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通义作者章学诚-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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娼优自为号者,将以媚客也。(燕莺娟素之类甚多。)而士大夫乃反不安其名字,
而纷纷称号焉,其亦不思而已矣。
逸囚多改名,惧人知也。出婢必更名,易新主也。故屡逸之囚,转卖之婢,
其名必多,所谓无如何也。文人既已架字而立号,苟有寓意,不得不然,一已足
矣。顾一号不足,而至於三且五焉。噫!可谓不惮烦矣。
古人著书,往往不标篇名。后人校雠,即以篇首字句名篇。不标书名,后世
校雠,即以其人名书,此见古人无意为标榜也。其有篇名书名者,皆明白易晓,
未尝有意为吊诡也。然而一书两名,先后文质,未能一定,则皆校雠诸,易名著
录,相沿不察,遂开岐异;初非著书之人,自尚新奇,为吊诡也。
有本名质而著录从文者,有本名文而著录从质者,有书本全而为人偏举者,
有书本偏而为人全称者,学者不可不知也。本名质而著录从文者,《老子》本无
经名,而书尊《道德》;《庄子》本以人名,而书著《南华》之类,是也。(汉
称《庄子》。唐则敕尊《南华真经》,在开元时《隋志》已有《南华》之目。)
本名文而著录从质者,刘安之书,本名《鸿烈解》,而《汉志》但著《淮南内外》;
蒯通之书,本名《隽永》,而《汉志》但著《蒯通》本名之类,是也。(《隽永》
八十一首,见本传,与志不符。)书名本全而为人偏举者,《吕氏春秋》有十二
纪、八览、六论,而后人或称《吕览》;《屈原》二十五篇,《离骚》特其首篇,
而后世竟称《骚赋》之类是也。(刘向名之《楚辞》,后世遂为专部。)书名本
偏而为人全称者,《史记》为书策纪载总名,而后人专名《太史公书》;孙武八
十馀篇,有图有书,而后人即十三篇称为《孙子》之类,是也。此皆校雠著录之
家所当留意。(已详《校雠通义》。)虽亦质文升降,时会有然,而著录之家,
不为别白,则其流弊,无异别号称名之吊诡矣。
子史之书,名实同异,诚有流传而不能免者矣。集部之兴,皆出后人缀集,
故因人立名,以示志别;东京讬於初唐,无他歧也。中叶文人,自定文集,往往
标识集名,《会昌一品》、元白《长庆》之类,抑亦支矣。然称举年代,犹之可
也。或以地名,(杜牧《樊川集》,独孤及《毗陵集》之类。)或以官名,(韩
偓《翰林集》。)犹有所取。至於诙谐嘲弄,信意标名,如《锦囊》、(李松。)
《忘筌》、(杨怀玉。)《披沙》、(李咸用。)《屠龙》、(熊皦。)《聱书》、
(沈颜。)《漫编》,(元结。)纷纷标目。而大雅之风,不可复作矣。
子史之书,因其实而立之名,盖有不得已焉耳。集则传文之散著者也。篇什
散著,则皆因事而发,各有标题,初无不辨宗旨之患也。故集诗集文,因其散而
类为一人之言,则即人以名集,足以识矣。上焉者,文虽散而宗旨出於一,是固
子史专家之遗范也。次焉者,文墨之佳,而萃为一,则亦雕龙技曲之一得也。其
文与诗,既以各具标名,则固无庸取其会集之诗文而别名之也。人心好异,而竞
为标题,固已侈矣。至於一名不足,而分辑前后,离析篇章,或取历官资格,或
取游历程途,富贵则奢张荣显,卑微则酝酿寒酸,巧立名目,横分字号;遂使一
人诗文,集名无数,标题之录,靡於文辞,篇卷不可得而齐,著录不可从而约;
而问其宗旨,核其文华,黄茅白苇,毫发无殊;是宜概付丙丁,岂可猥尘甲乙者
乎?(欧、苏诸集,已欠简要,犹取文足重也。近代文集,逐狂更甚,则无理取
闹矣。)
○匡谬
书之有序,所以明作书之旨也,非以为观美也。序其篇者,所以明一篇之旨
也。至於篇第相承,先后次序,古人盖有取於义例者焉,亦有无所取於义例者焉,
约其书之旨而为之,无所容勉强也。《周易·序卦》二篇,次序六十四卦相承之
