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4年第01期-第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狗埚从地上爬起来时,那头白条猪正把它的猪头搁在猪圈的墙上瞧他的好看。
今天挨这顿打完全是因为这头白条猪。它为什么要啃老八的瘪屁股呢?这个蠢猪。
几天后,狗埚提了一根棍子来找白条猪。狗埚希望这畜生眼里充满恐惧,可怜兮兮地向他求饶。但这畜生一如既往地没把他当回事。挺着比他高出一截的身子望着他,显威风似的。狗埚知道这畜生显然是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一个畜生这样对待人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挥起了木棍。这个老油条看出了危险,脑袋一摆,没等狗埚手中的棍子落下来,转身就蹿,结果把狗埚仰面八叉地撞倒在臭气冲天的猪圈里。狗埚大脑一片空白。他不明白一头猪怎么敢这么欺负他。这是一种莫大的屈辱。他必须要了结这场屈辱。
黄昏时狗埚把一个玻璃瓶子里的红水水倒进一碗剩饭里,然后倒进猪槽里,说:你还我的吧。白条猪显然没有看懂狗埚的意思,撒着欢跑过来伸出猪嘴就吃。
白条猪死了!狗二尖叫一声从猪圈里奔出来:白条猪死了,死了!
老八一阵风似的卷到猪圈,拽起白条猪的耳朵,嗷地叫起来:一千多块呀,说没就没!狗日的,谁作的孽呀!
狗埚正在专心致志地编他的第若干只箩筐。
矮子!狗二朝狗埚这边走来。
狗埚的第一反应是逃,但经验告诉他逃跑策略是不可取的,他跑十步抵不住高高大大的狗二跑一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镇定自若。
矮子,白条猪咋死的?狗二一把把狗埚提溜到半空:咋死地?
狗埚四肢螃蟹似的在空中乱抓。
说,你个臭矮子!狗二说。
白条猪死前没给我留话,我咋会知道!狗埚说,放下我!
矮子你也要死了!狗二一甩手,狗埚就再一次飞进了猪圈,准确说是猪槽。看来他是和猪圈结下了不解之缘,虽然他并不是猪。白条猪的残羹冷炙淹了他的整个身子。又酸又臭的污水涌进了他的嘴和鼻孔。狗埚在不大的猪槽里挣扎半天,才摸到猪槽的边沿。他在喷出嘴里的浊物时,眼里突然涌出了一股极其旺盛的酸辣辣的东西。他差点放声大哭起来。他想他甚至不如一头猪——他不曾看见老八或狗二揍过牛和猪。他在这个家里充当了一个比猪比牛更没地位的角色。嘴里的浊物和酸辣辣的泪水让狗埚品出了一种凄冷。你有着和所有男人一样的手和脚,一样的粗嗓门和核桃一样鼓起来的喉结,但你却是个矮子。你无法讨回你的尊严的。在别人眼里你一个矮子是不会有尊严的。所以,就认了吧。人心不能太高贵了。真的。
狗埚从猪槽里爬出来后继续编箩筐。
他希望编箩筐这个简单的工作能驱走他身上的猪圈里的恶臭和猪圈带给他的屈辱。
这时候父亲老八一脚把母亲踹出门去并吼了一声:骚婆娘,这就是你偷汉子养出来的杂种,有功呀你!
有一天,不断给老八揍并被打折一条腿的张矮子悄悄对狗埚说:你老八不是人,我连你妈的手都没有碰过一下哩。人矮了身子,就什么都矮了,狗埚,你以后就会明白了。
狗埚其实早就观察张矮子了。他发现张矮子并不矮,他起码要比他狗埚高出一个半脑袋。
二
狗埚给扔进猪圈的这个夏天,一伙打扮得花花绿绿奇形怪状的男女,带着一些帐子木箱什么的,说说笑笑从洛河崖头的雾里钻出来。这个时候狗埚一边痴痴地瞅着洛河里的日头一边编他的第若干只箩筐。狗埚想他一定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开始编箩筐了。他长这么大好像从来没做过别的,一直在编箩筐,无休无止地编。狗埚编箩筐的手轻巧敏捷如鱼一般的自如灵巧地上下穿梭,那金色的酸木条儿让他舞动得像丝线一样的柔软而飘逸。狗埚与其是说在编箩筐倒不如说是在享受一种简单而舒心的生活,同时也在给自己讨口饭吃。这其实也是狗埚能够在这个家里待下去的理由。虽然他不断地要被老八踢到半空里,经常被狗二像提溜螃蟹一样地提溜起来再扔出去,但是他们却不想把他弄死,弄死他便没有人编箩筐。他编的箩筐在集市上每只能卖好几块钱。他每天能编六至八只箩筐,但他只编四只,因为箩筐给老八或狗二拿到集上卖掉后,老八就去酒馆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就满世界地找“给他戴了绿帽子”的张矮子算账,张矮子一见老八去集上卖箩筐就忙不迭地上树钻洞逃活命。狗二则拿了钱去买一些廉价的小镜子梳子发卡玻璃项链什么的,送给一些女孩子,然后就得寸进尺地去摸人家的脸解人家的裤带。狗二是个纯粹的色鬼,这个狗埚很清楚,狗二上初二时被学校开除,原因是他们班上的一个女同学不愿意与他亲嘴,他就用狗埚给他做的弹弓把人家的嘴弄出一个豁口来。为这事,狗埚还吃了老八的一顿打,老八的理由是他不该给狗二做那把弹弓。
那伙人三三两两地来到屋门前,一个满脸黑毛的人对狗埚喊了一句:小孩,喝口水。
狗埚起初以为他们是喊别人,没搭理,只顾编他的箩筐。
小孩,没听见吗?黑毛就走到狗埚跟前。
狗埚这才知道他们是喊他。知道是喊他之后,他有些不高兴。这个黑毛叫我小孩!
