了那件事,以至在土妈的印象中,孙子是最喜欢吃黄瓜的。儿子肯定记不得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了,所以对土妈的话就有点儿听不明白。
儿子这次回来,陪土妈住了两天。儿子还给土妈安了一部电话,说是好经常从县城打电话回来问问情况。第三天上午,儿子就要回县城了。土妈很早就起床给儿子煮鸡蛋,她给儿子煮了四个荷包蛋压在那碗面条下面。每回儿子走,土妈都要给他煮上四个荷包蛋,儿子以为母亲是希望他四季发财,其实土妈是盼望着儿子四季平安。儿子吃荷包蛋的时候,土妈坐在儿子对面看着。土妈自己什么也不吃,她每天的早饭都吃得很晚,吃早了她吃不下去。看着儿子吃下三个荷包蛋以后,土妈忽然离开了饭桌,她先走进睡房,从床头柜里拿出了一个蛇皮口袋,然后就匆匆忙忙地出门了。
土妈出门后来到黄瓜地里。她今天终于要摘黄瓜了。在摘黄瓜之前,土妈先伸手在她看中的黄瓜上轻轻地抚摸着,她抚摸黄瓜的样子,打个比方吧,就像一个母亲在抚摸着自己的孩子。土妈的手在那几条黄瓜上抚摸了许久,似乎不忍心将它们摘下来,好像舍不得它们。但最终土妈还是果断地把它们摘下来了。其实土妈并不是舍不得它们,本来就是为孙子种的,现在就要摘下来送给孙子了,有什么舍不得呢?土妈只是觉得这几条黄瓜马上就要与她分别了,她想好好抚摸它们一会儿。土妈一共摘下六条黄瓜,这个数字也是她事先想好了的,俗话说六六顺,她想图个吉利。土妈将黄瓜放进那个蛇皮口袋时动作很轻,像是怕弄疼了它们似的。
土妈拎着黄瓜回到屋里,儿子已经吃完了,正在门槛边上吸烟。儿子看见了土妈手中的蛇皮口袋,便问,这是什么?土妈说,我自己种的土黄瓜,你给我孙子带去。儿子把那只夹烟的手摆了摆说,不用带,你留着自己吃,今春天旱,屋里本来菜就不多,再说,县城里有黄瓜卖,你孙子要吃我给他买。土妈顿时就不高兴了,觉得儿子的话伤了她的心,便板看脸说,县城里卖的都是洋黄瓜,哪有奶奶亲手种的土黄瓜好吃?你说什么也要给我带去!儿子是知趣的人,见母亲发火了,便不再说什么,就一手接过了蛇皮口袋。儿子对母亲笑笑说,好了好了,我一定带给你孙子!土妈这才转怒为喜,说,这还差不多!
儿子每次进城都在下面公路边的一个无名小站坐班车。那地方离土妈这里约两里路,走下去要半个小时。无名小站那里还有一个杂货铺,一个剃头铺,一个药铺,总是人来人往的,还有几分热闹。儿子这时看了看表,就抬头对土妈说,我该走了,不然怕误了班车。他说着就提着蛇皮口袋走出了家门。土妈也跟着出门了,她每次都要把儿子送出门口的那块土场。儿子一出门就大步朝土场外面走去。但是,他刚走到土场边又扭身往回走了。土妈忙问,忘记了什么吗?儿子红着脸说,我想上个厕所,以免在车上不方便。
厕所在屋后面,儿子边说边慌急地朝屋后跑去。在儿子上厕所这当儿,土妈进屋了一趟,她看见一只鸡跳到了堂屋的桌子上,就赶紧跑进屋去赶鸡,她怕鸡在桌子上拉屎。但土妈还是进屋晚了一步,她进屋后发现鸡已经拉了一泡屎在桌子上。土妈骂了鸡一声,然后就进里屋去找旧报纸。等土妈找来旧报纸将桌子上的鸡屎擦掉后再出门时,儿子早已上完厕所走下土场了。儿子走下土场后喊了一声妈,说,妈,我走啦!土妈匆忙赶到土场边上,对着儿子远去的背影说,路上小心点儿!
