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通义作者章学诚-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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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人多习而不察也。至於序事之文,古人如其事而出之也。乃观后世文集,应人
请而为传志,则多序其请之之人,且详述其请之之语。偶然为之,固无伤也;相
习成风,则是序外之序矣。虽然,犹之可也。黠於好名而陋於知意者,序人请乞
之辞,故为敷张扬厉以谀己也。一则曰:吾子道德高深,言为世楷,不得吾子为
文,死者目不瞑焉。再则曰:吾子文章学问,当代宗师,苟得吾子一言,后世所
徵信焉。己则多方辞让,人又搏颡固求。凡斯等类,皆入文辞,於事毫无补益,
而借人炫己,何其厚颜之甚邪?且文章不足当此,是诬死也;请者本无是言,是
诬生也。若谓事之缘起,不可不详,则来请者当由门者通谒,刺揭先投,入座寒
温,包苴后馈。亦缘起也,曷亦详而志之乎?而谓一时请文称誉之辞,有异於是
乎?
著卜肆之应,何谓也?著作降而为文集,有天运焉,有人事焉。道德不修,
学问无以自立,根本蹶而枝叶萎,此人事之不得不降也。世事殊而文质变,人世
酬酢,礼法制度,古无今有者,皆见於文章。故惟深山不出则已矣,苟涉乎人世,
则应求取给,文章之用多而文体分,分则不能不出於文集。其有道德高深,学问
精粹者,即以文集为著作,所谓因事立言也。然已不能不杂酬酢之事,与给求之
用也,若不得为子史专家,语无泛涉也。其误以酬酢给求之文为自立而纷纷称集
者,盖又不知其几矣。此则运会有然,不尽关於人事也。吾观近日之文集,而不
能无惑也。史学衰,而传记多杂出,若东京以降,《先贤》、《耆旧》诸传,
《拾遗》、《搜神》诸记,皆是也。史学废,而文集入传记,若唐、宋以还,韩、
柳志铭,欧、曾序述,皆是也。负史才者不得身当史任,以尽其能事,亦当搜罗
闻见,覈其是非,自著一书,以附传记之专家。至不得已,而因人所请,撰为碑、
铭、序、述诸体,即不得不为酬酢应给之辞,以杂其文指,韩、柳、欧、曾之所
谓无如何也。黠於好名而陋於知意者,度其文采不足以动人,学问不足以自立,
於是思有所讬以附不朽之业也,则见当世之人物事功,群相夸诩,遂谓可得而藉
矣。藉之,亦似也;不知传记专门之撰述,其所识解又不越於韩、欧文集也,以
谓是非碑志不可也。碑志必出子孙之所求,而人之子孙未尝求之也,则虚为碑志
以入集,似乎子孙之求之,自谓庶几韩、欧也。夫韩、欧应人之求而为之,出於
不得已,故欧阳自命在五代之史,而韩氏欲诛奸谀於既死,发潜德之幽光,作唐
之一经,尚恨讬之空言也。今以人所不得已而出之者,仰窥有馀羡,乃至优孟以
摩之,则是词科之拟诰,非出於丝纶,七林之答问,不必有是言也;将何以徵金
石,昭来许乎?夫舍传记之直达,而效碑志之旁通,取其似韩、欧耶?则是矉
里也。取其应人之求为文望邪?则是卜肆也。昔者西施病心而矉,里之丑妇,
美而效之;富者闭门不出,贫者挈妻子而去之。贱工卖卜於都市,无有过而问者,
则曰:某王孙厚我,某贵卿神我术矣。
○俗嫌
文字涉世之难,俗讳多也。退之遭李愬之毁,(《平淮西碑》本未略李愬功。)
欧阳辨师鲁之志,从古解人鲜矣。往学古文於朱先生。先生为《吕举人志》。吕
久困不第,每夜读甚苦。邻妇语其失曰:“吕生读书声高,而音节凄悲,岂其中
有不自得邪?”其夫告吕。吕哭失声曰:“夫人知我。假主文者,能具夫人之聪,
我岂久不第乎?”由是每读则向邻墙三揖。其文深表吕君不遇伤心;而当时以谓
佻薄,无男女嫌,则聚而议之。又为某夫人志。其夫教甥读书不率,挞之流血。
太夫人护甥而怒,不食。夫人跪劝进食。太夫人怒,批其颊。夫人怡色有加,卒
得姑欢。其文於慈孝友睦,初无所间;而当时以谓妇遭姑挞,耻辱须讳,又笞甥
挞妇,俱乖慈爱,则削而去之。余尝为《迁安县修城碑文》,中叙城久颓废,当
时工程更有急者,是以大吏勘入缓工;今则为日更久,圮坏益甚,不容更缓。此
