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通义作者章学诚-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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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所贵不在言辞也。誓诰之体,言之成文者也。苟足立政而敷治,君臣未尝分居
立言之功也。周公曰:“王若曰多方。”诰四国之文也。说者以为周公将王之命,
不知斯言固本於周公,成王允而行之,是即成王之言也。盖圣臣为贤主立言,是
谓贤能任圣,是亦圣人之治也。曾氏巩曰:“典谟载尧、舜功绩,并其精微之意
而亦载之,是岂寻常所及哉?当时史臣载笔,亦皆圣人之徒也。”由是观之,贤
臣为圣主述事,是谓贤能知圣,是亦圣人之言也。文与道为一贯,言与事为同条,
犹八音相须而乐和,不可分属一器之良也。五味相调而鼎和,不可标识一物之甘
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於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
司马迁曰:“《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所为作也。”是则男女慕悦之辞,
思君怀友之所讬也。征夫离妇之怨,忠国忧时之所寄也。必泥其辞,而为其人之
质言,则《鸱鸮》实鸟之哀音,何怪鲋鱼忿诮於庄周,《苌楚》乐草之无家,何
怪雌风慨叹於宋玉哉?夫诗人之旨,温柔而敦厚,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
之者足戒,舒其所愤懑,而有裨於风教之万一焉,是其所志也。因是以为名,则
是争於艺术之工巧,古人无是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於文辞,
而私据为己有也。
夫子曰:“述而不作。”六艺皆周公之旧典,夫子无所事作也。《论语》则
记夫子之言矣。“不恒其德”,证义巫医,未尝明著《易》文也。“不忮不求”
之美季路,“诚不以富”之叹夷齐,未尝言出於《诗》也。“允执厥中”之述尧
言,“玄牡昭告”之述汤誓,未尝言出於《书》也。(《墨子》引《汤誓》。)
《论语》记夫子之微言,而《诗》、《书》初无识别,盖亦述作无殊之旨也。
(王伯厚常据古书出孔子前者,考证《论语》所记夫子之言,多有所本。古书或
有伪讬,不尽可凭,要之古人引用成说,不甚拘别。)夫子之言,见於诸家之称
述,(诸家不无真伪之参,而子思、孟子之书,所引精粹之言,亦多出於《论语》
所不载。)而《论语》未尝兼收,盖亦详略互讬之旨也。夫六艺为文字之权舆,
《论语》为圣言之薈粹,创新述故,未尝有所庸心,盖取足以明道而立教,而圣
作明述,未尝分居立言之功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其文辞,
而私据为己有也。
周衰文弊,诸子争鸣,盖在夫子既殁,微言绝而大义之已乖也。然而诸子思
以其学易天下,固将以其所谓道者,争天下之莫可加,而语言文字,未尝私其所
出也。先民旧章,存录而不为识别者,《幼官》、《弟子》之篇,《月令》、
《土方》之训是也。(《管子·地圆》,《淮南·地形》,皆土训之遗。)辑其
言行,不必尽其身所论述者,管仲之述其身死后事,韩非之载其李斯《驳议》是
也。《庄子.让王》、《渔父》之篇,苏氏谓之伪讬;非伪讬也,为庄氏之学者
所附益尔。《晏子春秋》,柳氏以谓墨者之言。非以晏子为墨,为墨学者述晏子
事,以名其书,犹孟子之《告子》、《万章》名其篇也。《吕氏春秋》,先儒与
《淮南鸿烈》之解同称,盖谓集众宾客而为之,不能自命专家,斯固然矣。然吕
氏、淮南,未尝以集众为讳,如后世之掩人所长以为己有也。二家固以裁定之权,
自命家言,故其宗旨,未尝不约於一律,(吕氏将为一代之典要,刘安讬於道家
之支流。)斯又出於宾客之所不与也。诸子之奋起,由於道术既裂,而各以聪明
才力之所偏,每有得於大道之一端,而遂欲以之易天下。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
理者,故将推衍其学术,而传之其徒焉。苟足显其术而立其宗,而援述於前,与
附衍於后者,未尝分居立言之功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其文
辞,而私据为己有也。
