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4年第01期-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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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撕心裂肺的嚎哭,一生当中,哪个女人没有经历过一场呢?
陈好发到底是走了。玉霞软绵绵地依在门上看着他在月亮底下走远,走远。这一夜的月亮真好啊,当初那夜的月色,也是一样的呵……可她这一生的好日子,就从这一夜都完了。没有了。她倚在门上,泪水流不尽地淌,母亲悄悄打开门,伸手将女儿拉了进去。
腊月二十四,是过小年的日子。这一天,阳光灿烂。母亲周良珍磨了糯米,杀了鸡,罩上蒸笼屉子,招待幺女婿朱吉平。女婿就坐在灶膛口,帮着她递柴火,周良珍问,过年了她的母亲都做了什么年货?朱吉平就扳着指头,一样一样数给她听。他还老老实实地说周良珍的糯米香肠做的比自家母亲的好吃,周良珍过日子的心头又回来了,她说:“我腌了五挂,你们今天回去时,带一挂,等你的姐姐姐夫他们来的时候,我也给他们一户一挂。”朱吉平点点头说好。他真是一个好女婿啊!只字不提玉霞出走的这一件事。玉霞在房间里凝神听了好久,一句令她揪心的话也没有,她明白,安宁的日常岁月,又回来了,这一回将覆盖着她,直到老死的那一天。女儿朱丽莎也长大了,会满屋子欢跑了,她趴在玉霞的床头,小嘴里的热气痒痒地扑到她脸上,她亲热地伸手摸摸玉霞的脸:“妈妈!你认不认得我?”玉霞含着泪,呜咽着伸手抱过女儿。
玉霞回到朱家街以后,镇上的女人们成天聚着堆坐在街口,精神振奋地等待着她出门,姗姗地走上街。她们构想着,偷人养汉的荡妇玉霞,擦着水粉头油,一副风流下作的形象,拎着泪湿的手帕,讪讪地走到她们中间,被人说起时,便忏悔地哭道:“不该呀,我真不该呀,我莫不是被鬼牵着了?”如果她们问她,陈好发怎么就那么勾魂,她可能就关不住嘴,哭哭啼啼,满脸桃红的,什么都说。可是,全镇的女人们的等待落空了,陈好发的合理姘头朱娥娥日日等在街头的裁缝铺子里,虎视眈眈地等待着“那个婊子”,一旦那个偷人的婊子出门,她就扑上去,像陈好发的老婆那样,撕烂她。可是,她的等待也落空了。春夏秋冬都过去了一轮,人们日夜期待的玉霞,她始终没有踏出门一步。镇上来了新媳妇,衍生出了新的故事,新的风月。而朱娥娥,热热闹闹地唱起了要嫁人,要远嫁他方,唱了一阵,却偃旗息鼓,再无下文,人们都明白,这个女人,她哪都去不了,她这辈子,就这样了。而玉霞曾经的不贞和放浪,真的成了往事。当她在一个夏日的黄昏,牵着女儿的手神态安详地走上街去买雪糕,每个女人都用最最正常而淡漠的口气与她招呼。安宁的生活,隐秘的忧伤赋予了她新的风韵与姿态,自尊地溶入岁月的日常之中。
她就要生第二胎了,但愿这一回给朱家添一个男丁。朱吉平的姐姐们如今月月去娘娘庵里上香油,到处求菩萨,问卦,希望玉霞能生个男孩。朱吉平也不出远门了,照例在周边乡下给人做家具,晚上收工回来,朱丽莎就高高兴兴地抱着酒瓶子去给父亲打酒。玉霞下厨炒菜,逢上做了好菜,朱丽莎就高兴极了,在厨房里又蹦又跳 ,背诵唐诗一首。吃饭时,玉霞常常拿筷子轻轻打一下女儿的手,斥道:“女孩子家吃饭要有吃相!”朱丽莎就缩回筷子,和父亲快活地对视一下,憨憨笑起来。
大富豪酒家的牌子高高地挂在镇中心,夜晚它就闪耀起五彩的霓虹彩色光芒来。有的时候,玉霞就站在黑暗里,紧紧盯着那片红光。缘分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缘尽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这几年来,她居然从来没有在镇上遇见过陈好发。他好吗?也许再见时,他们都已经老了,或是走在黄泉路上了罢,到那时候,他还会在月亮底下,像他转身离去那样,回过头,转过身来,向她迎面走来吗?