儿子走后,土妈有好半天缓不过神儿来。每次儿子走后她都是这样。好像是,儿子走了,她的心也被带走了。土妈在堂屋里坐了一个多钟头,恍恍惚惚的心才稍微平静一点儿。这时候,她想去上个厕所。
厕所门口栽着一棵桃树。桃树长到一人高的样子分出一个杈来,树杈里可以放东西,土妈曾经在那里放过塑料布和稻谷草之类的东西。这会儿,土妈却在树杈里看见了一个蛇皮口袋。她顿时愣了一下,心里咯噔一响。土妈接下来把眼睛闭了一会儿,她不相信树杈里放着蛇皮口袋,希望是自己一时看花了眼。过了一会儿,土妈又睁开眼睛朝那个树杈看过去,还是看见了一个蛇皮口袋。土妈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好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她差点儿一头栽倒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土妈恶恨恨地骂了一声。粗心的东西!她这么骂道。
整整一个上午,土妈都在恨着儿子。她从树杈上把那个蛇皮口袋取回来,放在堂屋的方桌上。一看到它,土妈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扇儿子一耳光。午饭过后,儿子打来一个电话。电话中说,妈,我已到县城了。土妈握着话柄没吭声,她不想理那个粗心的东西。电话中又说,妈,对不起,我上厕所时把黄瓜放在了桃树上,从厕所出来时忘了拿。土妈还是不吭声。后来电话中又说,妈,你别生气,过几天你儿媳要去老家那边出差,到时我让她回家看看你,你再摘几条黄瓜让她带回来给你孙子吃!直到这时,土妈心里才算好受了一点儿。她总算开口说话了,她在电话中又骂了一遍粗心的东西。
3
儿媳是县城里的姑娘,土妈觉得她有那么一点儿大大咧咧的味道。她没有一般农村女人常有的那种小心眼儿,不太跟人勾心斗角,这是土妈欣赏的。但土妈却嫌她心窝子太浅,什么事情好像都难得往心里去,用油菜坡的话说就是没肝没肺。
儿子回县城一个星期之后,儿媳真的来了一趟油菜坡。她是下午两点钟的样子到土妈这里的,当时土妈刚吃过中饭。儿媳虽然和土妈不是很贴心,但土妈见到儿媳后还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土妈心里想,不管怎么说,她每天晚上和儿子睡一个被窝呢!土妈一见到儿媳就要进厨房给她煮饭,儿媳却拦住她说,不用了,我刚才已在镇上吃过。儿媳进门后也不坐,好像是屁股上长了一种什么疮。土妈用试探的口气问,你回来一趟不容易,总要住一夜吧?儿媳说,不能住,我马上就要走了。她说着看了一下表。土妈问,怎么这么急?儿媳说,我是出差路过这里,单位的车还在下面公路边上等我呢。土妈有点儿生气,变了语气说,既然这么忙,你来干啥?儿媳说,你儿子让我来的,说要给你孙子带一个什么东西。土妈听儿媳这么说,更是气得不行,脸上立刻就挂不住了。不过,土妈很快就消了气。她想儿媳本来就是一个有口无心的人,值不着跟她生气的。土妈于是就调整了一下自己,强装笑脸说,那你再多站一会儿,我到菜园里去一下。
上次装黄瓜的那条蛇皮口袋,土妈还妥善地保存着,她又将它放回了睡房的那个床头柜里。土妈这时先进了一趟睡房,拿了蛇皮口袋后才走出屋去。儿媳没注意到土妈出门时手里拿了什么,她站在堂屋里打手机,眼睛看在门外很远的地方,对身边的事物却视而不见。
这一天的太阳毒得很,土妈往黄瓜地走时,头皮上感到像有火在烤着。不过,土妈一进入黄瓜地就觉得好多了,因为高高的黄瓜架把阳光都挡住了。这黄瓜架都是用野竹杆搭成的,黄瓜秧只有爬上这种架子才能开花。土妈猛然想起了当时上山砍野竹杆的一件事。那些野竹杆长在别人家的山上,土妈自己的那片山上不长这种野竹杆。其实这种野竹杆除了搭黄瓜架之外也没有别的什么用处,人们平时从不把它放在眼里。可是,土妈那天砍了别人家的几根野竹杆刚要离开,那山的主人突然出现在土妈面前。那个人蛮不讲理,开口就骂土妈是贼,气得土妈差点儿晕过去了。但土妈为了自己的黄瓜秧能够开花结瓜,她最后还是忍下了那口气,先给别人赔礼道歉,然后又用二十块钱买下了那几根野竹杆。现在想起那件事,土妈心里仍然有些屈辱的感觉。不过土妈并不后悔,一看到挂在黄瓜架下的这些可爱的黄瓜,土妈就觉得受到什么样的屈辱都是值得的。眼下,黄瓜正处于疯长季节,土妈发现,昨天还只有一指长的几条黄瓜,今天已有一拃长了。她先把所有的黄瓜打量了一眼,然后便摘下了她觉得最好的六条。
土妈提着黄瓜往回走时,儿媳已经等在门口土场上了,好像还有那么一点儿不耐烦的样子。她看见了土妈手中的蛇皮口袋,有些好奇地问,里面是什么东西?土妈说,六条黄瓜,我送给我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