夫子因鲁史而作《春秋》,孟子曰:“其事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
自谓窃取其义焉耳。载笔之士,有志《春秋》之业,固将惟义之求,其事与文,
所以藉为存义之资也。世之讥史迁者,责其裁裂《尚书》、《左氏》、《国语》、
《国策》之文,以谓割裂而无当,(出苏明允《史论》。)世之讥班固者,责其
孝武以前之袭迁书,以谓盗袭而无耻,(出郑渔仲《通志》。)此则全不通乎文
理之论也。迁史断始五帝,沿及三代、周、秦,使舍《尚书》、《左》、《国》,
岂将为凭虚、亡是之作赋乎?必谓《左》、《国》而下,为迁所自撰,则陆贾之
《楚汉春秋》,高祖孝文之《传》,皆迁之所采摭,其书后世不传,而徒以所见
之《尚书》、《左》、《国》,怪其割裂焉,可谓知一十而不知二五者矣。固书
断自西京一代,使孝武以前,不用迁史,岂将为经生决科之同题而异文乎?必谓
孝武以后,为固之自撰,则冯商、扬雄之纪,刘歆、贾护之书,皆固之所原本,
其书后人不见,而徒以所见之迁史,怪其盗袭焉,可谓知白出而不知黑入者矣。
以载言为翻空欤?扬、马词赋,尤空而无实者也。马、班不为文苑传,藉是以存
风流文采焉,乃述事之大者也。以叙事为徵实欤?年表传目,尤实而无文者也。
《屈贾》、《孟荀》、《老庄申韩》之标目,《同姓侯王》、《异姓侯王》之分
表,初无发明,而仅存题目,褒贬之意,默寓其中,乃立言之大者也。作史贵知
其意,非同於掌故,仅求事文之末也。夫子曰:“我欲讬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
之深切著明也。”此则史氏之宗旨也。苟足取其义而明其志,而事次文篇,未尝
分居立言之功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其文辞,而私据为己有
也。
汉初经师,抱残守缺,以其毕生之精力,发明前圣之绪言,师授渊源,等於
宗支谱系;观弟子之术业,而师承之传授,不啻凫鹄黑白之不可相淆焉,学者不
可不尽其心也。公、穀之於《春秋》,后人以谓假设问答以阐其旨尔。不知古人
先有口耳之授,而后著之竹帛焉,非如后人作经义,苟欲名家,必以著述为功也。
商瞿受《易》於夫子,其后五传而至田何。施、孟、梁邱,皆田何之弟子也。然
自田何而上,未尝有书,则三家之《易》,著於《艺文》,皆悉本於田何以上口
耳之学也。是知古人不著书,其言未尝不传也。治韩《诗》者,不杂齐、鲁,传
伏《书》者,不知孔学;诸学章句训诂,有专书矣。门人弟子,据引称述,杂见
传纪章表者,不尽出於所传之书也,而宗旨卒亦不背乎师说。则诸儒著述成书之
外,别有微言绪论,口授其徒,而学者神明其意,推衍变化,著於文辞,不复辨
为师之所诏,与夫徒之所衍也。而人之观之者,亦以其人而定为其家之学,不复
辨其孰为师说,孰为徒说也。盖取足以通其经而传其学,而口耳竹帛,未尝分居
立言之功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於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
○言公中
呜呼!世教之衰也,道不足而争於文,则言可得而私矣;实不充而争於名,
则文可得而矜矣。言可得而私,文可得而矜,则争心起而道术裂矣。古人之言,
欲以喻世;而后人之言,欲以欺世。非心安於欺世也,有所私而矜焉,不得不如
是也。古人之言,欲以淑人;后人之言,欲以炫己。非古人不欲炫,而后人偏欲
炫也,有所不足与不充焉,不得不如是也。孟子曰:“矢人岂不仁於函人哉?操
术不可不慎也。”古人立言处其易,后人立言处其难。何以明之哉?古人所欲通
者,道也。不得已而有言,譬如喜於中而不得不笑,疾被体而不能不呻,岂有计
於工拙敏钝,而勉强为之效法哉?若夫道之所在,学以趋之,学之所在,类以聚
之,古人有言,先得我心之同然者,即我之言也。何也?其道同也。传之其人,
能得我说而变通者,即我之言也。何也?其道同也。穷毕生之学问思辨於一定之
道,而上通千古同道之人以为之藉,下俟千古同道之人以为之辅,其立言也,不
易然哉?惟夫不师之智,务为无实之文,则不喜而强为笑貌,无病而故为呻吟,
已不胜其劳困矣;而况挟恐见破之私意,窃据自擅之虚名,前无所藉,后无所援,
处势孤危而不可安也,岂不难哉?夫外饰之言,与中出之言,其难易之数可知也。
不欲争名之言,与必欲争名之言,其难易之数,又可知也。通古今前后,而相与
公之之言,与私据独得,必欲己出之言,其难易之数,又可知也。立言之士,将
有志於道,而从其公而易者欤?抑徒竞於文,而从其私而难者欤?公私难易之间,
必有辨矣。呜呼!安得知言之士,而与之勉进於道哉?