端午
■ 徐 岩
有山的地方就有水,清亮亮如一条带子的颍河从大山底下流过时,相当的平静。山势上升的时候,水也跟着上升,一些苇草裹护着褐色的河床,就那么默默地将四季掩埋掉。
这是四月,草长莺飞,轻柔的风将小镇拂入一卷画轴里。远了看一座座瓦屋被定格在清晨的曙色里,零乱也生动。
乔嫂腰上系了围裙,推开屋门来到院子里,对着依稀的晨光,伸展了一下胳臂腿。远处如丝如缕的炊烟里,夹杂着一种很好闻的焦糊味儿。
乔嫂喜欢这样的早晨,这样半透明半新鲜的颍镇春天的早晨。艾草的气息淡淡地扑面而来,似有麦草的气味,也似有一些泥土湿润的芳香,接二连三地浸入人的肺腑。
院落里开始有人影晃动了,乔嫂不用看也知道那是早起的侄女叶儿和徒弟三丫,在往院子里的铁线上翻晾那些纸样。
乔嫂相当的满足,虽说她这个纸作坊就这几个人,一年四季的扎纸活,什么陪葬用的纸牛纸马和花圈啦,什么办红事用的双喜字和窗花啦,尤其临近五月,那更是要糊一些鲜艳的七彩葫芦的,自不用说,你想想,哪一家檐下不悬上几个,给自家添些喜气呢?
乔嫂跟叶儿她们摆了摆手,算是问了早安。乔嫂一边用手梳拢着头发,一边朝仓房旁的牛棚走,她有个习惯,每天早晨起来,都是要先喂一喂自家那头黄牛的。乔嫂这之所以喜欢自家那头黄牛,多半原因是因了牛的憨厚,像她过世的丈夫刘大庆,勤劳而憨态可掬。每次套了车,出镇子送纸活,她坐在车辕板上,拿手抚摸黄牛那光滑的脊背时,心里就会涌起一股柔情来。跟丈夫刘大庆厮守几十年,两人的感情是不用说的,如今刘大庆去了,乔嫂就想到了丈夫生前的种种好处,她想,好人是没长寿的,好人往往要先离尘世而去。丈夫走了之后,留给她的财产除了这头黄牛和三间瓦屋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了。
俗话说,人死如灯灭,人死是不能够复活的。乔嫂还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丈夫走了,自己却要活下来,她才四十几岁啊,她得养活儿子,她要想办法挣钱,好供娃儿读书。娃儿在县上上学,住宿读书那是很辛苦的,咋能委屈了孩子呢?
乔嫂便在丈夫死后的那年秋上,将侄女叶儿叫过来,跟她搭伴开了这家纸作坊,又收了临村的三丫做徒弟,让自家堂弟哑巴来帮忙做饭,说白了就是凭手艺挣口饭吃。
乔嫂先是到仓房的墙根处的一口水缸里,捞出一大把青草,草叶鲜嫩翠绿,浸了水就更加丰润。草是昨天夜里天擦黑的时候割回来的,是那种尺把高的青草,浸到水里使草保持湿度,这样子牛喜欢吃,牛吃饱了一天中都是精神的,做起活来也有劲头。
乔嫂抱了草走进牛棚里,先是看到了卧在木槽旁的黄牛,正睁了一双的睡眼亲昵地望她。牛见了乔嫂便哞了一声,然后,抖抖皮毛,撑腿站了起来。乔嫂是习惯了这一声哞叫的,轻柔又不震耳,让乔嫂心生感动,她想牛是通人性的,它理解主人的心思,乔嫂将青草放进木槽里时,就发现了靠墙睡在一堆稻草上的陌生女人。
女人已经醒了,正直起腰身睡眼惺忪地打量着乔嫂。好半天乔嫂才问道,妹子,你是谁呀?咋睡到我家牛棚里来了?那女人有些慌乱地站起身,小了声地说,夜里来寻亲戚的,天太晚没好意思敲门,便寻这牛棚将就了一宿。
乔嫂忙过去扯了女人的手,两人出了牛棚。
天已大亮,远处的山岭轮廓还不是很分明,那些山体正由黛色转换为灰白,呈现大小不一的形状。
女人告诉乔嫂,她是从关里来的,来寻一家远房亲戚,并告诉乔嫂那亲戚姓吴。
乔嫂好半天也没想起来颍镇有户姓吴的人家。
乔嫂的侄女叶儿也想不起来。
那女人便急得抹起眼泪来,原本眉清目秀的女人,泪润双眼之后,便更是楚楚动人。
几个人在院子里拿几把木椅坐了,三丫去倒了两碗凉茶来,又一番扯唠,乔嫂才知道女人叫桂敏,是山东威远人,今年三十七岁,结婚六年了没有生育,丈夫外出打工未归。她是想出来寻亲戚找点活做的,再慢慢找自己的丈夫,亲戚却搬走了,女人说着话又珠泪涟涟起来。
乔嫂便扯了大嗓门说,可真是娘们家,哭能成事?先在姐姐这儿住些日子,帮我打打下手,咋也管你饭吃,待打听到你那亲戚的去向,再投奔也不迟嘛。
女人犹疑着应下了。
晨光已将院落洗白,乔嫂跟叶儿几个人开始翻晾那些挂在铁线上的纸匹,一叠一叠的,极小心翼翼。
乔嫂一边往那些彩纸上系细线绳,一边跟叶儿说,里堡子小煤窑要的那两百个纸葫芦码堆了没有?叶儿说,早码齐了,就差装箱了。乔嫂便说,下晌吃了饭,你带三丫给送去吧,每个按五角五分算,黄会计要是计较,就把零头抹了。叶儿应下了。
站在一旁帮着三丫在一个大铜盆里调颜色的女人桂敏听了乔嫂的话,就凑到乔嫂身边,小了声地说,大姐,你说的里堡子小煤窑离咱这远吗?乔嫂说不远,六里半地吧。女人桂敏便问,一个小煤窑要那么多只葫芦?乔嫂笑着说,等端午节时往坑道和掌子面上挂呗,这葫芦可是再吉祥不过的物件了。
女人桂敏半天才又小了声地说,煤窑是个啥模样呢?