乃据实而书,宜若无嫌。而当时阅者,以谓碑叙城之宜修,不宜更著勘缓工者以
形其短。初疑其人过虑,其后质之当世号知文者,则皆为是说,不约而同。又尝
为人撰《节妇传》,则叙其生际穷困,亲族无系援者,乃能力作自给,抚孤成立。
而其子则云:“彼时亲族不尽穷困,特不我母子怜耳。今若云云,恐彼负惭,且
成嫌隙。请但述母氏之苦,毋及亲族不援。”(此等拘泥甚多,不可更仆数矣。
亦间有情形太逼,实难据法书者,不尽出拘泥也。)又为朱先生撰《寿幛题辞》
云:“自癸巳罢学政归,门下从游,始为极盛。”而同人中,有从游於癸巳前者,
或愤作色曰:“必於是后为盛,是我辈不足重乎?”又为梁文定校注《年谱》云:
“公念嫂夫人少寡,终身礼敬如母。遇有拂意,必委曲以得其欢。”而或乃曰:
“嫂自应敬,今云念其少寡而敬,则是防嫂不终其节,非真敬也。”其他琐琐,
为人所摘议者,不可具论,姑撮大略於此;亦可见文章涉世,诚难言矣。夫文章
之用,内不本於学问,外不关於世教,已失为文之质;而或怀挟惼心,诋毁人
物,甚而攻发隐私,诬涅清白;此则名教中之罪人,纵幸免刑诛,天谴所必及也。
至於是非所在,文有抑扬;比拟之馀,例有宾主;厚者必云不薄,醇者必曰无疵;
殆如赋诗必谐平仄,然后音调;措语必用助辞,然后辞达。今为醇厚著说,惟恐
疵薄是疑;是文句必去焉哉乎也,而诗句须用全仄全平,虽周、孔复生,不能一
语称完善矣。嗟乎!经世之业,不可以为涉世之文。不虞之誉,求全之毁,从古
然矣。读古乐府,形容蜀道艰难,太行诘屈,以谓所向狭隘,喻道之穷;不知文
字一途,乃亦崎岖如是。是以深识之士黯然无言。自勒名山之业,将俟知者发之,
岂与容悦之流较甘苦哉!
○针名
名者,实之宾。实至而名归,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君子顺自然之理,
不求必然之事也。君子之学,知有当务而已矣;未知所谓名,安有见其为实哉?
好名者流,徇名而忘实,於是见不忘者之为实尔。识者病之,乃欲使人后名而先
实也。虽然,犹未忘夫名实之见者也。君子无是也。君子出处,当由名义。先王
所以觉世牖民,不外名教。伊古以来,未有舍名而可为治者也。何为好名乃致忘
实哉?曰:义本无名,因欲不知义者由於义,故曰名义。教本无名,因欲不知教
者率其教,故曰名教。揭而为名,求实之谓也。譬犹人不知食,而揭树艺之名以
劝农;人不知衣,而揭盆缲之名以劝蚕;暖衣饱食者,不求农蚕之名也。今不问
农蚕,而但以饮暖相矜耀,必有辍耕织而忍饥寒,假借糠秕以充饱,隐裹败絮以
伪暖,斯乃好名之弊矣。故名教名义之为名,农蚕也。好名者之名,饱暖也。必
欲骛饱暖之名,未有不强忍饥寒者也。
然谓好名者丧名,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昔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
实至而名归,名亦未必遽归也。天下之名,定於真知者,而羽翼於似有知而实未
深知者。夫真知者,必先自知。天下鲜自知之人,故真能知人者不多也。似有知
而实未深知者则多矣。似有知,故可相与为声名。实未深知,故好名者得以售其
欺。又况智干术驭,竭尽生平之思力,而谓此中未得一当哉?故好名者往往得一
时之名,犹好利者未必无一时之利也。
且好名者,固有所利而为之者也。如贾之利市焉,贾必出其居积,而后能获
利;好名者,亦必浇漓其实,而后能徇一时之名也。盖人心不同如其面,故务实
者,不能尽人而称善焉。好名之人,则务揣人情之所同,不必出於中之所谓诚然
也。且好名者,必趋一时之风尚也。风尚循环,如春兰秋鞠之互相变易,而不相
袭也。人生其间,才质所优,不必适与之合也。好名者,则必屈曲以徇之,故於
心术多不可问也。唇亡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此言势有必至,理有固然也。
学问之道,与人无忮忌,而名之所关,忮忌有所必至也。学问之道,与世无矫揉;
而名之所在,矫揉有所必然也。故好名者,德之贼也。
若夫真知者,自知之确,不求人世之知之矣。其於似有知实未深知者,不屑