义,《乾》、《坤》、《屯》、《蒙》而下,承受各有说焉。《易》义虽不尽此,
此亦《易》义所自具,而非强以相加也。吾观后人之序书,则不得其解焉。书之
本旨,初无篇第相仍之义列,观於古人而有慕,则亦为之篇序焉。猥填泛语,强
结韵言,以为故作某篇第一,故述某篇第二。自谓淮南、太史、班固、扬雄,何
其惑耶?夫作之述之,诚闻命矣。故一故二,其说又安在哉?且如《序卦》、
《屯》次《乾》、《坤》,必有其义。盈天地间惟万物,《屯》次《乾》、《坤》
之义也。故受之以《屯》者,盖言不可受以《需》、《讼》诸卦,而必受以《屯》
之故也。《蒙》、《需》以下,亦若是焉而已矣。此《序卦》之所以称次第也。
后人序篇,不过言斯篇之不可不作耳。必於甲前乙后,强以联缀为文,岂有不可
互易之理,如《屯》、《蒙》之相次乎?是则慕《易》序者,不如序《诗》、
《书》之为得也。《诗》、《书》篇次,岂尽无义例哉?然必某篇若何而承某篇
则无是也。六艺垂教,其揆一也。何必优於《易》序,而歉於《诗》、《书》之
序乎?(赵岐《孟子篇序》,尤为穿凿无取。)
夫书为象数而作者,其篇章可以象数求也。其书初不关乎象数者,必求象数
以实之,则凿矣。《易》有两仪四象,八八相生,其卦六十有四,皆出天理之自
然也。《太玄》九九为八十一,《潜虚》五五为二十五,拟《易》之书,其数先
定,而后摛文,故其篇章,同於兵法之部伍,可约而计也。司马迁著百三十篇,
自谓绍名世而继《春秋》,信哉,三代以后之绝作矣。然其自拟,则亦有过焉者
也。本纪十二,隐法《春秋》之十二公也。《秦纪》分割庄襄以前,别为一卷,
而末终汉武之世,为作今上本纪,明欲分占篇幅,欲副十二之数也。夫子《春秋》,
文成法立,纪元十二,时世适然,初非十三已盈,十二则歉也。汉儒求古,多拘
於迹,识如史迁,犹未能免,此类是也。然亦本纪而已,他篇未必皆有意耳。而
治迁书者之纷纷好附会也,则曰十二本纪,法十二月也,八书法八风,十表法十
干,三十世家法一月三十日,七十列传法七十二候,百三十篇法一岁加闰,此则
支离而难喻者矣。就如其说,则表法十干,纪当法十二支,岂帝纪反用地数,而
王侯用天数乎?岁未及三,何以象闰?七十二候,何以缺二?循名责实,触处皆
矛盾矣。然而子史诸家,多沿其说,或取阴阳奇偶,或取五行生成,少则并於三
五,多或配至百十,宁使续凫断鹤,要必象数相符。孟氏七篇,必依七政,屈原
《九歌》,难合九章,近如邓氏《函史》之老阳少阳,《景岳全书》之八方八阵,
则亦几何其不为儿戏耶?
古人著书命篇,取辨甲乙,非有深意也。六艺之文,今具可识矣。盖有一定
之名,与无定之名,要皆取辨甲乙,非有深意也。一定之名,典、谟、贡、范之
属是也。(《帝典》、《皋陶谟》、《禹贡》、《洪范》,皆古经定名。他如
《多方》、《多士》、《梓材》之类,皆非定名。)无定之名,《风》诗《雅》、
《颂》之属是也。(皆以章首二字为名。)诸子传记之书,亦有一定之名与无定
之名,随文起例,不可胜举;其取辨甲乙,而无深意,则大略相同也。(象数之
书,不在其例。)夫子没而微言绝,《论语》二十篇,固六艺之奥区矣。然《学
而》、《为政》诸篇目,皆取章首字句标名,无他意也。《孟子》七篇,或云万
章之徒所记,或云孟子自著,要亦诵法《论语》之书也。《梁惠王》与《公孙丑》
之篇名,则亦章首字句,取以标名,岂有他哉?说者不求篇内之义理,而过求篇
外之标题,则於义为凿也。师弟问答,自是常事,偶居章首而取以名篇,何足异
哉?说者以为卫灵公与季氏,乃当世之诸侯大夫,孔子道德为王者师,故取以名
篇,与《公冶》、《雍也》诸篇,等於弟子之列尔。《孟子》篇名有《梁惠王》、
《滕文公》,皆当世之诸侯,而与《万章》、《公孙丑》篇同列,亦此例也。此
则可谓穿凿而无理者矣。就如其说,则《论语》篇有《泰伯》,古圣贤也。《尧
曰》,古圣帝也。岂亦将推夫子为尧与泰伯之师乎?《微子》,孔子祖也。《微
子》名篇,岂将以先祖为弟子乎?且诸侯之中,如齐桓、晋文,岂不贤於卫灵?
