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通义作者章学诚-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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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专主文义起讫,而卷则系乎缀帛短长,此无他义,盖取篇之名书,古於卷也。
故异篇可以同卷,而分卷不闻用以标起讫。至班氏《五行》之志.《元后》之传,
篇长卷短,则分子卷。是篇不可易,而卷可分合也。嗣是以后,讫於隋、唐,书
之计卷者多,计篇者少。著述诸家,所谓一卷,往往即古人之所谓一篇;则事随
时变,人亦出於不自知也。惟司马彪《续后汉志》,八篇之书,分卷三十,割篇
徇卷,大变班书子卷之法,作俑唐、宋史传,失古人之义矣。(《史》、《汉》
之书,十二本纪、七十列传、八书、十志之类,但举篇数,全书自了然也。《五
行志》分子卷五,《王莽传》分子卷三,而篇目仍合为一,总卷之数,仍与相符,
是以篇之起讫为主,不因卷帙繁重而苟分也。自司马彪以八志为三十卷,遂开割
篇徇卷之例,篇卷混淆,而名实亦不正矣。欧阳《唐志》五十,其实十三志也,
年表十五,其实止四表也。《宋史》列传二百五十有五,《后妃》以一为二,
《宗室》以一为四,李纲一人,传分二卷,再并《道学》、《儒林》,以至《外
国》、《蛮夷》之同名异卷,凡五十馀卷,其实不过一百九十馀卷耳。)
至於其间名小异而实不异者,道书称,即卷之别名也,元人《说郛》用之。
蒯通《隽永》称首,则章之别名也,梁人《文选》用之。此则标新著异,名实故
无伤也。唐、宋以来,卷轴之书,又变而为纸册;则成书之易,较之古人,盖不
啻倍蓰已也。古人所谓简帙繁重,不可合为一篇者,(分上中下之类。)今则再
倍其书,而不难载之同册矣。故自唐以前,分卷甚短。六朝及唐人文集,所为十
卷,今人不过三四卷也。自宋以来,分卷遂长。以古人卷从卷轴,势自不能过长;
后人纸册为书,不过存卷之名,则随其意之所至,不难钜册以载也。以纸册而存
缣素为卷之名,亦犹汉人以缣素而存竹简为篇之名,理本同也。然篇既用以计文
之起讫矣,是终古不可改易,虽谓不从竹简起义可也。卷则限於轴之长短,而并
无一定起讫之例。今既不用缣素而用纸册,自当量纸册之能胜而为之界。其好古
而标卷为名,从质而标册为名,自无不可;不当又取卷数与册本,故作参差,使
人因卷寻篇,又复使人挟册求卷,徒滋扰也。夫文之繁省起讫,不可执定;而方
策之重,今又不行;(古人寂寥短篇,亦可自为一书,孤行於世。盖方策体重,
不如后世片纸,难为一书也。)则篇自不能孤立,必依卷以连编,势也。卷非一
定而不可易,既欲包篇以合之,又欲破册而分之,使人多一检索於离合之外,又
无关於义例焉,不亦扰扰多事乎?故著书但当论篇,不当计卷。(卷不关於文之
本数,篇则因文计数者也。故以篇为计,自不忧其有阙卷,以卷为计,不能保其
无阙篇也。)必欲计卷,听其量册短长,而为铨配可也。不计所载之册,而铢铢
分卷,以为题签著录之美观,皆是泥古而忘实者也。《崇文》、《宋志》,间有
著册而不详卷者。明代《文渊阁目》,则但计册而无卷矣。是虽著录之阙典,然
使卷册苟无参差,何至有此弊也。(古人已成之书,自不宜强改。)
○天喻
夫天浑然而无名者也。三垣、七曜、二十八宿、一十二次、三百六十五度、
黄道、赤道,历家强名之以纪数尔。古今以来,合之为文质损益,分之为学业事
功,文章性命。当其始也,但有见於当然,而为乎其所不得不为,浑然无定名也。
其分条别类,而名文名质,名为学业事功,文章性命,而不可合并者,皆因偏救
弊,有所举而诏示於人,不得已而强为之名,定趋向尔。后人不察其故而徇於其
名,以谓是可自命其流品,而纷纷有入主出奴之势焉。汉学宋学之交讥,训诂辞
章之互诋,德性学问之纷争,是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
学业将以经世也,如治历者,尽人功以求合於天行而已矣,初不自为意必也。
其前人所略而后人详之,前人所无而后人创之,前人所习而后人更之,譬若《月