我说小孩,我们想喝口水,有吗?黑毛说。
谁是小孩?狗毛抬起头来,我24了,还小孩!
黑毛和他身后的男男女女让狗埚的粗嗓门吓一大跳,他们愣了愣,然后过来瞧瞧他的手脚,脑袋,可不是咋的?都是大人的模样,而身子就那么一点点,矮得出了奇。那伙男女就哄地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狗埚生气了。他停下来不编箩筐了,起身要回屋里去。结果他走路的样子又再一次把那伙人惹得哈哈大笑。
黑毛打了个手势,那伙人不笑了。黑毛闪了闪眼睛,把狗埚拉过来,准确地说是抱起来,说:跟我们出去见见世面咋样?我们是马戏团的,跟我们走。
狗埚挣扎着跳到地上:我能在你们马戏团做啥?
当演员!黑毛说,你会是一个出色的演员。
嗤——老八从他那张驴嘴里发出了这样一声:演员,就是唱戏的戏子,他能吗?
我们试试看,黑毛扭头对老八说,老叔,让他跟我们走,行不行?给句话。
老八把杏木烟杆在门前的青石上磕出一团灰灰的火星,说:行是行,你把他拿走。但他在我屋里每天要编十只箩筐两只笼哩,收入几十块,你可得把工资给足了。一天能给多少?划不来我可不让他走。
亏不了他的。只要他干出名堂,一天几百元都挣来,几十块算个球乎子。黑毛对老八说。
就是,成了名角,想挣多少挣多少,老叔,让他跟我们走吧。说话的是个女人,头发披在肩上,窄巴巴的红裤子把屁股蛋子包得圆溜溜的。狗埚后来知道她叫洪云。她说着竟然突发奇想一把把狗埚揽了起来,抱在怀里。
狗埚从她的怀里挣出来,尽管他非常希望能在这女子的怀里多待一会儿,她的怀里暖烘烘的,有一种很好闻的气味。只是狗埚有点生气。好像出去当演员的不是他狗埚而是老八似的。他们把我撇在一边,狗埚在心里说,我不去,我要编箩筐。
你们把他拿走。老八说。
他说拿走,把我拿走!狗埚想。他瞅了老八一眼。狗埚知道他眼里充满了轻蔑和不屑。
离开家的时候,浓雾散去,洛河边灰灰黑黑的山崖在日头地下长长地拖开去,拖到狗埚看不到的地方。
狗埚想他什么时候再来编他的箩筐呢。
黑毛领的这个叫作“新时代”的马戏团似乎一直在垂死挣扎,但自从狗埚来了之后情况似乎大为改变。这是狗埚所没有想到的。马戏团几乎所有的节目都是黑毛围绕狗埚编排了。黑毛原是省杂技团的一名演员,扭伤了腰,给团里养着,后来团里发不出工资,便跑出来凑起了个马戏团。现在,马戏团最拿手的也是最出名的节目是“试管婴儿”、“利剑催生”、“空中飞人”、“走马飞花”这几个,全是以狗埚为主角的。黑毛把一根透明的老碗粗的塑料管子舞得人眼花缭乱,然后对观众说让两个一雌一雄的苹果在这管子里配对,生出一个小女孩来,就放两只苹果进去,再用红布把塑料管裹了放到一只箱子里,黑毛在台子上虚晃几枪,嘴里念念有词,揭开箱子拿出那个塑料管,扯去红布,从里头拉出一个小女孩来,小女孩傻乎乎地笑几声,对观众奶声奶气地说谢谢。这个小女孩就是狗埚。他现在能够逼真地模仿出从婴儿到老头老太太的几乎所有的声音。这个节目叫“试管婴儿”。“利剑催生”由那位头发披在肩头屁股蛋老是绷得圆溜溜的洪云与狗埚表演。这女子挺着老大老大的肚子羞涩地在台上晃来晃去,做出想让孩子早点生下来的样子。她在台上等得不耐烦了,甚至是火了,就抽出一把剑来,照着自己的肚子刺去,随着一声怪叫,那隆起的肚皮瘪了下去,一个圆东西滚到台上,竟是个哇哇大叫的婴儿,婴儿当然还是狗埚。