古未有窃人之言以为己有者,伯宗梁山之对,既受无后之诮,而且得蔽贤之
罪矣。古未有窃人之文以为己有者,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既思
欺君,而且以谗友矣。窃人之美,等於窃财之盗,老氏言之断断如也。其弊由於
自私其才智,而不知归公於道也。向令伯宗荐辇者之贤,而用缟素哭祠之成说,
是即伯宗兴邦之言也,功不止於梁山之事也。上官大夫善屈平而赞助所为宪令焉,
是即上官造楚之言也,功不止於宪令之善也。韩琦为相,而欧阳修为翰林学士。
或谓韩公无文章,韩谓“琦相而用修为学士,天下文章,孰大於琦?”呜呼!若
韩氏者,可谓知古人言公之旨矣。
窃人之所言,以为己有者,好名为甚,而争功次之。功欺一时,而名欺千古
也。以己之所作,伪讬古人者,奸利为甚,而好事次之;好事则罪尽於一身,奸
利则效尤而蔽风俗矣。齐邱窃《化书》於谭峭,郭象窃《庄》注於向秀,君子以
谓儇薄无行矣。作者如有知,但欲其说显白於天下,而不必明之自我也。然而不
能不恫心於窃之者,盖穿窬胠箧之智,必有窜易更张以就其掩著,而因以失其
本指也。刘炫之《连山》,梅赜之《古文尚书》,应诏入献,将以求禄利也。侮
圣人之言,而窃比河间、河内之蒐讨,君子以为罪不胜诛矣。夫坟典既亡,而作
伪者之搜辑补苴,(如古文之采辑逸书,散见於记传者,几无遗漏。)亦未必无
什一之存也。然而不能不深恶於作伪者,遗篇逸句,附於阙文,而其义犹存;附
会成书,而其义遂亡也。向令易作伪之心力,而以采辑补缀为己功,则功岂下於
河间之《礼》,河内之《书》哉?(王伯厚之《三家诗考》,吴草庐之《逸礼》,
生於宋、元之间,去古浸远,而尚有功於经学。六朝古书不甚散亡,其为功,较
之后人,必更易为力,惜乎计不出此,反藉以作伪。)郭象《秋水》、《达生》
之解义,非无精言名理可以为向之亚也;向令推阐其旨,与秀之所注,相辅而行,
观者亦不辨其孰向孰郭也,岂至遽等穿窬之术哉?不知言公之旨,而欲自私自利
以为功,大道隐而心术不可复问矣。
学者莫不有志於不朽,而抑知不朽固自有道乎?言公於世,则书有时而亡,
其学不至遽绝也。盖学成其家,而流衍者长,观者考求而能识别也。孔氏古文虽
亡,而史迁问故於安国,今迁书具存,而孔氏之《书》,未尽亡也。韩氏之《诗》
虽亡,而许慎治《诗》兼韩氏;今《说文》具存,而韩婴之《诗》,未尽亡也。
刘向《洪范五行传》,与《七略别录》虽亡,而班固史学出刘歆;(歆之《汉记》,
《汉书》所本。)今《五行》、《艺文》二志具存,而刘氏之学未亡也。亦有后
学讬之前修者,褚少孙之藉灵於马迁,裴松之之依光於陈寿,非缘附骥,其力不
足自存也。又有道同术近,其书不幸亡逸,藉同道以存者,《列子》残阙,半述
於庄生,杨朱书亡,多存於《韩子》;盖庄、列同出於道家,而杨朱为我,其术
自近名法也。又有才智自骋,未足名家,有道获亲,幸存斧琢之质者,告子杞柳
湍水之辨,藉孟子而获传;惠施白马三足之谈,因庄生而遂显;虽为射者之鹄,
亦见不羁之才,非同泯泯也。又有琐细之言,初无高论,而幸入会心,竟垂经训。
孺子濯足之歌,通於家国;时俗苗硕之谚,证於身心。其喻理者,即浅可深;而
获存者,无俗非雅也。凡若此者,非必古人易而后人难也,古人巧而后人拙也,
古人是而后人非也,名实之势殊,公私之情异,而有意於言与无意於言者,不可
同日语也。故曰:无意於文而文存,有意於文而文亡。
今有细民之讼,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