令》中星不可同於《尧典》,太初历法不可同於《月令》,要於适当其宜而可矣。
周公承文、武之后,而身为冢宰,故制作礼乐,为一代成宪。孔子生於衰世,有
德无位,故述而不作,以明先王之大道。孟子当处士横议之时,故力距杨、墨,
以尊孔子之传述。韩子当佛老炽盛之时,故推明圣道,以正天下之学术。程、朱
当末学忘本之会,故辨明性理,以挽流俗之人心。其事与功,皆不相袭,而皆以
言乎经世也。故学业者,所以辟风气也。风气未开,学业有以开之。风气既弊,
学业有以挽之。人心风俗,不能历久而无弊,犹羲和、保章之法,不能历久而不
差也。因其弊而施补救,犹历家之因其差而议更改也。历法之差,非过则不及。
风气之弊,非偏重则偏轻也。重轻过不及之偏,非因其极而反之,不能得中正之
宜也。好名之士,方且趋风气而为学业,是以火救火,而水救水也。
天定胜人,人定亦能胜天。二十八宿,十二次舍,以环天度数,尽春秋中国
都邑。夫中国在大地中,东南之一隅耳。而周天之星度,属之占验,未尝不应,
此殆不可以理推测,盖人定之胜於天也。且如子平之推人生年月日时,皆以六十
甲子,分配五行生克。夫年月与时,并不以甲子为纪,古人未尝有是言也。而后
人既定其法,则亦推衍休咎而无不应,岂非人定之胜天乎?《易》曰“先天而天
弗违”,盖以此也。学问亦有人定胜天之理。理分无极太极,数分先天后天,图
有《河图》、《洛书》,性分义理气质,圣人之意,后贤以意测之,遂若圣人不
妨如是解也。率由其说,亦可以希圣,亦可以希天。岂非人定之胜天乎?尊信太
过,以谓真得圣人之意固非,即辨驳太过,以为诸儒诟詈,亦岂有当哉?
○师说
韩退之曰:“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者也。”又曰:“师不必贤於弟子,
弟子不必不如师。”“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又曰:“巫医百工之人,不耻
相师。”而因怪当时之人,以相师为耻,而曾巫医百工之不如。韩氏盖为当时之
敝俗而言之也,未及师之究竟也。《记》曰:“民生有三,事之如一,君、亲、
师也。”此为传道言之也。授业解惑,则有差等矣。业有精粗,惑亦有大小,授
且解者之为师,固然矣;然与传道有间矣。巫医百工之相师,亦不可以概视也。
盖有可易之师,与不可易之师,其相去也,不可同日语矣。知师之说者,其知天
乎?盖人皆听命於天者也,天无声臭,而俾君治之。人皆天所生也,天不物物而
生,而亲则生之。人皆学於天者也,天不谆谆而诲,而师则教之。然则君子而思
事天也,亦在谨事三者而已矣。
人失其道,则失所以为人,犹无其身,则无所以为生也。故父母生而师教,
其理本无殊异。此七十子之服孔子,所以可与之死,可与之生,东西南北,不敢
自有其身,非情亲也,理势不得不然也。若夫授业解惑,则有差等矣。经师授受,
章句训诂;史学渊源,笔削义例;皆为道体所该。古人“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竹帛之外,别有心传,口耳转受,必明所自,不啻宗支谱系不可乱也。此则必从
其人而后受,苟非其人,即已无所受也,是不可易之师也。学问专家,文章经世,
其中疾徐甘苦,可以意喻,不可言传。此亦至道所寓,必从其人而后受,不从其
人,即已无所受也,是不可易之师也。苟如是者,生则服勤,左右无方,没则尸
祝俎豆,如七十子之於孔子可也。至於讲习经传,旨无取於别裁;斧正文辞,义
未见其独立;人所共知共能,彼偶得而教我;从甲不终,不妨去而就乙;甲不我
告,乙亦可询;此则不究於道,即可易之师也。虽学问文章,亦末艺耳。其所取
法,无异梓人之惎琢雕,红女之传絺绣,以为一日之长,拜而礼之,随行隅坐,
爱敬有加可也。必欲严昭事之三,而等生身之义,则责者罔,而施者亦不由衷矣。
巫医百工之师,固不得比於君子之道,然亦有说焉。技术之精,古人专业名
家,亦有隐微独喻,得其人而传,非其人而不传者,是亦不可易之师,亦当生则
服勤,而没则尸祝者也。古人饮食,必祭始为饮食之人,不忘本也。况成我道德
术艺,而我固无从他受者乎?至於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於弟子,则观所得
为何如耳。所争在道,则技曲艺业之长,又何沾沾而较如不如哉?