“走马飞花”是这样,一彪形大汉骑一匹瘦弱的小马在场上跑几圈,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来,当然也是狗埚,大汉用手掌托着他,而他则用好听的男中音向观众致意,汉子突然又把他扔出去,观众吓得一愣,却发现矮人的脚上缠着细细的绳子,汉子跳下瘦马,拽着绳子把狗埚在空中转出一个又一个圆圈。“空中飞人”是场子的四周站一些人,他们把狗埚高高地抛起来,像扔一个物件似的互相扔来扔去。压轴戏是“矮人长蛇”。两个穿戴很露的女子慢慢打开一只箱子,箱子里有个铁桶似的又黑又亮的东西,那东西在昏暗的灯光下渐渐松开来,一圈圈地往下滑,在场子弄成一堆黑乎乎的东西。灯光大亮后人们才大吃一惊,原来是一条胳膊粗细的长蛇。蛇开始慢慢爬动之后,就把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小人给渐渐地显在了场子中央。是狗埚。狗埚或者把蛇像长绳一样地在空中抡得虎虎生风,或者让蛇在他的衣服里钻出钻进;蛇一会儿缠在他的脖子上,一会儿又缠住他的双腿,他还邀请几位美女过来和蛇亲密接触——让蛇吻她们。最后,他在场子中央站着,粗蛇又再一次一点点把他缠起来,缠成又黑又亮的铁桶形状,表演结束。
狗埚知道做演员是他生命中最光彩夺目的经历。这经历教他想起他编箩筐时看到的那落满残阳的洛河,想到老八和狗二。他每一次在演出中所得到的掌声,都将他在洛河边受到的屈辱以及父亲老八的那张黑驴脸和弟弟狗二的那双淫眼推到一个极为遥远的角落,只留下那天他痴痴望着的洒满夕阳的洛河,那是怎样一种金灿灿亮晃晃的景致呀,残阳洛河。他演节目有如他在家编箩筐那样得心应手。于是他想,父亲老八是一条山一样壮实的汉子,黑毛也是个机灵的人,但有时候他们只能站在一边当他的配角,他们的高大在他这个小矮人面前显得黯淡无光——不是所有人都能赢得赞美与掌声的。每次谢幕的时候看着那些眼睛发红发亮的观众,他都要为他们感到惋惜,真的,这个时候,他们只能为别人鼓掌。他想到这个世界有些人活着是赢取掌声的有些人却是给别人鼓掌的,就觉得分外有意思,父亲老八可以把他当球一样踢到半空里,他的弟弟狗二可以把他像螃蟹一样提溜起来扔到猪槽里,但是没有人给他们鼓掌,而且永远不会,他们是不是比我还要矮?
三
狗埚现在和娅丽相处的不错。娅丽就是这条黑蛇。他偷偷给蛇取的名字。
黑毛第一次把装着那条黑蛇的铁笼子扔到狗埚跟前时,狗埚差点吓晕过去。他向来怕蛇。别怕,这家伙就是模样吓人,其实没事,毒牙都给拔了,黑毛说。黑毛摸摸狗埚的脑袋:没事的,你就和这蛇做个伴儿,时间一长,慢慢就适应了。没啥怕的。
狗埚战战兢兢往笼子跟前去的时候,蛇也是一副害怕的样子,脑袋恐怖地抬得老高。狗埚对自己说: 怕。就静静地蹲在笼子跟前一眼不眨地望着蛇。日子长了,狗埚对蛇的恐惧渐渐消失,而蛇看见狗埚也不再惶恐,有时候甚至显得很温顺,仿佛它是知道狗埚是和它做伴儿而不是与它为敌的。狗埚就开始试着用手去摸蛇,蛇的脑袋警惕地晃了晃又安静下来。慢慢地,狗埚敢去捉它了。他们就成了朋友。他给它取了他认为很漂亮的名字:娅丽。再慢慢地,黑毛就为他和蛇编排节目。先是较为简单的,让蛇在他身上爬,后来复杂起来,让蛇把他缠住。后来狗埚总是拿个鼠夹子放在什么地方,给娅丽夹些半死不活的老鼠吃。有一天狗埚看见鼠夹子上的老鼠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