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兄弟下-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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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说什么?”
宋钢缓和了一下语气,认真地对李光头说:“李光头,自从我爸爸和你妈妈死了以后,我们就不是兄弟了……”
李光头点着头打断宋钢的话:“说得对,你爸不是我亲爸,我妈不是你亲妈,我们不是亲兄弟……”
“所以,”宋钢也打断李光头的话,“我任何事都不会来找你,你任何事也别来找我,我们从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你是说,”李光头再次打断宋钢的话,“我们从此一刀两断?”
“是的。”宋钢坚定地点点头,然后说出了最后那句话,“这下你该死心了吧?”
宋钢说完这话转身迎向了林红,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对林红说: “那句话还给他了。”
林红张开双臂抱住了迎面而来的宋钢,宋钢也抱住了林红,两个人侧身互相抱着向前走去。李光头摸着光脑袋看着宋钢和林红亲热地离去,他不明白宋钢为什么要说“这下你该死心了”,嘴里嘟哝着说:
“他妈的,我死什么心啊?”
宋钢和林红相拥着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然后走进了他们住的小巷,当他们回到家里,宋钢突然沉默起来,坐在椅子里一声不吭。林红看到宋钢脸上凝重的表情,知道他心里的难受,毕竟他和李光头的兄弟往事太多了,藕断丝连在所难免,林红没有去责怪他,心想过些日子就会好了。林红相信宋钢和自己生活得越久,他和李光头的往事就会越淡。
晚上躺在床上后,宋钢仍然心情沉重,在黑暗里忍不住叹息了几声,林红轻轻地拍拍他,微微抬起头来,宋钢习惯地将胳膊伸过去搂住了林红,林红依偎着宋钢,要宋钢别再想什么了,好好睡觉。林红说完后自己先睡着了,宋钢很久才睡着。这天晚上宋钢又做梦了,他在梦里面哭个不停,眼泪流到了林红的脸上,林红惊醒后拉亮电灯,宋钢也惊醒了,林红看到宋钢满脸的泪水,心想可能又梦见他的后妈了。林红关了灯,安慰似的拍了拍宋钢,问他:
“是不是又梦见你妈妈了?”
这次林红没有说“后妈”,宋钢在黑暗里摇了摇头,仔细回想着梦里的情景,然后在黑暗里擦着脸上的泪痕,对林红说:
“我梦见你和我离婚了。”
第二十一章
李光头继续在县政府大门口进行着他的示威事业,各类破烂东西每天都堆成一座小山,他没时间静坐了,而是在那里走来走去,将破烂分门别类,再通过不同的销售渠道卖到全国各地去。他盘腿坐在地上,专门花了两个小时对付了那块外国手表,满头大汗地安上去了三根长短不一的细铁丝,然后神气活现地戴在手腕上。以前他喜欢伸出右手指指点点,有了那块指针永远不动的外国手表后,他的左手忙起来了,只要是个人走过,他的左手就会亲热地挥动。没过多久,我们刘镇的很多群众都看见李光头左手上的外国表了,有几个群众围上去,仔细看着他手腕上的外国表,好奇地说:
“里面的指针怎么像铁丝?”
李光头不高兴了,他说:“凡是指针,都像铁丝。”
群众又发现了破绽,他们说:“这表上的时问不对。”
“当然不对。”李光头骄傲地说,“我的是格林威治时间,你们的是北京时间,不是一家的。”
李光头戴着格林威治时间的外国手表神气了半年,有一天那块外国手表不见了,手腕上换成了一块崭新的国产钻石牌手表,群众见了不由惊叫:
“你换手表啦?”
“换啦,换成北京时间啦。”李光头晃动着手腕上亮闪闪的新手表说,“格林威治时间好是好,就是不符合中国国情,所以我换成了北京时间。”
群众十分羡慕,说这块全新的钻石牌手表从哪里捡来的?李光头生气了,从口袋里掏出发票给群众看,李光头说:
“我自己花钱买的。”
群众万分惊讶,一个捡破烂的竟然有钱买一块钻石牌手表?李光头当场拉开他的破烂外衣,露出了里面系在腰间的钱包,他打开钱包的拉链,里面厚厚一叠钞票。在群众的惊叫声里,李光头心满意足地说:
“看见了吧,看见里面整整齐齐的人民币了吧。”
群众个个目瞪口呆,嘴巴张开以后就合不拢了。过了一会儿,有一个群众想念李光头的外国手表,讨好地问李光头:
“你那块格林威治时间呢?”
“送人了,”李光头说,“送给我的老部下花傻子了。”
手腕上换成了北京时间的李光头再接再厉,干脆在县政府大门外搭起了一个茅棚。他弄来了竹竿和茅草,在县政府门口大兴土木,福利厂十四个瘸傻瞎聋来了十三个,只有花傻子没来。四个瞎子站成一队,一捆一捆地传送茅草;两个傻子负责扶住竹竿,两个瘸子手上有劲,负责扎紧竹竿;五个聋子是生力军,三个在下面用茅草做成了墙,两个爬到上面用茅草铺成了屋顶;李光头指手画脚,就是工地总指挥了。他们叫叫嚷嚷,满头大汗地干了三天,茅棚搭成了。李光头才想起那个花傻子,问瘸子正厂长。瘸子正厂长说,花傻子以前上班下班从来没有迟到早退,自从戴上了那块格林威治时间后,就再也没有来过福利厂了。瘸子正厂长问李光头:
“是不是格林威治时问把花傻子弄糊涂了?”