嗟夫!师道失传久矣。有志之士,求之天下,不见不可易之师;而观於古今,
中有怦怦动者,不觉冁然而笑,索焉不知涕之何从,是亦我之师也。不见其人,
而於我乎隐相授受,譬则孤子见亡父於影像,虽无人告之,梦寐必将有警焉。而
或者乃谓古人行事,不尽可法,不必以是为尸祝也。夫禹必祭鲧,尊所出也。兵
祭蚩尤,宗创制也。若必选人而宗之,周、孔乃无遗憾矣。人子事其亲,固有论
功德,而祧祢以奉大父者耶?
○假年
客有论学者,以谓书籍至后世而繁,人寿不能增加於前古,是以人才不古若
也。今所有书,如能五百年生,学者可无遗憾矣。计千年后,书必数倍於今,则
亦当以千年之寿副之,或传以为名言也。余谓此愚不知学之言也。必若所言,造
物虽假之以五千年,而犹不达者也。
学问之於身心,犹饥寒之於衣食也。不以饱暖慊其终身,而欲假年以穷天下
之衣食,非愚则罔也。传曰:“至诚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
能尽物之性。”人之异於物者,仁义道德之粹,明物察伦之具,参天赞地之能,
非物所得而全耳。若夫知觉运动,心知血气之禀於天者,与物岂有殊哉?夫质大
者所用不得小,质小者所资不待人,物各有极也。人亦一物也。鲲鹏之寿十亿,
虽千年其犹稚也。蟪蛄不知春秋,期月其大耋也。人於天地之间,百年为期之物
也。心知血气,足以周百年之给欲,而不可强致者也。
夫子十五志学,“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圣人,人道之极也。人之学
为圣者,但有十倍百倍之功,未闻待十倍百倍之年也。一得之能,一技之长,亦
有志学之始,与不逾矩之究竟也。其不能至於圣也,质之所限也,非年之所促也。
颜子三十而夭,夫子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盖痛其不足尽百
年之究竟也。又曰:“后生可畏。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不足畏。”人生固有八
十九十至百年者,今不待终其天年,而於四十五十,谓其不足畏者,亦约之以百
年之生,度其心知血气之用,固可意计而得也。五十无闻,虽使更千百年,亦犹
是也。
神仙长生之说,诚渺茫矣。同类殊能,则亦理之所有,故列仙洞灵之说,或
有千百中之十一,不尽诬也。然而千岁之神仙,不闻有能胜於百岁之通儒,则假
年不足懋学之明徵也。禹惜分阴,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又曰:“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盖惧不足尽百年之能事,以谓人力可至
者,而吾有不至焉,则负吾生也。蟪蛄纵得鲲鹏之寿,其能止於啾啾之鸣也。盖
年可假,而质性不可变;是以圣贤爱日力,而不能憾百年之期蹙,所以谓之尽性
也。世有童年早慧,诵读兼人之倍蓰而犹不止焉者,宜大异於常人矣。及其成也,
较量愚柔百倍之加功,不能遽胜也。则敏钝虽殊,要皆画於百年之能事,而心知
血气,可以理约之明徵也。今不知为己,而骛博以炫人,天下闻见不可尽,而人
之好尚不可同;以有尽之生,而逐无穷之闻见;以一人之身,而逐无端之好尚;
尧、舜有所不能也。孟子曰:“尧、舜之智,而不遍物。尧、舜之仁,不遍爱人。”
今以凡猥之资,而欲穷尧、舜之所不遍,且欲假天年於五百焉;幸而不可能也,
如其能之,是妖孽而已矣。
族子廷枫曰:“叔父每见学者,自言苦无记性,书卷过目辄忘,因自解其不
学。叔父辄曰:‘君自不善学耳。果其善学,记性断无不足用之理。书卷浩如烟
海,虽圣人犹不能尽。古人所以贵博者,正谓业必能专,而后可与言博耳。盖专
则成家,成家则已立矣。宇宙名物,有切己者,虽锱铢不遗。不切己者,虽泰山
不顾。如此用心,虽极钝之资,未有不能记也。不知专业名家,而泛然求圣人之
所不能尽,此愚公移公之智,而同斗筲之见也。’此篇盖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