一边翻晾纸样的叶儿说,你没见过煤窑?
女人桂敏说,没的。叶儿便说,其实也没啥稀奇的,就是在地下挖个大洞,从里面往外掏煤,像井似的,乍一瞅黑咕隆冬的。
乔嫂说,要不你带桂敏去吧,顺便让她瞧个稀罕。
叶儿便应了。
这时候,灶屋的房门开了,随着一团蒸汽,露出颗人头来,用手比划了一个吃饭的动作。
乔嫂将围裙解下来,说吃,你多摆一副碗筷,家里来客人了。
蒸汽散尽后,手扶门框往院子里瞅的那个男人的脸孔便也暴露出来,男人有三十岁左右的模样,方脸,面皮有些糙,待看清了站在院子里的女人桂敏后,才慌慌地缩回头去。
早饭挺简单,每人一碗稀饭,一小盆馒头,一碟用酱油泡制的萝卜咸菜。女人桂敏吃下一个馒头就放了筷子,说吃饱了,任凭乔嫂怎么劝也没再吃,待都吃完就抢着去洗碗。
乔嫂饭后卷了根叶子烟,边抽边跟三丫说,这两天你也抽时间回家看看,帮着问问桂敏要找的那户人家搬到哪儿去了。三丫答应着说行。
颍镇的春天多少有些单薄,冷风冻雪锤过的山,始终沉默不语,任凭绿意慢慢地破土而出。
里堡子小煤窑坐落在满目苍翠之中,虽说只有近千米的院围,却也因了那些竖起的井架而有些气魄。按理说靠山的地方多产铜铁,可这地方却偏偏盛产原煤,煤质又好,临山便有了十多个零零散散的小煤窑。开采出来的原煤颍镇是不会烧用的,颍镇都用砍伐回来的木柴翤子。你守着这么多座大山,还能愁生火做饭用的烧柴吗?那些煤就在各自的院子里堆积如山,过些时日,再用汽车运往附近的城市,颇有些赚头。
里堡子小煤窑的掌柜是个叫冯二泉的山东汉子,过来有几年了,挖煤伐木头扛麻包,啥活都干过,吃过的苦一般的人见了都会皱眉头,但是往往就是这些个能吃苦的人,才会有苦尽甘来的时候。不料没想到三四个年头之后,冯二泉体会到了苦尽甘来这个词的滋味儿,他所在的里堡子小煤窑的掌柜徐大头因犯了杀人罪而被捕入狱,煤矿也被没收了,重新承包的大会上,镇里出十五万元的价目做底金,竟没人举手,一来是底金太多,二来这矿也被徐大头弄得差不多了,谁会拿重金拾个破烂摊子呀?便都沉默不语。几根烟的功夫后,一直坐在人群后头看热闹的冯二泉却举了手,底金十五万元他应了,但也顺带着提出个条件,底金先付三分之一,剩余的一年后还清,加利息也可。
镇里的几个头头商量了一下,竟同意了,好歹算是个营生,搁那儿闲着也是闲着,承包出去或多或少会有些钱上交给镇里的,便跟冯二泉签了合同。冯二泉立马回他租住的房子里,不知从哪儿鼓捣出五万块钱来,去镇上交了底金,又将行李卷搬到矿上,聚拢了原来那些挖煤的工友们,便张罗着开张了。原本土头土脑,瘦成个猴样的冯二泉,摇身一变,成了里堡子小煤窑的掌柜。
冯二泉虽说是个松垮垮的男人,也没个长相,但却精于心计,接手小煤窑没两年,便将事业做得红火起来,掌柜的派头就出来了,先是弄了身西装,又理了发型,一双尖头皮鞋擦得比地下挖出来的原煤还要亮。井下领工改成了井上监工,还弄了辆帆布篷的吉普车,虽旧了点,跑山路土道也挺威风的。
冯二泉看似笨拙,却有些才华,能拉一