同道矣。或百世而上,得一人焉,吊其落落无与俦也,未始不待我为后起之援也。
或千里而外,得一人焉,怅其遥遥未接迹也,未始不与我为比邻之洽也。以是而
问当世之知,则寥寥矣,而君子不以为患焉。浮气息,风尚平,天下之大,岂无
真知者哉?至是而好名之伎,亦有所穷矣。故曰:实至而名归,好名者丧名,皆
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卒之事亦不越於理矣。
○砭异
古人於学求其是,未尝求异於人也。学之至者,人望之而不能至,乃觉其异
耳,非其自有所异也。夫子曰:“俭,吾从众。泰也,虽违众,吾从下。”圣人
方且求同於人也。有时而异於众,圣人之不得已也。天下有公是,成於众人之不
知其然而然也,圣人莫能异也。贤智之士,深求其故,而信其然。庸愚未尝有知,
而亦安於然。而负其才者,耻与庸愚同其然也,则故矫其说以谓不然。譬如善割
烹者,甘旨得人同嗜,不知味者,未尝不以谓甘也。今耻与不知味者同嗜好,则
必啜糟弃醴,去脍炙而寻藜藿,乃可异於庸俗矣。语云:“后世苟不公,至今无
圣贤。”万世取信者,夫子一人而已矣。夫子之可以取信,又从何人定之哉?公
是之不容有违也。夫子论列古之神圣贤人,众矣。伯夷求仁得仁,泰伯以天下让,
非夫子阐幽表微,人则无由知尔。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虽无夫子之
称述,人岂有不知者哉?以夫子之圣,而称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
不闻去取有异於众也,则天下真无可以求异者矣。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至於声
色臭味,天下之耳目口鼻,皆相似也。心之所同然者,理也,义也。然天下歧趋,
皆由争理义,而是非之心,亦从而易焉。岂心之同然,不如耳目口鼻哉?声色臭
味有据而理义无形。有据则庸愚皆知率循,无形则贤智不免於自用也。故求异於
人,未有不出於自用者也。治自用之弊,莫如以有据之学,实其无形之理义,而
后趋不入於歧途也。夫内重则外轻,实至则名忘。凡求异於人者,由於内不足也。
自知不足,而又不胜其好名之心,斯欲求异以加人,而人亦卒莫为所加也。内不
足,不得不矜於外,实不至,不得不骛於名,又人情之大抵类然也。以人情之大
抵类然,而求异者固亦不免於出此,则求异者何尝异人哉?特异於坦荡之君子尔。
夫马,毛鬛相同也,龁草饮水,秣刍饲粟,且加之鞍鞯而施以箝勒,无不相同也,
或一日而百里,或一日而千里;从同之中而有独异者,圣贤豪杰,所以异於常人
也。不从众之所同,而先求其异,是必诡衔窃辔,踶趹噬龁,不可备驰驱之
用者也。
○砭俗
文章家言及於寿屏祭幛,几等市井间架,不可入学士之堂矣。其实时为之也。
涉世不得废应酬故事,而祝嘏陈言,哀挽习语,亦无从出其性灵,而犹於此中斤
斤焉,计工论拙,何以异於梦中之占梦欤?夫文所以将其意也,意无所以自申,
而概与从同,则古人不别为辞,如冠男之祝,醮女之命,但举成文故牍而已矣。
文胜之习,必欲为辞,为之而岂无所善?则遂相与矜心作意,相与企慕仿效,滥
觞流为江河,不复可堙阏矣。夫文生於质也,始作之者,未通乎变,故其数易尽。
沿而袭之者之所以无善步也,既承不可遏之江河,则当相度宣防,资其灌溉,通
其舟楫,乃见神明通久之用焉。文章之道,凡为古无而今有者,皆当然也。称寿
不见於古,而叙次生平,一用记述之法;以为其人之不朽,则史传竹帛之文也。
挽祭本出辞章,而历溯行实,一用诔谥之意,以为其人之终绐,则金石刻画之文
也。文生於质,视其质之如何而施吾文焉,亦於世教未为无补,又何市井间架之
足疑,而学士之不屑道哉?
夫生有寿言,而死有祭挽,近代亡於礼者之礼也。礼从宜,使从俗,苟不悖
乎古人之道,君子之所不废也。文章之家,卑视寿挽,不知神明其法,弊固至乎
此也。其甚焉者,存祭挽而耻录寿言;近世文人,自定其集,不能割爱而间存者,
亦必别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