(弟子自是据同时者而言,则鲁哀与齐景亦较卫灵为贤,不应取此也。)晏婴、
蘧瑗,岂不贤於季氏?同在章中,何不升为篇首,而顾去彼取此乎?孟子之於告
子,盖卑之不足道矣。乃与公孙、万章,跻之同列,则无是非之心矣。执此义以
说书,无怪后世著书,妄拟古人而不得其意者,滔滔未已也。
或曰:附会篇名,强为标榜,盖汉儒说经,求其说而不免太过者也。然汉儒
所以为此,岂竟全无所见,而率然自伸其臆欤?余曰:此恐周末贱儒,已有开其
端矣。著书之盛,莫甚於战国;以著书而取给为干禄之资,盖亦始於战国也。故
屈平之草稿,上官欲夺,而《国策》多有为人上书,则文章重,而著书开假借之
端矣。《五蠹》、《孤愤》之篇,秦王见之,至恨不与同生,则下以是干,上亦
以是取矣。求取者多,则矜榜起,而饰伪之风亦开。余览《汉艺文志》,儒家者
流,则有《魏文侯》与《平原君》书。读者不察,以谓战国诸侯公子,何以入於
儒家?不知著书之人,自讬儒家,而述诸侯公子请业质疑,因以所问之人名篇居
首,其书不传,后人误於标题之名,遂谓文侯、平原所自著也。夫一时逐风会而
著书者,岂有道德可为人师,而诸侯卿相,漫无择决,概焉相从而请业哉?必有
无其事,而讬於贵显之交以欺世者矣。《国策》一书,多记当时策士智谋,然亦
时有奇谋诡计,一时未用,而著书之士,爱不能割,假设主臣问难以快其意,如
苏子之於薛公及楚太子事,其明徵也。然则贫贱而讬显贵交言,愚陋而附高明为
伍,策士夸诈之风,又值言辞相矜之际,天下风靡久矣。而说经者目见当日时事
如此,遂谓圣贤道德之隆,必藉诸侯卿相相与师尊,而后有以出一世之上也。呜
呼!此则囿於风气之所自也。
假设问答以著书,於古有之乎?曰:有从实而虚者,《庄》、《列》寓言,
称述尧、舜、孔、颜之问答,望而知其为寓也。有从虚而实者,《屈赋》所称渔
父、詹尹,本无其人,而入以屈子所自言,是彼无而屈子固有也,亦可望而知其
为寓也。有从文而假者,楚太子与吴客,乌有先生与子虚也。有从质而假者,
《公》、《穀》传经,设为问难,而不著人名,是也。后世之士摛词掞藻,率多
诡讬,知读者之不泥迹也。考质疑难,必知真名。不得其人,而以意推之,则称
或问,恐其以虚构之言,误后人也。近世著述之书,余不能无惑矣。理之易见者,
不言可也。必欲言之,直笔於书,其亦可也。作者必欲设问,则已迂矣。必欲设
问,或讬甲乙,抑称或问,皆可为也。必著人以实之,则何说也?且所讬者,又
必取同时相与周旋,而少有声望者也,否则不足以标榜也。至取其所著,而还诘
问之,其人初不知也,不亦诬乎?且问答之体,问者必浅,而答者必深;问者有
非,而答者必是。今伪讬於问答,是常以深且是者自予,而以浅且非者予人也,
不亦薄乎?君子之於著述,苟足显其义,而折是非之中,虽果有其人,犹将隐其
姓名而存忠厚,况本无是说而强坐於人乎?诬人以取名,与劫人以求利,何以异
乎?且文有起伏,往往假於义有问答,是则在於文势则然,初不关於义有伏匿也。
倘於此而犹须问焉,是必愚而至陋者也。今乃坐人愚陋,而以供己文之起伏焉,
则是假推官以叶韵也。昔有居下僚而吟诗谤上官者,上官召之,适与某推官者同
见。上官诘之,其人复吟诗以自解,而结语云,问某推官。推官初不知也,惶惧
无以自白,退而诘其何为见诬。答曰:非有他也,借君衔以叶韵尔。
问难之体,必屈问而申答,故非义理有至要,君子不欲著屈者之姓氏也。孟
子拒杨、墨,必取杨、墨之说而辟之,则不惟其人而惟其学。故引杨、墨之言,
但明杨、墨之家学,而不必专指杨朱、墨翟之人也。是其拒之之深,欲痛尽其支
裔也。盖以彼我不两立,不如是,不足以明先王之大道也。彼异学之视吾儒,何
独不然哉?韩非治刑名之说,则儒墨皆在所摈矣。墨者之言少,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