“肯定是。”李光头嘿嘿笑着说,“这就叫时差。”
十三个忠臣浩浩荡荡地从李光头家里搬来床和桌子,还有被子衣服洗脸盆煤油炉碗筷杯子等等,李光头得意洋洋地住进了茅棚,在县政府大门外安营扎寨了。没过多久,刘镇的群众看到邮电局的工人在给李光头的茅棚安装电话了,这是刘镇第一部私人电话,群众嘴里啧啧不停,纷纷说想不到,想不到啊!李光头的电话铃声从早响到晚,深更半夜了还要响,县政府里的人都在说,李光头的电话比县长的电话响得次数还多。
李光头正经做起了破烂生意,他不再白拿群众的废品,开始收购了,县政府大门外的破烂堆成了一座大山,他的茅棚里也堆满了废品,用李光头的话说,茅棚里的都是高级破烂。路过的群众经常看到,他满脸笑容地坐在这些高级破烂中间,那神态仿佛是坐在珠光宝气里。群众还看到,每个星期都有外地来的卡车,将李光头分类以后的废品拉走。李光头站在茅棚前,看着卡车远去,手指蘸着口水数起了钞票。
李光头仍然是衣衫褴褛,他腰间的钱包换了,换成了一个大钱包,里面的钱充了气似的将钱包鼓了起来。他胸前的口袋里放着一个小本子,正面翻过去记着他的破烂业务,反面翻过来记着他以前创办服装厂时欠下的债务。
童张关余王五个债主这时候早就死心了,早就自认倒霉了,他们万万没想到,李光头做上破烂生意挣钱后,竟然还债了。
这天下午,王冰棍背着冰棍箱从李光头的茅棚前走过,光着上身只穿了一条短裤的李光头看见了,急匆匆地从茅棚的废品里跑了出来,大声叫着王冰棍。王冰棍背着箱子缓慢地转过身来,看到是李光头在向自己招手,李光头喊叫道:
“过来,过来。”
王冰棍站着没有动,不知道李光头又在打他的什么主意。李光头说要还钱给他,王冰棍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去看看身后是否还有别人。李光头不耐烦了,指着王冰棍说:
“就是你,我李光头就是欠了你的债。”
王冰棍将信将疑地走了过来,跟着李光头走进茅棚,坐在废品中间。李光头翻开他的小本子,埋头计算起了本金和利息。王冰棍好奇地打量着李光头的茅棚,里面吃喝用什么都有,还有一台电风扇呼呼地吹着李光头,王冰棍羡慕地说:
“你都用上电风扇了。”
李光头“嗯”了一声,举手摁了一下电风扇上的按钮,电风扇摇着头吹风了,吹得王冰棍连声说:
“凉快,凉快……”
李光头把王冰棍的本金加上利息算出来了,他抬起头不好意思地说:“我现在钱不多,只能分期还债,我每个月都还,争取一年内还清。”
李光头拉开他的大钱包,取出钱点算清楚后,多的放回钱包,少的塞到王冰棍手里。王冰棍接过钱的时候,双手颤抖了,嘴唇也颤抖了,他连声说着没想到,没想到李光头把这些记在本子上,他说自己早就忘记了。王冰棍说着眼睛红了,他说做梦都没有想到赔掉的五百元钱还能回来,他指着利息钱说:
“还生出儿子来了。”
王冰棍将钱小心地放进了口袋,弯腰从箱子里拿出一根冰棍,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只有冰棍送给李光头吃。李光头摇晃着脑袋说:
“我李光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王冰棍说这不是群众的一针一线,是自己的一片心意。李光头说心意就更不能吃了,他让王冰棍把冰棍心意放回去,他说:
“你替我做件事吧,去通知童铁匠、张裁缝、小关剪刀和余拔牙,我李光头开始分期还债了。”
傍晚的时候,童铁匠、张裁缝、小关剪刀和余拔牙,还有王冰棍来到了李光头的茅棚,这五个人站在李光头的茅棚前,亲热地叫着:
“李厂长,李厂长……”
李光头光着膀子走出来,挥着手说:“我不是李厂长,我现在是李破烂。”
童张关余王五个嘿嘿地笑,童铁匠看看另外四个,这四个全看着他,他知道这时候又要自己出马了,他赔着笑脸说:
“听说你要还钱了?”
“不是还钱,是还债。”李光头纠正道。
“还债还钱都一样,”童铁匠连连点头,“听说还有利息?”
“当然有利息,”李光头说,“我李光头好比是人民银行,你们好比是储户。”
童张关余王纷纷点头称是,李光头回头看看自己的茅棚,说里面太小了,容不下六个人,就在外面结算。李光头说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拿着小本子嘴里念念有词地算起钱来了。李光头光膀子下面穿着的短裤比抹布还脏,他一屁股坐下去了,五个债主犹豫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也应该坐在地上?他们是专门洗了澡穿戴干净了,才约好了一起过来的。张关余王四个看着童一个了,童铁匠心想为了钱,别说是坐在地上了,就是下面是粪便也得坐下去。童铁匠一屁股坐下去了,另外四个也跟着坐在了地上。六个人坐成一圈,李光头一个个结算,一个个给钱。债主们拿了钱以后,童铁匠作为代表说话了,他郑重其事地向李光头道歉,说当初不该用拳脚逼债,逼得李光头鼻青脸肿。李光头认真听完童铁匠的话,咬文嚼字地说:
“不是逼得我鼻青脸肿,是揍得我鼻青脸肿。”
童张关余王尴尬地笑着,童铁匠再次代表全体债主说:“从今天起,你什么时候想揍我们了,尽管揍,我们绝不还手,一年有效期。”
另外四个跟着说:“一年有效期。”
李光头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